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婆子想不到这和自家儿子的婚事有何关系, 勉强耐着性子道:“这可不知, 一门子都是妇人闺女,自家带个小子,若是正路子, 那男家哪能叫骨肉养在妇人手底下?多半老姐姐猜的不错,说不准便是个给人做外宅的。那赵瘸子在旁住了几十年, 突然就发横财走了,这等好事轮的上他?多半是那家男主子出钱买了院子,为着名声好听, 把人安置在这儿。大抵也也不如何稀罕,否则这一俩月过去, 怎从没见过露面过?”
    见汤婆子若有所思,奇道:“姐姐问这作甚?难不成谁还瞧上了那妇人, 央您打听她来着?”
    汤婆子笑了笑:“是也不稀奇, 那妇人好颜色,打着灯笼没处找的。集市上转一圈,小贩们眼睛直勾勾往她身上打量, 她来买货, 平白能省不少银。”
    白老太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如今镇上这些眼皮子浅的汉子越发没道理,那妇人怎么也得二十七八,福泽深厚些的,当个岳母都可行。竟也能招眼惹下风流债?真真世风日下!”
    汤婆子捂嘴大惊小怪地瞧向白老太:“您这嘴可够毒!一条巷子住着,作甚瞧不起人家?”
    白老太哼了一声,没有答话, 不一会儿扯回正题,说起给自家儿子说亲一事,汤婆子因琢磨那说媒的礼钱不会多,也就敷衍几句应付出来。
    门边儿扶着柱子提鞋,正瞧见林云暖和悦欢两个打伞往巷子外头走。
    林云暖怀里抱着个娃娃,裹在柔软的棉花襁褓里头,粉雕玉琢一张小脸。
    汤婆子眼睛尖,瞧人准得很。心想这孩子的爹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妇人容貌已极出众,这孩子并不像她,竟也是好看得紧呢。那必是像他爹了。
    不一会儿,见巷子里头又走出来两个高大粗壮的男人,杀气腾腾冰山脸,表情昭然写着生人勿进。
    汤婆子捏着下巴细琢磨,好像近来井儿胡同生面孔有点多。
    她不过也是一时闲,平素又爱留心这些闲事,倒不是非要把眼睛盯在林云暖身上,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去。
    风平浪静过了十来天。白老太几番来催促婚事,她随意说了几个明显有缺陷的姑娘家给白秀才,白老太自然不肯。这说亲之事一时便耽下来。
    这天下着最后一场秋雨,街上萧疏得没人露面,白秀才揣着信,已被雨困在亭子里许久。怕手里信打湿了换不回钱,小心翼翼护在怀里。一错眼就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一身浅粉色袄裙,疾步在街面上走着,瞧来十分焦急,裙子上溅了许多的泥水印子,一点儿也顾不上。
    白秀才向来不大与人交流,虽是近邻,便是见着也不主动招呼。哪知悦欢突然脚下一绊,身子栽下去,膝盖一弯跪在水洼里。白秀才嘴里发出“嗳”的一声,替她着急又可惜。
    悦欢飞快爬起来,拾起伞继续往前狂奔。不一会儿,白秀才见着悦欢身后跟着个老郎中并小药童,脚不点地地往井儿胡同方向走。
    等雨势小了,白秀才才从亭子出来,送了信,拿到二个铜板脚步轻快地往家走。迎面就见那郎中跟药童从巷子里出来。
    药童不过十二三岁,一脸懵懂,问他师父:“怎地旁人家有喜都是欢天喜地散赏钱,这家儿的婶婶却一点儿也不高兴似的?连块糕点都没赏。”
    想到刚才在那屋里看见的一碟晶莹剔透的绿豆糕,药童吞了吞口水,大为不悦地道:“也不瞧师父冒雨出来给她看诊,请师父喝杯热茶。这样小气,活该她弱症难医。”
    郎中伸手拍了那药童一记:“莫张口胡咧咧。医者父母心,怎能为块糕点说出这样歹毒的话来?将来你行医济世,难道全看赏钱丰厚与否才给人诊治?”
