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跟左函算好了似的,五分钟之后,陈念从诊室里头出来了。
    他看见站在走廊里的陈书,走上前说:“跟吴大夫多聊了两句。田田,你得好好吃药。”
    陈书低着头不看他,“我不想吃,难闻死了。”
    “难闻也得吃,你断一阵吃一阵,拖拖拉拉的什么时候能好?”
    青春期的小姑娘很容易被捋到逆毛,她猛地仰起头,咬牙看向同样咬牙的陈念。
    “那就别好了!”
    “你这样高考体育过不了线。”
    “过不了就过不了,反正我有美术分!”
    陈念说一句陈书顶一句,她声线很尖,也很高,陈念忍不住按了按眉心,一下看到那件风衣。它对折起来柺了一道,安静地待在陈书臂弯里。
    陈念一顿,脸色沉下来:“大衣哪来的。”
    陈书根本不看他。
    陈念说:“你拿人大衣干什么,赶紧还回去。”
    陈书低吼一样地说:“人早走了!”
    “你随便拿人东西干什么!”
    “她给我的!”
    两人的声音都越说越大,周围来往有打饭的病号侧目往这看。陈念看着陈书头顶梳得齐齐的头发,忍了忍长叹口气,脱下自己的夹克外套给陈书披上,要把她手里风衣抓过来。
    陈书跟他争,他下了力,语气很严厉。
    “我过两天还给人家。”
    陈书听他语气心里怯了,象征性地抢了两下,放开衣服自己背起书包,哗啦哗啦往前走。
    陈念跟在后面,把风衣叠起来单手拿在怀里,一收一放间,衣服上的冷香掺着烟味传到他鼻间。
    “……”
    他忽然停下,低头看着那件风衣。
    半晌,他跟上了前面的陈书。
    陈念的家在一个旧小区的老楼,楼道里没有灯,堆满了马扎子蜂窝煤一类乱七八糟的东西。回家后一开门,屋里一股饭菜香,陈书边脱书包边往里屋走,陈念叫住她,指指厨房。
    陈书还是不看他脸,大声喊了句:“奶奶!”厨房里一声应,陈书就进屋关上门了。
    陈念放下东西去厨房端菜,一个看上去很精干的老太太跟着出来,陈书不一会也出来,三人坐在马扎上,就着不高的木桌把晚饭吃了。
    陈奶奶边夹菜,边问陈书话,“他们”最爱问什么,她就问陈书什么。陈书一粒粒地吃饭,余光瞥着沙发上的黑大衣。
    陈念抬了下眼,忽然说:“奶奶,田田一会吃完还不少作业要写。”
    “哦对对,你赶紧吃。”
    陈奶奶把菜盘子往陈书那推,不再多问,转去跟陈念说话。陈念一句句回答,没去看陈书的眼神。
    吃完饭下桌,临要进屋,陈书转身朝他伸手。陈念看她,她说:“药。”
    陈念鼻子里出了口气,站起来把药拿给她,两人一块进了屋,陈书坐下开始写作业。
    她的屋子不大。
    这个家本来也不大,套二的老房子,厕所还是蹲便式的。家里最大的卧室让给了陈书,屋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木桌,剩下的地方整整齐齐码满了书。
    她的,还有陈念的。
    屋里很静,能听见小区外大排档上的吆喝声。陈书写作业的时候,陈念就盘腿坐在地上改他的书稿,写到快十点,陈书洗漱好了上床,陈念把灯关了,去另一间屋看了眼陈奶奶,泡上茶叶蛋,关门下楼。
    一拐出单元楼,夜风迎面扑来,炸鱼味,烤串味,烟味酒味,汗臭味,老小区包容最老的陋习,肮脏又宽容。
    陈念点上根烟,站在单元门口抽完,转身从楼梯道下拖出辆轮子车。他从里头掏出个油腻的围裙,把大把零钱塞进围裙口袋,慢慢地推着车走到三四条街口外的摊位上。
    陈念摆完马扎,把锅支起来正往里倒油,旁边卖野馄饨的和他打招呼:“小陈儿来啦,今天晚啊。”
    陈念点点头:“嗯,今天作业多,看她到这个点。”
    卖馄饨的一边快速包着一边说:“行啊,你家的好歹还学习,我家孩儿,一天三顿打书都倒着看。”说完叹了口气。
    陈念不知道说什么,于是只能沉默。
    他不停地往签子上穿肉,动作很熟练,脑子里想着半个小时之前改到的那个段落,他忽然想出一句很好的话。那句话在视野里从头到尾走了两遍,连每个标点符号都很清晰,他迅速停下在围裙上擦擦手,打口袋里掏出笔,刚落下一个字——
    “鸡心怎么卖啊?”
