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嗣原强忍着剧痛,勉力坐了起来。
    他的睡眠还远远不够弥补精力的亏空,但是他没有更多的时间浪费在这种奢侈的享受上面。
    此时天色已经黑了,谯岩与陈石两位早早便离开了集仙殿,胡效庭也不见了人影。
    李嗣原活动了一下酸痛的筋骨,起身推开了大殿的门户,抬头只见千廊万舍、殿堂广厦之上,夜空澄清、月朗星稀,干净得纤尘不染。
    他再四面观望了一遍这宏伟壮丽的大周皇宫,那庄严屋宇之中散发出来的天下至尊的气派,心中暗想:“这才是真正的天子之所!梧栗园又怎样,桃李园又如何?那只不过是天子羽翼之下,漏出一道儿缝隙,投下的一点儿星光罢了。再耀眼,再夺目,也只能将随后而来的黑暗,衬得更深沉罢了……”
    他在心中冷笑一声,这是他瞧破权力背后的嘴脸,而发出的感慨。
    皇权之下无父子!
    在这种天下至高的权力面前,不论是过继之义,还是骨肉亲情,终究只是一层纸糊般的漂亮样式,轻轻一捅,也就破了。
    因此李嗣原从来都主张直接杀死丰庆帝,因为他感觉那个老家伙,很危险!
    虽然李靓对于软禁和篡权的表现得很温和,很顺从,即便李嗣原毒杀了他的太子,也从没表现出半点儿愤怒和悲伤来,看上去根本没有一丝危险性……
    但正因为如此,李嗣原觉得这并非其真实的面目。
    他在很早之时便与李靓打过交道,那年的李靓还是只个名不见经传的陈州王——一个没有半点权威的藩王,甚至连他们一家的住所,都不如一个小小县令的府邸……
    但是在当年,李嗣原就瞧出此人身上,有着一样十分可贵的优点——隐忍!
    他总是隐隐地预感到,这位被软禁的皇帝,一定会做出甚么事情来。
    只可惜李安执意不肯动手,只因为李靓的一句话:一定要治好我的儿子。
    这是太子昏厥之时,他对御医所说的话……
    李嗣原感觉脑袋里的嗡嗡声减轻了许多,他便不在借思考这些事情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他走出殿门,正打算转身将大门合上时,却见门槛后面有一个严严实实的信封。
    李嗣原俯身拾起,拆开来一瞧,只见上面写着:“见公安睡,不敢搅扰,特留此信:殿下之言,南郊四围有禁军看守,不必更费心力。效庭顿首。”
    这信写得十分圆滑,半句不提李安请他办事,只是说陆鸿那边已布置好大军,不必再由他出手。好像是不敢劳烦于他,其实言外之意,无非是希望他出手去刺杀另一个目标,也就是花源罢了。
    李嗣原面上露出几分不屑的笑容,这姓胡的后生,虽然聪明仔细,不过做起事来,实在有些小家子气了……
    他将信纸收进袖里,搓了搓脸,打点起精神,大步流星地向宫外走去。
    他边走边想:“这或许是小李安做出的第二个错误决定罢……”
    不过他没有多余的时间和心思去劝谏李安,对于他来说,时间真的就是生命,他的生命不多了。
    于是李嗣原的脚步越走越快,仿佛一个幽灵,在皇宫的万千广厦之间游走穿梭,倏然便消失在了集仙殿外。
    ……
    ……
    从四月初六到四月十二,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地传来。
    先是花四爷横死,穿行于神都各个城门的人们突然不安地发现,把守神都郭城各门的左右监门卫二万余卫军,人人戴孝。
    一时之间,城门内外,满目素缟!
    随后听闻武氏诸王于长安发兵,数万大军,裹挟关中百姓十余万,号称大军三十万,一夜之间横扫风陵渡、二天攻陷陕州、三日兵临峡石县、四日受阻于渑池、五日大败于新安、六日全军覆没。
    再往后,云麾将军花源,在右监门卫兵营之中,遭遇行刺,生死未卜!刺客据说当场打死,又说重伤逃遁,纷纷攘攘,莫衷一是。
    四月十二日夜,皇城大门紧闭,开始封锁内城。
    四月十三日,城外南郊外围六座营盘内收二里重新驻营。城内左右监门卫、左右领军卫开始驱逐城内百姓,皇城四周十四个坊清退一空!
