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伦娜进门时,有个奴隶正在受鞭刑。
    异母哥哥提贝留乌斯格外钟爱体罚,对此她已见怪不怪。她眼风一扫,只见那人双手反绑,跪在被日光烤热的中庭石地面上,微微喘息着,神情却异常坦然,倒好似挥下皮鞭的不是长着张马脸的瘸子,而是万神之王朱庇特。海伦娜不由多看了一眼,那奴隶二十出头,深色头发深色眼睛,容貌精巧纤细,更像个出身优裕的良家子。
    不知怎么,海伦娜心里竟然萌生出一股扭曲的欲念--她想看看这男人哀鸣的样子。
    受刑的奴隶骤然抬头。
    视线相交。
    海伦娜一言不发地离开。
    鞭子抽打皮肉的声音没有停止。
    海伦娜很少造访提贝留乌斯,却非出于礼节考虑。她确然是皇帝的私生女,但母亲身份高贵,她与这个异母哥哥只是单纯地合不来。提贝留乌斯在军团中混了个差事,宅邸外墙悬挂着盾牌,正厅地面的马赛克则露骨地描绘帕里斯诱拐海伦的场景。海伦娜反感地抿唇,径直迈入门中。
    “哎呀,我尊贵的妹妹竟然大驾光临,真是罕见,真是罕见。”提贝留乌斯歪在长榻上,一只脚在女奴丰满的胸口磨蹭,见到海伦娜只抬了抬酒杯,“要来一杯吗?”
    “不用了,带到消息我就走,”海伦娜没什么表情,“父亲希望你收敛一些。”
    “啊啊。”
    海伦娜看到提贝留乌斯这样子就烦躁:“野蛮人最近不消停,埃及的粮食还要十天才能运到,面包价格疯涨,父亲老毛病犯了。没有军功、还不受庶民爱戴,元老院不可能拥立你。”
    提贝留乌斯突然坐直了,声音粗粝:“皇帝还没死,你别想从我嘴里套话。”一顿,他足下狠踩,女奴将痛呼咽了下去。他上下打量海伦娜,不怀好意地微笑:“没有丈夫管教,我亲爱的妹妹是不是太寂寞了?这可不是你们女人该插手的事。可怜的安东尼也死了两年了,你是时候再嫁人了。”
    “提贝留乌斯,我的私事与你无关。”
    “那么我要怎么行事也与你无关。”
    海伦娜闭了闭眼:“尤利安努斯知道你在和他的情人鬼混。父亲还不知情,我劝你趁早收手。你惹不起执政官。”
    提贝留乌斯沉默了,眼神闪烁。
    “我把话带到了,好自为之。”海伦娜作势转身。
    衣袍窸窣。提贝留乌斯果然起身追过来。
    她回头,讶然抬了抬眉毛:“怎么了?”
    提贝留乌斯眼角抽了抽,强忍怒气:“那个老……尤利安努斯似乎很喜欢你。”
    海伦娜理所当然地答:“我母亲与他是世交。”
    “那么……”
    “嗯?”海伦娜就是不接话茬。
    提贝留乌斯咬牙:“我和执政官之间有点小误会,如果由你做东共进晚餐……这点小事很快就能解决。酒席费用……我来出。”
    海伦娜笑了,露出两个酒窝:“这点小事,我当然愿意帮忙。但--”
    提贝留乌斯深吸气:“我欠你一个人情。”
    “我记下了。”
    提贝留乌斯握紧拳头,挤出一个笑。
    “还有,”海伦娜回头看了一眼,鞭刑还没结束,“这不太体面。”
    “那希腊人实在不识相,一身啃不动的硬骨头!”提贝留乌斯咒骂起来,“花了大价钱才买回来,算我瞎了眼!索性打死算了。”
    海伦娜兴味盎然地偏头:“竟然还有让你无可奈何的奴隶?”
    提贝留乌斯突然精神一震,搓着手观察她的态度:“那家伙可是个好货色,父亲好像是个哲学家,因为全家参加叛乱才成了奴隶。如果你中意就把他领走。”
    海伦娜没立刻松口:“我不缺这一个奴隶。”
    “承认吧,海伦娜,”提贝留乌斯并无恶意地嘲弄道,“他实在长了副销魂的皮囊。这可是份大礼。”
    “我有点惊讶了,提贝留乌斯,你难道舍不得杀了他,所以才把他送给我?”
