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啦?”谢凝慌乱起来,不知道他怎么突然露出这副模样——就像路边被踢了一脚的小狗似的,让人心里难过得要命,“出什么事了?”
    厄喀德纳不回答,他就费劲张开手臂,笨拙地环住对方的腰,轻轻拍打他的后背,权当安慰。
    也许是那些奥林匹斯神又搞出什么幺蛾子了?谢凝在心里揣测。
    沉默持续了很久,寂静里,唯有厄喀德纳激愤的、断断续续的呼吸声。不知过去多长时间,厄喀德纳毅然动作起来,他在地宫内四处游走,降下一片又一片隐蔽的浓雾,让它们升到高旷的穹顶,直到目光所及的地方都云遮雾罩,犹如阴郁的天空。
    “我不会让祂们看着你的,”厄喀德纳忿忿不平,赌咒发誓,“因为在所有人当中,我最珍爱你的性命。我不会叫诸神看着你的!”
    这是什么意思?谢凝想不通,他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多洛斯,洁白而又可爱的多洛斯,他多想张开蛇口,把这个珍贵的灵魂整个吞进自己的肚腹里,除非宙斯亲自拿雷霆来劈开他的身体,才能强迫自己和多洛斯分离!可惜,这主意是完全不成的。
    厄喀德纳用浓雾遮蔽着众神的眼目,心有不甘地回答:“只在咸水里徘徊,和腥腻鱼群做伴的波塞冬,竟也来到岸上,把目光投向我的宫殿了!一定是克索托斯出声呼唤他的父亲,才会引起波塞冬的注意,可恨我放宽了祭品的要求,却不曾使他心存感激。我是必须要让他付出代价的!”
    谢凝不太理解这个逻辑:“啊,怎么就要惩罚了,他也没做什么啊。”
    望着他懵懂天真的人类,厄喀德纳无限悲哀地说:“多洛斯哟,你是不懂那群轻佻顽劣的新神,可以为了一个心血来潮的冲动念头做到什么地步的。厄里斯抛下一枚金苹果,扬言要送给最美的女神,那当真在奥林匹斯山上激起一场凶恶的竞争,以致引发了持续十年的特洛伊之战。人间多少流血,多少死亡,冥河暴涨,哈迪斯的宫殿大门都被新到的亡魂磨破了门槛,诸多妖魔远远地围观,也为此啧啧地感叹。而这一切的源头,不过是三位女神彼此争夺一颗苹果。”
    他吐出黑舌,分叉的舌尖,在空气中探寻是否有外来神力的气息:“如果祂们真的突发奇想,想看看你这引起了厄喀德纳宠爱的人类,究竟有什么奇异的本领,因此把你从我怀里带走,我该怎么办呢?到时候,即便我将引发了这一切的克索托斯碎尸万段,让他的父亲,黑发的波塞冬也哭白了头发,又有什么用?我一定要先让他知晓,得罪我的后果有多严重!”
    他说完这些话,又开裂大地,引着灼热的地水,在阿里马的地宫边缘淌出一道环绕的深深暗河。厄喀德纳垂下蛇尾,浸泡在河水当中,暗河的颜色立刻黑得发紫,翻滚出浓毒的气泡。
    “天上的众神和尘间的凡人,皆称颂九头蛇许德拉的毒液无药可解,但它的蛇毒是来源于哪里的?”厄喀德纳凶恶地炫耀,“正如一切河流归于大海,许德拉的毒液,也只不过是从我身上蔓延出去的一个分支罢了!”
    划出一道护城河,他再叫来四臂巨人。巨人没有蛇魔的庇护,亦不曾使用祭祀的神膏、洁净的餐酒,因此只能在剧毒的河流面前屏住呼吸,垂下硕大的头颅。
    “你去唤来奇里乞亚的克索托斯,”蛇魔幸灾乐祸地吩咐,“将他叫到这里来,好好问问他,是不是干了告密的蠢事!倘若他怯懦地回答有,那你就让他把手伸进这条河流,因为告密者必得惩罚;倘若他虚伪地回答说没有,那你仍然按着他,把手伸进这条河流,因为他既然是无辜的,那他信奉的神明自会拯救他的。”
    四臂巨人应下了主子的要求,谢凝被厄喀德纳夹在怀里——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小猫的待遇——欲言又止了半天,还是犹犹豫豫地说:“嗯,我觉得……”
    厄喀德纳立刻低头看他,喜爱地问:“怎么啦,多洛斯?”