    所有人都明白,这里将成为未来的战场……
    整个神都,仿佛在数日之间,便笼罩在了一片恐怖紧张的氛围当中,
    四月十四日清晨,南郊的庄子里,所有人都早早忙碌起来。
    陆鸿此时正张开双臂,任由李嫣帮着他穿戴甲胄。
    他的神色有些惘然,也有些郁闷,目光穿过门沿下方与围墙上方的空隙,望向远处刚刚有些光亮的天空,出神不语。
    李嫣在他肋下打成最以后一个结扣之后,紧接着又收拾起随身家当来。
    她仿佛是今天早上最忙碌的一个人了,里里外外都有她的身影,活脱脱就像一位女主人,在搬家的时候一边自己手上忙碌,一边口中不停地发号施令,将下人们指挥得有条不紊。
    事实上,她就是个女主人。
    不管是在这座庄子里,还是在陆鸿与她两人所有的亲兵侍卫面前。
    她忙碌得团团转,陆鸿仍旧在看着天空。
    他不说话,不动弹,因为他在想事情。
    他想的是即将到来的战争……
    陆鸿打过大大小小无数次战争,敌人之中有孱弱的,也有强悍的,有名不经传的,也有鼎鼎大名的。
    他曾经被人团团围困,被人猫扑耗子一般疯狂追杀,他也围困过别人,也曾将别人追杀得尸横遍野。
    他中过埋伏,也打过埋伏;受过伤,也杀过人。
    不知道从甚么时候开始,他在面对敌人的时候,就再也没有纠结过。
    不管敌人是谁,该怎样打,会打成甚么结果,他都成竹在胸。
    他总能够让对手被迫跟着他的节奏,被他蚕食、或者拖垮。
    但是今天,他在面对此生最矛盾的一场战争时,他的心中空荡荡的,他没有任何安排——他的安排早在半个月或者更早前就已经做完了。
    他也没有任何想法,他不知道该报以怎样的想法。
    过去那种稳固而坚实的信心,在今天荡然无存。以往那种必胜的信念,在今日也显得飘忽不定。
    因为今日他的“敌人”,恰恰都是“自己人”!
    不知何时,他的手掌之中多了一只温暖的手,耳边也响起了李嫣温柔的声音:“都准备好了,咱们走罢。”
    陆鸿一惊而醒,定了定神,只见门外远中不知何时已经站满了牵马的人,大部分都认识,有他的侍卫,也有李嫣的亲兵,还有一些庄子里的青丁。
    他们的神情有些显得十分坚毅、有些看起来还有点儿紧张,甚至有些人,还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
    陆鸿目光平静地扫视了一圈,然后笑了笑,说道:“好了,咱们该出门了。”
    说来也怪,凡事被他的目光扫过的人,原本紧张不安的内心都变得平和宁静,原本颤抖的双手、腿脚,也都安稳下来。
    听见陆鸿一声令下,院里的人轰然领命,纷纷上马,随着陆鸿出门而去。
    他们的目的地是西南。
    西南方距离这座庄子大约四里处,便是羽林卫的两座营盘,此时的营盘外,已经铺满了尸体。
    这些尸体,都是属于原本驻扎在营中的羽林卫士兵。
    而现在两座营盘的占领者,是邓波和陈三流。
    故旧相见,各有一番欢喜,陆鸿进寨之后,便召集众人,商议战略。
    此时新夺营盘,众军都在四下忙碌整饬,同时搬运尸体、清扫战场。
    陆鸿等人便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于寨墙转角处找了一片清净地方,围坐而谈。
    这一处刚好能遮住丈许的日头,陆鸿将盔帽掀了下来,抱在肋下,先望着邓波说道:“三哥,多谢你襄助!老帅的身子骨还好罢?”
    他与邓氏兄弟已经三年未见,期间虽然通过两次书信,但是由于这一年半以来分外忙碌,因此对邓家的近况竟不甚知晓。
    邓波相比于三年前,显然成熟许多,唇边留成了两撇浓浓的髭须,双目也显得更加深邃、沉稳。
    虽然两家交情十分深厚,但是如今他与陆鸿地位天差地别,此时又是下属身份,因此闻言之后便在马扎上欠了欠身,说道:“陆帅有命,邓家原是义不容辞!”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这种口气太过生分了,便撤下几分拘谨,说道:“父亲最近身子不大好,不如当年硬朗了——去年徐州失守之后,我们便带兵在深山四处游击,缺吃断喝是常有的事。父亲年事已高,经不住这样折腾,大病过一回……”
    他说着脸上便有了一些愁容,可见所谓“身子不大好”之类的话,还是有意说轻了一些。
    陆鸿察觉到他话中的含义,皱起眉头,说道:“嗯,等眼下的风波过去,我就到淮南道瞧瞧老帅去……”
    邓波喜道:“那再好没有!”
    陆鸿点点头,转向了陈三流,问道:“现在是甚么情形了?”
    陈三流不仅带着建邺城防军的五千兵马,麾下还另有一支常年率领的斥候营,因此他身上同时肩负着情报之责。
    此时只见一向嬉皮笑脸的陈三流唆着嘴唇,满脸凝重地在地上画着图形,说道:“情形不大好!陈州王在城外布置了神武卫、羽林卫、右武卫和左右威卫,一共十三万多,暂时不知道统兵大将是谁——虽然禁军中新兵居多,但是卫军从各地折冲府抽调的依然是精兵。现在安东军和广州军还在路上,咱们手中兵力只有两万不到,如果不能对这十几万人形成有效的牵制,那么花源腹背受敌,肯定是守不住的!”
    (明天最少两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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