    “……”
    笔尖停了,陈念抬起头,“一块五。”
    “嗯——那你给我十串鸡心,三个烤翅,三个韭菜,两个辣椒,加上五个肉俩火烧,我带走。”
    笔尖又落下,但写出来的是十串鸡心,三个烤翅,还有其他一些。
    “一共五十二块五。”
    “呐给你五十五,不用找了。”
    串很快烤好,陈念把钱收起来,低头再要写,却什么也想不起来。那个很妙的句子像个极快熟透的果实,熟得快,烂得也快。
    陈念在烤肉的烟火后面站了一会,默默把本子收进了口袋里,继续往签子上穿肉。
    卖到午夜,大排档陆续收摊了,陈念等喝酒的吐完了走远,用脚把地上的碎玻璃瓶划拉开,蹲下收摊。
    直起腰,他面前多了几个人,陈念两手拎着马扎冲为首的点点头,“三哥。”
    那个三哥嗯了一声:“今天大队的人没来?”
    陈念说:“今天没有,老徐说过两天,不确定什么时候。”
    三哥笑了下,拍拍他肩膀:“他消息很快啊,那你这两天记着点,要不就别出来了。”
    “哎,多谢了三哥。”
    陈念点头。
    几人又和他聊了两句,为首的三哥手一挥,两指拎着酒瓶子,四五个人耷拉着拖鞋往夜市更深的街走去。
    陈念很快收了摊,把轮车推回楼道,轻声上楼。
    家里的呼吸声很重,两人都睡熟了,陈念没有开灯,就着黑在厕所里擦了擦身上,洗了把脸,从小柜子里拿出卷褥子的凉席铺在地上,盖上薄被抱臂躺下了。
    闭眼睁眼,一觉跟没睡一样。
    四个小时以后手机铃响了,响第一声陈念就关上了。凌晨四点四十五点,他翻了个身,扶着矮木桌坐起来,脑海视野,天昏地暗。
    他坐了一会,揉揉脸起来,叠好被出了门。
    外面天还是黑的,有点下雾,空气里是黎明前湿冷空旷的香,路灯灭着,路边满是垃圾。大竹扫帚扫马路的声音很远,在主干道上,刷刷的。
    陈念就着这刷刷的声音穿行过薄雾,每前行一步,生活便让他清醒一分。
    走到小区门口他上车发动,开去了图书批发市场。
    市场里已经有几家书店开门了,陈念熟门熟路地往深里拐,进了一家。老板是个中年男人,半蹲着在拆包,听见声音从柜后抬起头。
    “哟,小陈早啊。”
    陈念点点头:“严叔早,我来拿点早报。”
    严叔用手里剪子尖指指角落:“报在柜上,杂志在那边,你自己找,36期,封面是那个……那个谁,呃……对,舒淇。”
    陈念走过去,在乱堆的打包带和瓦楞纸中拎出一包杂志。付了钱,陈念说:“行,严叔那我先走了。”
    严叔嘴里叼着卷胶带,含糊应了一声,陈念离开。
    陆续又去各家拿了书,等他回报亭支开摊,煮上茶叶蛋和玉米,已经是早晨六点多了。公交站开始发车,人渐渐多起来,轰鸣声中茶叶蛋卖得很快,粥也一样。
    陈念从摆上报纸就没闲着,打开的书稿摊在木板桌上,一个字也没来得及动。
    忙活到快九点半,人流渐渐稳定下来,陈念收起煮锅自己吃了个玉米,终于得闲坐下歇歇。
    小报亭很逼仄,他在里面像个硬塞进犬笼的狼,蜷着身缩手缩脚。
    陈念坐下刚写了有十分钟,外头摩托车的突突声由远及近,他抬起头,正好和送快递的对上。
    “陈念?”
    陈念点点头,“是。”
    “在这签个字吧。”快递员把笔递给他。
    邮件是个大快递信封,陈念看了眼送件地址,动作明显停了停。他坐回去,两手捏着硬纸壳边儿,过了一会才撕开。
    里头一张a4打印纸,印刷铅字是四号字。
    【陈念先生,您好。
    首先感谢您对我社的信任和支持,将宝贵的创作成果递交本社。在此请接受我社对您的深深的谢意,您……】
    陈念跳过这些套话,看到最结尾处。
    【……在此,我社遗憾的通知您……】
    行了。
    陈念往后一靠,松开手,纸顺着桌沿飘到地上。
    他深吸口气闭上眼,耳边是川流不息的车,来来往往的人。他听到每一声喇叭,每一踏脚步,喋喋不休地重复柴米油盐。
    外面晨雾早散了,今天阳光很好,透过闭着的眼帘,陈念看到满视野的红。
    红的。
    红围巾。
    陈念睁开眼,视线落在木桌边上,那有一串数字。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摸过,签字笔写得有些用力,指肚下能感到木板的凹陷。
    【陈念,你想不想出书。】
    “……”
    陈念一直盯着那,黑色的数字渐渐看上去不再像数字,但又说不出来像什么,他出神地盯着,直到买烟的人打断他。等到找完钱,他才发觉自己已经把手机摸出来,放在桌上了。
    陈念又看了一会,伸手从架子上摸出小刀,把写着电话号码的那片木板划花扣下,连着撕碎的退稿信一起扔进了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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