    “人家高兴与否是人家的事儿,有喜了就得赏你?腹里那孩子与你有半毛钱关系?”
    白秀才将这段话听得清清楚楚,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难怪适才那悦欢妹妹跑得那样急,原来她家姐姐有喜。却怎么不高兴?
    难道真像他娘所说,那妇人不是正经来路,这肚子里的孩子也不大见得光?
    转念就忆起在巷子里曾见过的那妇人的模样,白白净净的,脸上挂着微笑,走起路来不疾不徐稳稳当当,很体面的样子。这样的人会是给人做外室或是与人乱来的?
    屋里头林云暖默默流了会儿眼泪,许久方平静下来。
    她心想,大抵她和木奕珩便是孽缘。
    一走两个月,此时方知腹中又有了他的骨肉。
    后头那些日子虽没顾忌,木奕珩在最后关头也不敢不小心。沈世京说得吓人,两年内不养好身子就有孕,生产时恐又要受大罪,说不准小命儿都要丢了。为着这句话木奕珩再怎么冲动也不敢弄在里面……生怕累她受苦。
    路上她吐得厉害以为又是水土不服,小日子没来因她身子向来虚空也没往那方面想。
    其实作为一个现代人她也知道她和木奕珩的法子不保险,这回真中了标不由暗骂自己白痴。
    可……这是木奕珩的骨血。
    她舍不得拿掉,舍不得伤害它半毫。
    冥冥中这来得不是时候的孩子牵绊着她和木奕珩的缘分。
    ………………
    大都早早飘了雪花。
    清早木奕珩就纵马到京郊的野梅林里,给母亲扫了墓前的雪,靠在石碑上坐着,举着酒囊仰头豪饮。
    坐了牢获了罪,连降三级军衔,手里私兵给收编了一半。
    这些损失还不止,镇日骑马横冲直撞酩酊大醉不知已被言官参了多少本得罪了多少人。
    都知道他发妻携子走了,是给陶然郡主让位。
    都说他这份伤心是装出来的,走了个没家世又年长的妻,迎进个身份高贵又稚嫩的郡主,有什么不乐意的?
    疯癫之名是早有的,谁人不知他从前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装什么情圣扮什么情深,端看他哪天折回头去跟临川王下跪求娶郡主做天家女婿。
    这些话说得人多了,连当事人都有些信了。陶然在王府静候他来提亲,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她都坐不住了。
    木奕珩将空掉的酒囊扔在地上,伸手抹了把嘴角,头靠在那石碑上闭了眼。
    梅香沁入鼻中,冷冷幽幽淡淡。处处是回忆。
    这片梅园他带她来过,那时他刚弄清楚自己对她的心意,有了与她厮守下去的念头。
    想把她柔弱的肩头揽在手上,扣住了,一辈子不放。
    陶然就在这时走到他身前。
    雪粒子漫天,她脸和手冻得发红。从木奕珩出了木府的门,她就一直在后悄悄跟着。
    木奕珩似乎睡着了,这样冷的天他睡在无字的墓旁。
    他究竟要为那个女人伤心堕落道什么时候?
    他可知道,她爹有多伤心多失望?她又有多心疼多委屈?
    她哪里比不得那个女人?至于叫他心心念念成这样!
    陶然小心翼翼的凑近,羊皮软靴底踩在雪面上沙沙作响。
    她伸出手想推一推他,把他喊起来。
    她的手才伸出一半,就见一柄短刀横了过来。
    冰凉的刀刃擦着了她的指尖。
    陶然惊呼一声缩回手,眸中蕴起委屈的怒意,“木头哥哥,是我!”
    木奕珩挑开眼帘,好一会儿才找回焦距看清面前的少女。
    他没作声,直起身子站起来,扭头就朝前走。
    陶然连忙追上,喊他:“木头哥哥,你等等我!”
