走出校门,李楠的酒意又少了几分,她喝起酒来并不怎么上脸,也因此除了一路陪着她的汪倩倩,其他人并未察觉出她有什么异常,并且正处于失控的情绪之中。
    汪倩倩出生于一个工薪家庭,平淡而稳定地生活至今,她从前只觉得很是无聊,可面对着眼前的复杂状况,她一时手足无措。
    好在另一个人适时地打破了尴尬,李楠说:“那会儿他五岁,很小。我父亲走后,对他的刺激很大。”
    李楠没有说出口的是,在陪弟弟长大的这些年,她总是做着一个梦。梦里有一只修长软绵的手,从很高的地方滑下来,轻轻地拍在她的后背上,这是一个让她不要驼背的提醒,但这个动作频率很高,以至于显出这双手主人的执拗。
    在梦里她总是不停地抬头,想去看那手的主人,但每一次那张脸都笼罩在雾气中,看不真切。但醒来时,李楠会意识到,那是妈妈。
    “回去吧。”李楠回头看了看街道,无意再解释更多。
    一向咋呼的汪倩倩没说什么,她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手机屏幕,从前她并不知道李楠家发生了什么事,那时李家姐弟都是未成年,哪怕有报道也是化名。但她这次的搜索栏不同,她搜了她们家的地址。
    跳出来的新闻推翻了她们从前在宿舍讨论时的一切猜想。
    上面显示在李楠如今居住的那栋屋子里,曾经发生过一起凶杀案,死者是屋子的户主,也就是这对姐弟的父亲。这起案子在燕广如此出名,以至于它被称为“燕广三大悬案之一”。
    户主死于家中客厅的沙发旁,那个汪倩倩今早敷着面膜,做简单拉伸的地方。
    案件发生在八年前,但因为证物过少、现场曾遭到二次破坏、唯一目击者年龄过小等原因,至今都没有结案。
    “你是坐明天的飞机走还是今晚的?”
    “啊?”汪倩倩从手机中抬起头,“明天上午的。”
    李楠若有所思:“晚上想吃什么?”
    “都可以啦,听说这里的海鲜好像很不错。”
    “你刚刚在看什么?”
    “啊,一些娱乐八卦,都是明星的事。”汪倩倩差点结巴。
    李楠笑了笑,扭过头。
    这时才意识到什么的汪倩倩有些讶异:“你刚刚……不会是在对我进行一次测谎吧?”
    一辆出租车在她们面前停下,李楠点了点头,有时她的坦诚是伤人的。汪倩倩愣在原地,“可是,老师一直跟我们强调,测谎是一项精密的科学,不该在生活中滥用它。”
    “哦,你还要跟我一起回去吗?”
    “李楠,你这是什么态度?”汪倩倩感到不可思议,刚刚看到的新闻在她脑中一闪而过,她恼怒地开口,“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我千里迢迢来给你做伴娘!可你呢,大学四年参加我们的活动有超过五次吗?哪怕不说这个,我们谁不是有什么零食,都会往你桌上放一份;你要早睡,我们就跑去走廊里讲话;我们知道你……父母不在身边,我们都想帮你。可你从来都不肯相信我们,甚至现在还对我、对我测谎?是不是别人对你来说,都不重要?”
    出租车不耐烦地响起了喇叭。
    “来了来了。”
    李楠将自己摔在后座上,这一天发生的事已经让她感到精疲力竭:“每个人被戳穿谎言时,都像你这样恼羞成怒。师傅,麻烦去伊雅小区。”她升上车窗。
    汪倩倩用力拍了几下车窗:“什么啊!李楠!你有种下车!这么跑了算是怎么回事——”
    司机踩下油门,不满地小声嘟囔了几句:“现在的年轻人吵架啊……”车载cd放着一首烂俗的老歌,李楠揉着脑袋,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张残缺的照片。
    被抛下的汪倩倩正愤怒地在手机上打字,五指翻飞地控诉今天遇到的这一“极品事”。在大学宿舍小群里众人义愤填膺着:
    ——“你可是大老远跑过去诶!怎么能把你就这样丢在路边?”
    ——“而且这次她结婚也真的很突然,也不通知我们……”
    汪倩倩原本想要说说今天她查到的李家新闻,不知怎么忽然手指僵住,将打好的字一格一格删掉。
    一直以粗心闻名的她忽然意识到自己遗漏了什么事。究竟是什么呢?就好像是中学时的数学卷子,如果一道题里同时有一单元、三单元和四单元的知识点,只有全部知晓,才能够得到答案。
    她一条条发着消息:
    李楠在婚礼这几天很不安,在酒店捡到残缺的全家福照片,这张照片只有当时出现在过她家的人才会有;而李斌的班主任说,李斌只在今天下午逃课了;而我今天看到新闻,李家案子的凶手,至今还未抓到。
    ——这不可能。
    “哈哈哈,我估计是我想多了吧,总不会是这几天盯着她的人就是凶手吧,难道就为了蹭一顿喜酒啊……”
    汪倩倩干笑几声,慌乱地关掉了对话框。不知怎么她忽然觉得有些发冷,又觉得很荒唐,就算真的是凶手那也是一个逃犯,怎么可能冒着自己暴露的风险还回来?
    这一番胡思乱想冲淡了她的怒气,她忍不住“啊”了一声,这些李楠是不是早就意识到了呢?所以她刚刚是故意的?