    提贝留乌斯踱到海伦娜面前:“亲爱的妹妹,你似乎对我一直抱有偏见。对于尤物……我向来心慈手软。”他混着酒气的吐息落到她面上,指掌往腰间搭,“我们也应该找个时间独自谈谈,好好修复一下关系。”
    海伦娜不动声色地挣脱:“我用原价把他买下来。”
    提贝留乌斯对这个结果还算满意,晃着脑袋坐回榻上,随口吩咐:“让外面别打了。”一顿,他龇牙笑了:“希望他还活着。否则你可就买了一具美丽的尸体。”
    “日期定了我会派人告诉你。午安,提贝留乌斯。”
    “午安,美丽的海伦娜。”
    海伦娜出门时,两个下人正驾着伤痕累累的男人往后院走。她没多看,只在上轿子时漫不经心地向侍女吩咐:“回去之后叫盖伦医生上门。”
    三天后,执政官和提贝留乌斯在海伦娜位于罗马郊外的别墅中把酒言欢。
    提贝留乌斯没提起那希腊奴隶的事,海伦娜也没有。她似乎已经将这事忘得精光。又过了十天,埃及和叙利亚的粮食终于到了,乡村酒节即将到来,罗马城中洋溢着快活的空气。海伦娜突然问起:“那个希腊奴隶还活着么?”
    “是。现在安置在后院等待您的发落。”
    “带他进来。”
    海伦娜一颗颗地剥着葡萄。罕见地,她有些兴奋。
    男仆领着人进来,从后踢了一脚:“跪下。”
    那个男人便跪倒在地,海伦娜只看得见他的发旋和挺得笔直的脊背。盖伦似乎将他医治得很好,从裸|露的肌肤判断,没留下什么伤痕。只是这么跪着,这男人的身姿竟然也赏心悦目。
    海伦娜将又一颗葡萄抛进嘴里,等了片刻,问仆役:“他哑了?”
    于是男仆又是一脚:“叫主人。”
    奴隶出乎意料地顺从,声音很低:“主人。”
    海伦娜竟然觉得无趣,用脚尖将他的下巴勾起来:“名字?”
    奴隶微显苍白的嘴唇开阖:“巴勾鄂斯。”
    足迹远至亚洲的亚历山大据说有个波斯情人,那美少年就叫巴勾鄂斯。提贝留乌斯不懂希腊语,却热衷阅读拉丁语写就的历史情|色读物。海伦娜便笑出声:“真有提贝留乌斯的风格。但你不是波斯人吧?”
    “我来自雅典。”
    “那么你原本叫什么?”
    对方似乎有些惊讶,定定看了海伦娜片刻,随即意识到这是冒犯,却无法低头躲闪,只得垂下视线:“狄奥尼索斯。”
    “我喜欢这个名字,酒节也快到了,”海伦娜懒洋洋收脚,“那就这样,狄奥尼索斯。”
    狄奥尼索斯垂头:“是。”
    海伦娜看得出来,这个男人在等待她的下一个命令。而后他会违抗她,故意惹她生气,好接受处罚。就这么死了最好。她可以读出这男人的想法。正因此,她漫不经心的道:“有时候我会想,假如有一天被卖成奴隶,我该怎么办才好?”
    狄奥尼索斯震了震,抬头。
    “有人说过,我忘了是谁了,作为奴隶活下去与死无异。所以我会自我了断。”海伦娜盯着对方深邃的眼睛,微微一笑,“但如果已经成了奴隶,我想,我就丧失了自杀的权利。因为奴隶一无所有,他的命也是主人的。”
    她不会杀死他,会让他屈辱地活下去。她这么宣判了。
    狄奥尼索斯眨了眨眼,有那么一刻,显得十分绝望。海伦娜很喜欢他这种表情。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
    海伦娜摆摆手:“下去吧。”
    等狄奥尼索斯退出房外,贴身侍女问:“海伦娜大人,是否要给他一些力气活干?好挫挫锐气。”
    “不,什么都别吩咐,就养着他,只要不离开宅邸,一切随他便。只有一件事,谁都不许和他说话。”海伦娜容许自己在病态的愉悦感中沉浸了片刻。
    她不善良,却也没有折磨人的癖好。但第一次见到狄奥尼索斯,她就产生了从所未有的征服欲。这个男人拒绝接受卑贱的高傲态度激怒了她,也吸引了她。
    也许她只是想找个发脾气的对象,海伦娜这么想,她再聪明手段再狠辣,只因为是个女人,能企及的高度便有限。想到那个提贝里乌斯都有资格成为皇帝,想到这几日那家伙耀武扬威的蠢脸,海伦娜就异常烦躁。她需要破坏什么东西,践踏什么东西,才能浇灭内心的火焰。
    等到狄奥尼索斯抛弃那无谓的自尊心,等到他从身到心地臣服于她,她就会将他一脚踢开。
    海伦娜下了决定。
    她等着狄奥尼索斯无法忍受折磨主动求见。
    一天,两天,三天,十天,什么都没发生。
    海伦娜日渐焦躁,但还有更让她烦心的事--她的父亲,大将军、凯撒、奥古斯都、帝国第一公民、资深执政官、帝国皇帝提图斯要求她再嫁。第二次从皇宫中为此事归来,海伦娜进屋就命人备酒。
    她酒量很好,喝了很久都没如愿醉昏过去,想发脾气,却找不到由头。
    海伦娜就这么蜷膝缩在榻上,一手拈着酒杯想了很久,终于沙哑地开口:“把狄奥尼索斯带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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