    木奕珩脚步不停,陶然加紧了步子,从后扯住他衣角。
    木奕珩定住身形,回过头来。
    他不语,这般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打量她,叫她无端地手足无措起来。
    从前他总是爱笑,对她再好不过,自从上回她喊了林云暖去王府,他就对她再没有好脸色。
    她想不通自己做错了什么。她那么喜欢他,为了他,不惜放低自己身为郡主的自尊,去求那个低贱的妇人。又不是她把人撵走的,他到底为什么要生她的气?
    陶然眼圈一红,小声喊了声“木头哥哥”。
    木奕珩嘴角沉了沉。
    挥手,拍掉了少女扯住他衣角的手。
    陶然顺势抱住他手臂,泪凝于睫:“木头哥哥,她已经走了!她这样狠心弃你不顾,你还要想着她么?你这样糟蹋自己,陶然真的好心疼啊!你忘了她吧。你看看陶然啊!我哪里不好?我比她年轻,比她漂亮,我才是你该想着的人啊!”
    木奕珩表情有了变化。
    他挑了挑眉,嘴里发出“呵”地一声。
    陶然拧紧了眉头,死死攀住他的手臂,“木头哥哥,我……”
    木奕珩开口了。
    “你比她年轻?”
    他挑眉,上下打量她。
    “比她漂亮?”
    陶然咬紧了嘴唇,有点惧怕他这样的目光。
    将她上上下下来回看了两遍,嘴角笑意意味不明,叫她一颗心忐忑不定,猜不准他是什么意思。
    木奕珩冷笑道:“别说,我没瞧出来。郡主有何过人之处是木某未见识的,不如一揭庐山真面目。”
    他陡然靠近她,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冰冷的嘴唇就在咫尺,几乎快要贴到她嘴唇上面。
    陶然心跳如鼓,紧张地盯住他两片薄薄的嘴唇。
    木奕珩阴阴地道:“不若郡主叫我见识见识?”
    陶然觉得喉咙里头又紧又涩,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木奕珩松开她,抱臂站在距她两步远的地方。
    他挥手催促:“郡主愣着做什么?既然要投怀送抱,既然要证明你比她好,来,你就在这儿,解了衣裳我瞧。”
    陶然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她听见了什么?
    木奕珩叫她在这疾风骤雪的林子里,解衣裳?
    他没耐心瞧她在那羞恼不已百般纠结,嘴里冷嗤一声,扭头就走。
    陶然急了,快步追上,拦在他前头。
    她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
    听说他在外的种种疯癫,心痛的要裂开一般。
    好容易见着他,跟他说话,她舍不得再分别。
    陶然抿了抿嘴唇,回想自己从那些书里看到过的。木奕珩曾说,他没把她当女人,所以对她没任何想法。
    此刻……就是她证明自己的时候。
    为所爱豁出尊严,她不觉得委屈。
    陶然垂下头,低低地道:“木头哥哥,我……我解衣裳,你就……留下么?”
    木奕珩冷哼一声,抱臂无所谓地站在那儿,不承认,也不否认。
    陶然咬了下嘴唇,把心一横,伸手拽开自己的披风带子。
    雪白的狐裘披风落地,带着少女体温的内绒里扑了凉凉的雪。
    陶然身子微颤,伸手又扭开了颈子上的如意扣。
    木奕珩面无表情的站在对面,视线并无焦距。陶然不敢抬眼看他,闭起颤颤的羽睫敞开自己香云织锦质地的夹袄。
    里头就是中衣,还有肚兜……陶然冷得直打颤。
    到此刻,木奕珩没任何反应,叫她紧张忐忑得不行。
    可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不把他留下,自己还有脸再见他么?