    另一边出租车上的李楠正望着手里的照片,那个十多年前的自己也无声注视着她。
    她还记得那是个阴雨绵绵的日子,父亲一如往常地皱着眉头,他人很干瘦,总穿着灰扑扑的工服。
    “怎么突然要照相?又不是过年过节的,一次还得花十几块钱。”
    她妈妈则在镜子前左右照着,母亲戴了一顶很新潮的橘黄色女帽,正细细扎起脖子上的丝巾,她说起话来是细声细语的,但内容却是另一码事。妈妈说道:“是啊,是你半个月工资了,可真是,连照张相都照不起了。”
    “你什么意思?!”
    “凶什么,”妈妈将小李楠抱在怀里,“宝贝啊,以后找男人可要擦亮眼睛,不能找又穷又脾气大的废物。”
    她依然还记得妈妈身上像栀子花一样的淡淡香味。妈妈亲着她的脸蛋,将她弄得有些痒。
    小李楠注意到脸色铁青的爸爸,他扬手砸了个杯子。
    那天拍照唯一高兴的人是妈妈,她的头发有些乱了,但被她归拢到脑后,说是全家福,不如说是母女的合影,因为父亲与她们之间隔着一段距离。
    她仰头看到妈妈的下巴,那里有淡淡的淤青,但被粉盖住。而一旁的父亲则显得惊慌不定——他曾是个街坊邻居都认为的老实男人,但如今多次被厂里领导批评谈话,让他处理好家庭关系。
    两人打架后,妈妈不像其他被打的母亲一样,遮遮掩掩耻于见人,这张容貌姣好的脸上的任何伤口都裸露在外,旁人问起时她也不抱怨,欲言又止地连连叹气,以至于最后妇联的同志也来过。
    李楠想的有些头痛,车子已经到达,卫志宇来门口接她——这是一个与父亲截然不同的对象,他高大,并不贫穷,总是很绅士。
    李楠将手递给他。
    她想,这是妈妈希望她找的人。
    “还好吗?他们都在问你去了哪里,不过我挡下来了不少……我说你醉了。”
    李楠懒懒地倚在他身上,答非所问:“我想妈妈了。”
    “她也会想你的,”卫志宇亲了亲她的发顶,“别不开心了,不是说过,我们结婚之后,就把从前的那些不好的事忘记吗?”
    “我是不是从没跟你说过我妈?”
    “恩。”
    “她……你知道吗,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她是我们那块最漂亮的妈妈,小时候,别的孩子都很羡慕我,”李楠擦了擦眼角,“可是有一天,她就突然离开家了。”
    事情发生的很突然,那时家中刚生下弟弟小斌,一日她回到家里,爸爸端着饭碗平静地从厨房里走出来,说妈妈回娘家了。
    桌上的确放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宝贝儿子女儿,妈妈最近回娘家坐月子,过几天就回来,好好照顾自己。对了,厨房里炖了苦瓜莲子排骨汤,楠楠你记得热一下喝,妈妈爱你。
    字迹清秀,但内容奇怪。
    哪怕那时李楠才十二岁,就已经觉得不对劲了,究竟是什么样的母亲会丢下新生儿回娘家呢?
    打断他们的是李斌号啕大哭的声音,这个才一个多月的小婴儿,哭起来时好像能引起五级地震似的。
    李楠没想到,自那之后,她再也没见过母亲。
    后来他们报案,报了失踪,外婆家说根本没见到过她。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一晃十三年过去了。
    “别想了,都过去了。”
    李楠点点头,走进酒店中。晚上有属于年轻人们的派对,对这种场合她一向敬谢不敏,但因为从全球各地赶来了许多卫志宇的兄弟,他们许久没见,到处都是酒杯碰撞的声音。
    迎来的婆婆倒也没指责她什么,让她去换礼裙,重新弄好头发。卫家如今有钱了,排面上很阔气,李楠僵笑着脸应了,她又走出几步,背后有人喊:“卫太太,卫太太,跟他亲一个!”
    是酒鬼在起哄。
    卫志宇走过来牵过她的手,将她挡在自己身影下,在她额上亲了亲:“好了,别理会这些。”转头笑骂那酒鬼,“你自己没老婆啊,回家亲去!”
    李楠跟着笑了笑。
    按理来说,她应该高兴的,这是她人生中重要的日子,而她的丈夫也温柔体贴。
    她真的该放下过去了。
    ***
    《李妻周一柳失踪案的调查走访记录》(部分)
    时间:2004年11月10日
    走访地点:燕广市卫虎区雅贵小区
    走访人:郑伟国
    被访者:【信息已做匿名处理】
    走访人:你上一次见周一柳是什么时候?
    被访者:挺久了,我得想想。她怀孕之后,就不怎么见得到她……毕竟她不是生她丫头那会儿了,年轻时好生呀!那会儿我们生娃娃就跟生个鸡蛋似的!我说到哪儿了?哦,上一回见她,她好像刚生了老二,脸色不是很好,就在楼下散散步,碰见她,我就跟她打了个招呼。我瞧着她好像在找什么人似的。
    走访人:找什么人?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呢?
    被访者:哎,我可不是背地里说人闲话,我这也是配合你们工作啊。柳姐可漂亮了,没结婚时就一堆人追她,厂里有小伙,见她眼都直。哪怕她嫁人了,也有人在学校外头转来转去等她!都传呢,说是她在外面有人了,跟着情夫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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