    谢凝叹了口气,说:“我觉得……不该这么做。”
    厄喀德纳迷惑不解,问:“为什么呀,多洛斯,你为何要制止我对克索托斯的惩罚?不过,想来你是有你的理由的,让我听听你的道理。”
    四臂巨人站在原地不动,他听不懂这人类使用的语言,但蛇魔的问题,使他心中随之升起一股恶毒的喜悦之情。
    厄喀德纳从不允许忤逆,也不听从相悖的意见,祂即是阿里马,乃至奇里乞亚的国王。这恃宠而骄的人类,竟真的以为自己可以改变厄喀德纳的心意了!
    只要回答得不好,喜怒无常的妖魔头子,必定会在怒火中把他投下毒河。这小个子马上就要先于克索托斯的脚步,凄惨地奔赴向死神的袍角了。
    谢凝耸耸肩膀:“嗯……没什么道理,我就是不想惹出事端。如果你把国王杀了,那他老爹不是更得记恨上了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起码他现在还没做什么,要是他送来的祭品有问题,那你再一块发作也不迟。”
    厄喀德纳想了想,不知是不是说话对象的缘故,他觉得很有道理。
    “好吧,就按你说的做,大约命运女神自有裁定,克索托斯的死期不在今日。”
    他对四臂巨人说:“你听到了多洛斯的话!先下去吧。”
    见四臂巨人呆呆地站在那里,蛇魔正要为他的蠢相发怒,谢凝戳了戳他的胸口,小声提醒:“呃,他听不懂我说的话。”
    “哦,”厄喀德纳恍然,因为只有自己能听懂少年的语言,他不由在心里沾沾自喜了一番,“那你听到我的话了,下去罢。”
    四臂巨人一言不发,忿忿地走远了。
    三言两语,就能改变蛇魔的心意,他难道比奥德修斯还要狡诈吗?
    谢凝不知道他的心理活动,知道了也不会管。他看着被浓雾遮蔽的穹顶,心里突然生出一个念头。
    “快!”他从厄喀德纳的手臂中扭下去,跳到地上,跑在前头,“跟我来!”
    厄喀德纳好奇地跟在他后面,少年跑两步,他往前挪一下,跑两步,挪一下……厄喀德纳纵容地跟了他一条长廊,终于忍不住,双手捏着少年的腰,把他拿了起来,抱在手上。
    “你要领我去哪里,为什么不让我带着你去呢?”魔神问。
    “嗯、嗯……”谢凝吭哧了一下,这才想起来,“好的,我们去藏宝库吧。”
    阿里马的地宫内部,含着一个天然的藏宝库,堆积着大地丰产的矿物,以及奇里乞亚王国多年风雨无阻的进贡。层叠着丝锦织物,环绕着黄金白银,青铜的三角鼎里,盛满珍珠象牙;黑铜的炊鼎里,装填宝石金杯。
    谢凝进到宝库,深一脚浅一脚地趟在深深的金币堆里,他来到一尊一人高的大鼎边上,捡起一颗形状不规则的,大如鸡子的夜明珠,展示给厄喀德纳看。
    “你瞧这个,”他说,“我们把它放在天花板上,放在雾气中间,是不是可以当成星星?”
    原来是为了这个啊。
    厄喀德纳不喜欢星星,太多被英雄杀害的妖魔,死后都被天神假惺惺地升上天空,成为看护苍穹的星座。但既然多洛斯提出了要求,他可以做出让步。
    “你要摆出什么星座?”蛇魔问,“我已经有很长的时间没有看过星空的模样了,不过,我还记得那些星座的形状。”
    谢凝摇摇头:“不摆什么星座,搞那么专业干嘛……就是弄着玩,解闷的。”
    说着,他捡了一衣兜的夜明珠,光华璀璨,闪得他有些睁不开眼睛了,“我们想个什么方法,把它们放在上面?”
