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随信寄回来的钱,足够池家所有人买火车票去首都。
    只是池金宝最先拆开信封,还没看信的内容,就被里面的大团结迷晕了眼。
    他偷偷拿走二十块钱,带他的对象上国营饭店搓了顿好的,又给她买了围巾手套,以此哄骗人家姑娘和他钻小树林亲嘴打啵。
    心满意足回来后才发现那钱是上首都的路费,但他一点都不心虚愧疚。
    谁让他是老池家的长孙呢,兰香寄钱回来给他用是应该的,不然以后嫁了人在婆家受欺负,休想他这个大哥出面撑腰。
    可钱红燕对此一无所知,为了争去首都的火车票,她和池老太厮打起来,又是挠脸又是扯头发的,一时间马厩里充斥着女人的尖叫怒骂声。
    屋子里的男人们冷眼旁观。
    尤其是池老头,坐钓鱼台,事不关己。
    因为就算抢破了天,也不会有人敢动一家之主的票。
    半晌,他才用拐棍重重敲击地面,“给我闭嘴,再闹谁都别去了!”
    “都去首都,家里的鸡谁喂?地里的活谁干?年底不想要工分了?”
    钱红燕嫌弃地努努嘴,她女儿马上嫁大官当阔太太了,谁还稀罕那点穷酸的工分啊!
    池老头在家向来说一不二,阴沉着脸发话:
    “老三媳妇,你还年轻,以后少不了你去首都的机会,这次你就留在家里干活,照顾红卫。”
    钱红燕立马不服气地反驳,“爹,我——”
    “三婶,你怎么能跟爷爷顶嘴?”
    池金宝大声打断她,“一共就五张车票,爷奶肯定是要去的,加上我爹和我就占了四张,剩下一张给你们三房,你去了,三叔可就去不成了。”
    池老头赞同地点头,“就按金宝安排的来。”
    池老太也露出欣慰的笑容,自打大儿媳妇被抓进劳改队,金宝对自己越来越孝顺了,真是没白疼他。
    这次上首都,一定要叫兰香想办法把她大哥弄到机关单位里去,这样他们老池家可就成干部家庭了,多风光啊,祖坟青烟都得冒三天!
    想着想着她的嘴角就咧到了耳后根,一张老脸回春似的红润。
    钱红燕瞄了眼老两口的脸色,心底啐了句:
    “两个老不死的,真不要脸!”
    她肚皮里生出来的丫头,两个老东西和大房的人凭啥跟着沾光?
    钱红燕狠狠拧了池老三一把,“你是死了还是咋,张嘴说话啊!”
    不顶用的男人,就知道推她在前面受罪。
    池老三吃痛,立即道:“我不去,票给建业,他想读大学,让兰香给他搞个工农兵学员上大学的名额。”
    “那就建业去,信里说华家长辈都是大领导,建业想读哪个大学就读哪个大学。”池金宝语气轻松,好像自己就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大领导。
    钱红燕看向一直沉默的池老大,阴阳怪气说道:
    “他大伯,兰香结婚,亲爹亲娘都不能到场,你好意思占着那张车票?”
    池老大拿着那封信看了又看,“你们先别争,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哪不对劲?”
    “这么重要的事兰香咋不打个电话回来?她那性子,可不像舍得往家里寄钱的,几个月都没音讯,一寄就寄这么多?”
    这话池老三就不爱听了,“大哥你是不是嫉妒我和红燕生了个好女儿,见不得我们三房出人头地?”
    “信从首都寄来的,不是兰香谁会给咱家寄这么多钱?你脑子真是挑大粪挑傻了!”
    说完,某个举着棍子、凶神恶煞的黑胖身影忽的自脑海一晃而过。
    不会的,绝不会是池皎皎那个煞星,她巴不得整死池家,咋会给他们寄钱?
    池老三觉得自己脑袋也不清醒了,用力晃了晃。
    钱红燕给自家男人帮腔,“我们兰香现在可是家里最有出息、最孝顺的孩子,他大伯,我看你就是不想把票让出来,故意找借口吧!”
    池老大被老三两口子接连回怼,脸色很难看,他“啪”的一声将信纸拍在桌上,硬气道:
    “你们得瑟个啥,还不是沾老二的光,到时候在华家人面前露了馅,我看你们咋办!”
    “首都谁爱去谁去,反正我不去!”
    其实池老大是怂,最开始他就不看好池兰香冒名顶替,怕露馅出事。
    真当城里是那么好去的,还是首都,随便一个大人物收拾他们跟碾蚂蚁似的。
    至于金宝,有他爷奶张罗着,真有什么好处少不了他,也不会让他吃亏。
    池老大看着闷,其实心眼不少,缩在后面既不担风险,实际好处也拿了。
    哪怕后面过了好多年,他也时常庆幸自己今天的怂,没有千里迢迢地奔去首都跳火坑。
    从大伯子手里抢来一张车票,可把钱红燕高兴坏了。
    她又跑回娘家,花言巧语地从爹娘哥嫂那里借了二十块钱,给自己和小儿子池红卫买票。
    这一走,她就没打算再回桃源村,当然要一家人整整齐齐的了。
    “红燕啊,我看你印堂发黑,这趟去首都大凶之兆啊!”
    临走前,钱红燕娘家的半仙儿眯着眼睛掐了掐手指,意味深长地来了句。
    钱红燕觉得晦气极了,朝她啐了口,骂道:
    “你才大凶,你全家都大凶!”
    “老骗子,看我要去首都享福了又想骗钱,黑狗血和放火的事还没找你算账呢!”
    收了她那么多钱,给的法子一个也不管用,没伤到池皎皎半根汗毛不说,反倒害得他们差点被打死。
    这老骗子说的话,她是半个字也不会信了。
    半仙儿身躯佝偻,望着钱红燕的背影摇了摇头,长长叹息一声。
    “老婆子我咋就骗人了,那丫头身上就是有恶灵啊,要是不除,早晚出事……”
    *
    “呜——”
    “哐且哐且——”
    远方传来汽笛,伴随着轰鸣声,绿皮火车缓缓驶进站台。
    池皎皎戴着帽子,围巾遮住口鼻,站在月台角落隐蔽处,静静注视池家人从车门挤下来,然后探头探脑地打量四周,既好奇兴奋又畏惧慌张。
    “池金宝,池建业,池红卫,这是把老池家的命根子全都带来了啊,真是没让我失望。”
    只见池老太接连拦住几个乘客问路,别人赶时间她也不肯撒手,最后死死拽住一个面皮薄的年轻人让他带路。
    “小伙子,我孙女家可是大干部,住在东城大院,让你带个路咋还磨磨蹭蹭的?”
    “大娘,您找别人吧,我赶时间……”
    “不成,你必须带我们去,亏你还是首都的同志呢,这么点小忙都不肯帮,是不是看不起我们贫农?”
    “真没有,哎,算了,大娘你把地址给我……”
    池家人裹紧破棉袄儿,喜滋滋地跟着年轻人走出火车站。
    天天吃肉吃白米饭穿新衣服的好日子,他们来了!
    池皎皎拉了拉围巾,双手插在袖子里,抬腿慢悠悠地跟在后面,随着走动羊剪绒帽子两边的护耳飞起来,一晃一晃的。
    那悠闲自得的样子,活像个街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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