    若是胆怯退步,再想追上他,想必更难了。
    陶然对自己的姿容是有信心的。
    她狠一狠心,伸手将自己中衣带子扯开,肚兜系带跟着给扯了下来……
    木奕珩就在带子松开前的一瞬,陡然失了耐心。
    他转身就走,瞬间距她老远。
    少女青竹般的身子被寒风吹透了。
    敞开的衣裳里灌了风雪,她倔强地保持站立的姿势。眼泪瞬间决堤,她大声叱骂他:“懦夫!不是你说要看么?如今你连看都不敢看!你怕自己动了心,你怕你心里有了我!我已经不是小孩子,木头哥哥你给我看清楚,我陶然如今是个活生生的女人!她有的我也有,你想要的我可以给你,木头哥……”
    木奕珩解开外袍,并不回头,手一扬,就叫大氅将陶然全然罩住。
    他涩涩地道:“不必了。”
    他一点兴趣都没有。
    “你若硬气些,恐我还高看你一眼。”
    “如今这般下贱模样,没得叫人恶心!”
    “跌份儿到这地步,给你老子丢人。别再叫我看见你。”
    木奕珩很快消失在雪雾中。
    陶然蹲下身子,抱住自己悲伤地哭了。
    原来舍下自尊,换不回心爱的男人。她愿意以身相慰,他却连看一眼的兴致都无。
    …………
    木奕珩最终还是没娶陶然。边境告急,他自动请缨去了南疆。
    转眼一年过去,京里关于木奕珩的话题早已无人说起。
    而某个南边水乡,林云暖刚奶睡了才足百日的小女儿。
    午后屋里地龙烧的火热,钰哥儿和小丫头并头睡在炕里。林云暖揉揉酸痛的腰,轻手轻脚地下了地。
    悦欢在隔间儿绣一对枕头套儿,见她起来,忙不迭过来把她扶着。
    “大夫不是说你得静养着?有什么事只管叫我,自己下地做什么?瞧又头晕磕在哪儿,碰伤了怎么好?”
    林云暖前几个月生产受了罪,如今正在休养阶段。听悦欢唠叨了一堆,才抿嘴笑道:“总躺着也不行。我可不是为了换个地方关着自己才从大都出来的。”
    悦欢搀她坐在一旁的榻上,“如今天寒地冻的,姐姐莫不是还想出去耍子?”
    林云暖端起她放在一旁的绣绷子看了两眼,“怎么还动手做起这劳什子?怎么咱们配的胭脂膏子卖不出,得你下手给人做绣活贴补家用?”
    悦欢无奈地在她身边坐了:“别揶揄我。咱们又不是不够钱用,是姐姐闲不住,非要做点小买卖打发日子。我这刺绣不收钱的,汤婶子上回提了一嘴,说帮咱们又找了几个大户的客,少不得多卖十几两银子,我心想着给她绣点东西,算还她一人情。”
    林云暖闻言一笑:“真的?这汤婶子一张巧嘴,可替咱们销出去不少货了。回头还得吩咐药堂多送点珍珠末什么的来,免得做的不够卖的。”
    悦欢唉声叹气地瞥她一眼:“好姐姐,莫操心这些了!眼见年关,今年不是说,太太要偷偷过来一趟?您身子骨这般,不惹她伤心才怪。您山迢水远的独自在这过活,已够太太难受了。再见您这幅模样,您想想……当娘的什么心情呢?”
    林云暖伸指头戳了悦欢一记:“瞧瞧你,罗里吧嗦,成了老太太了!我怎么不好?什么模样?我自在欢快着呢。如今儿女在身边,又有你们,能做点小买卖,闲了到处逛逛,不知多惬意。我自己身子自己知道,从前是旧病根,在宅门里头过活压力大,身子不易好。这一年怀着小的细加调养,沈大夫开的方子一直不曾断,其实好得多了。你别跟着瞎操心!”
    悦欢摇摇头,知道说不过她,索性不说了。
    知道林云暖闲不住,帮她把瓶瓶罐罐的香料粉末端过来,让她靠在榻上盖着毯子鼓捣。
    外头有敲门声响,没一会儿婆子开了大门,就见白秀才缩手缩尾地捧着一只大碗慢吞吞跨入院子。
    林云暖抿嘴一笑,斜眼看向悦欢。
    悦欢红透了一张脸,微微沉下嘴角,不悦地站了起来。
    “你怎么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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