    厄喀德纳尾部的肌肉发力,卷起大鼎,就像卷起一颗石榴一般轻巧。蛇腹破开粼粼的金币,他离开藏宝库,来到自己的巢室,沿途流出一道拖延的金痕。
    “把它镶在上面就好了,”抱着谢凝,蛇魔绕上高耸的石柱,游向密布的云雾,“像这样。”
    他捡起一颗夜明珠,抬手按进构成穹顶的黑色岩石,那颗明珠随即在云雾的掩映下,放射出隐隐约约的华光。
    “这里再来一颗……那里!往上,往左,对!”谢凝提供场外意见,指挥厄喀德纳如何使用这些价值连城,但只能在地宫摆着好看的宝物,“嗯……好像有点密,不管了,我们顺着这个方向来一条星河。”
    这不是一个多富有创意的娱乐活动,更像在进行粗略的装修,但厄喀德纳却渐渐高兴了起来。他挥霍宝石,和多洛斯一块干活,不孤单,不寂寞,有了消磨时间的工作,每一项都很好。
    而谢凝……
    谢凝有点走神了。
    他是性少数群体,这点毋庸置疑,上大学的时候,跟他亲近的朋友全知道这个秘密。自打来到这里之后,他一半的时间,在为语言和生计发愁,另一半的时间,在为想家和如何回家发愁,自然没工夫去思考个人问题。
    但是来到阿里马之后,情况一下变得复杂了起来。
    首先,厄喀德纳对他很好,甚至是太好了。
    谢凝没瞎没聋,当然可以感觉出魔神待自己,与他待别人之间的区别。他时常自嘲,说自己是猫奴的新小猫,可实际上,厄喀德纳对他远不止猫奴对猫那么简单。谢凝不常出厄喀德纳的巢室,他知道,这里的巨人并不喜欢人类,尤其不喜欢他,倘若有哪个巨人朝自己表现出了轻蔑的情绪,厄喀德纳便会大发雷霆,非要了对方的命不可。
    除此之外,在谢凝面前,厄喀德纳是言听计从的。谢凝不能了解,这种没来由的强烈信任究竟是为了什么,因为他夸耀了厄喀德纳的美丽吗?但这原本就是事实;因为他答应给厄喀德纳画画吗?但这本来也是他用来谋生的手段,厄喀德纳和他的老板是一样的。
    其次,无论从哪方面来看,厄喀德纳都非符合谢凝的审美。
    妖魔的美与生命力,他兽性的、天然中带点懵懂的个性,还有他的身体……嗯,健硕的、流畅的、强壮的身体,每每叫谢凝看见,便如同一块吊在饿鬼鼻子上的大烤肉,不停勾起他想在对方轮廓分明的胸肌上咬一口的欲望。
    尤其是,厄喀德纳多喜欢抱着他啊。他总拿那双强而有力的手臂,把谢凝轻巧地往怀里一提,揣着他到处游走。他高兴了,就将谢凝紧紧贴在胸前,导致谢凝的掌心只能按着他紧窄的腰腹;他生气了,仍然将谢凝紧紧贴在胸前,谢凝的手心就再次挤到他的腹肌中间……
    好困难!对于一个爱好同性的人来说,这种日子太困难了!
    此时此刻,谢凝望着妖魔盘旋在石柱间的身躯——唉,真美丽啊,他探出手臂的姿态,简直和米开朗基罗笔下伸出手指的亚当有异曲同工的妙处,这不是更要命了吗?
    快想想别的,好色的我,跨种族的恋爱是没有好下场的,想想白素贞!
    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厄喀德纳不悦地噘嘴,他吐出蛇信,嘶嘶地撩过谢凝的耳垂,让人类浑身一颤。
    ……嗯,多洛斯的耳朵又软又小,尝在舌头上的滋味真不错,再撩一下。
    “哎呀!”谢凝叫唤起来,“你干嘛?”
    厄喀德纳怏怏不乐,又嫉妒地舔了一下:“你走神了,明明和我在一起,难道你在想着谁吗?”
    是啊,我在想白素贞呢。
    “我谁也没想!”捂着湿乎乎的耳朵,谢凝哭笑不得,他赶紧推了推厄喀德纳的胸膛,示意他继续安装星星的伟大工作,“那里,再安一颗小一点的,就这颗吧。”
    忙活了一下午,他们挑出了差不多全藏宝库的夜明珠,在厄喀德纳的巢室上空,制造出了一条辉煌夺目的星河。
    流连的浓雾遮蔽着漆黑岩石的天顶,使无数不燃自明的宝石,皆如晶亮的银灯一般闪闪烁烁,摇曳波光。原先,这里是魔神的巢穴,晦暗阴森,深埋在数里之下的大地,现在,这里便如另一个自成天地的小小世界,不见日月,却有那么多人造的星星。
    厄喀德纳躺在地上,发愣地望着星空,在他身边,谢凝也仰躺在床上,乐呵呵地正对着上方。
    “怎么样,不赖吧?”他问,“晚上睡觉的时候,这不是有趣多了吗。”
    蛇魔点点头,轻声回答:“很好看。”
    他们并没有按照众神升起的星座布置星空,他的人类鼓励他自由发挥,随便弄出什么图案都好,于是他在正中间的位置,笨拙地镶嵌了一个自己,还有一个多洛斯。
    假使他们能一同升上天空,成为永恒相伴的星座,那该有多么好!可惜,这只能是平白的妄想,不会被奥林匹斯的天神所允许。
    宝石的星光照耀着他们,谢凝累的够呛,渐渐撑不住眼皮,睡着了,厄喀德纳熟练地伸过一截尾巴尖,叫他抱在怀里。
    没关系,望着少年的睡颜,厄喀德纳心想,不能成为星座也没关系,他已经送给我了一条星光熠熠的大河,哪怕他将来与其他人类一样厌恶我、憎恨我,我也绝不会责怪他,因为即使我见识过了这么美妙的事物,却仍然不能比过他给予我的情意。
    ·
    一周后,谢凝收到了来自奇里乞亚的礼物,一滴万金的紫色颜料,就装在一个食指长的水晶盒里,跟随祭品一同来到了他的面前。
    在这个时代,紫色的昂贵毋庸置疑,它只能在一种名为紫螺的贝类身上提取,据说得要一万颗紫螺,才能染出一件纯紫的衣袍。和王冠、权杖一样,紫色的衣物,也是一种强大王权的象征。
    谢凝见了这样的祭品,难免惊讶。
    “真了不起……”他喃喃道,紫螺提取出的紫色,虽然没有后世那么丰富多彩,但已是非常艳丽浓郁了,一想到它的价值,谢凝更是觉得这个小盒沉甸甸的,重得要命。
    除了这个以外,还有许多别色的颜料,只是全然不如紫色来得珍贵。
    看到多洛斯赞叹奇里乞亚的祭品,厄喀德纳心中的不满,也就退去了许多。在他心里,国王克索托斯可以免除死罪,但仍不得逃出死亡的阴影,日后,倘若他再向其祂神祇透露了多洛斯的行踪,自己一定会杀了这个胆大包天的半神,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这天,谢凝正在试用送来的颜料,厄喀德纳自宫门外探进一颗脑袋,忽然叫道:“多洛斯。”
    谢凝回过头看他:“怎么啦?”
    “请你就待在这里,好吗?”蛇魔游动着尾巴,难得露出犹豫不决的情态,“有几位访客,不是人类,不是天神,然而叫我感到头疼,我不愿你看到他们的样貌,以及惹人不快的言谈举止,你若避开他们,我就觉得安心了。”
    不是人类,不是天神,莫非是同族的妖魔?这就说的通了……
    思忖着,谢凝点头答应:“好啊,我不出去。”
    厄喀德纳再恋恋不舍地环绕两圈,便牢牢地关好了巢穴的大门,转身离开了。
    谢凝抓抓后脑勺,他继续之前的工程,用水依次化开干结的颜料块,在纸上涂出颜色,对比现代的颜料盘。
    一个小时过去,等他在画本上搞完色卡,将颜料盒小心地收进箱子之后,巢室的大门,忽然传来了几声模糊的,类似于抓挠的响动。
    谢凝的动作僵了一下。
    这个声音,不像是厄喀德纳的。
    抓挠声过后,空气寂静了好一阵子,就在谢凝惊疑不定,想往深处退一段距离的时候,沉重的宫殿大门忽的轰然一响,差点把他吓得跳起来。
    “啊,这就是厄喀德纳的巢室,我听到南风传来的音讯,说他与一位人类陷入爱河……”
    “切勿擅自闯入祂的私域!自从异性厄喀德纳继承了这个名号,祂的凶暴更胜从前,你想惹恼祂吗?”
    “自己承担祸事罢,喀迈拉,厄喀德纳怪罪起来,你不要说出我们的名号就好。”
    谢凝:“?”
    不是,大哥,你们谁呀,怎么随便闯进别人的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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