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嘈杂,冰冷水流混着血液渗入土壤,遍布焦痕的道路糜烂不堪,车马上载满物资如同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长龙,四周却无人看管,辙乱旗靡,盔甲与刀枪散落一地,峡谷间充满死寂。
    尸横遍野,一场血战曾于此爆发。
    “呱~呱~”
    四角垂下金穗的华轿旁,几只乌鸦抖擞翅膀,用利爪从死尸肿胀的面部撕下细细肉条。
    “轰隆!”白电击破阴沉云层,在远山与天穹间刻下树枝般的划痕。
    华轿中,一尊无头尸身静静跌坐在被鲜血染红发黑的蒲团之上,手结’金刚手叱雷摧破印‘,背部纹有殊胜难言的‘六牙七支白象’。
    “嗡~
    班扎巴尼~
    吽~”
    重重秘咒萦绕在虚空,浩瀚洪水、连天风暴、如铅墨般厚重的雷云,诸般大恐怖的毁灭景象轮番上演———但这些只是残留于心象间的回响,早已失去应有的力量。
    哪怕再勇猛善战,‘东海道第一弓取’今川义元,确实死在了‘桶狭间‘这个不值一提的小地方。
    而敌方大名‘织田信长’如一轮即将升起的旭日,他将踩着今川义元的尸骨,狼视那至尊至高的‘武家’顶点———足利幕府,征夷大将军。
    惨白的手臂从尸堆伸出,等了片刻,才传出沙哑的声音:“三郎,出来吧。”
    黑衣武士费力推开掩盖在身上的死尸,倒在地上,任由冷冰冰的雨水打湿脸庞,语气一半是绝望,一半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大哥,我们该怎么办?”
    敌人来得太突然,全军连甲胄都来不及穿好就被迫迎战,而且只有四千人的本阵拱卫主君……
    整个战局的结果似乎从开始就注定了。
    “这里不安全,先逃回骏河国。”长兄一步一挪,弯腰把黑衣武士搀起,眼睛里布满血丝:“我去找地图,你带上五天分量的饭团和净水,再拿两把武器备用。”
    黑衣武士没有动作,问道:“马呢?”
    “马没用,我们只能走山上的小路。”
    黑衣武士看了一眼那鎏金错银的华轿:“主君的身体……”
    主君昔日的恩德历历在目,黑衣武士没能在战场上保护好主君已然令他心中不安。
    而兄长让他抛弃已然逝去的主君,黑衣武士更是从心中生出难以言喻的罪恶感,那种沉甸甸的感觉压迫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黑衣武士握紧拳头,满是泥垢的指甲深深嵌入肉中,扭曲的神情像是在隐忍着什么。
    长兄大喝一声,声音急促又严厉:“听话!三郎!”
    “除了食物和武器,其他统统不要管!”
    长兄的喝令宛如剪断了脑子里的一根弦,黑衣武士情绪激动地把兄长搭在自己身上的手推开,大吼道:“我不!”
    长兄冷冷的看着他,大雨中,黑衣武士毫不退缩地与长兄对视,眼底深处藏着某种潜在的情绪:“大哥,我们家历代的安荣皆系于今川家。”
    “如果我们什么也不做,灰溜溜地逃回骏河国,在天上看着的先祖们会饶恕我们吗?”
    “就算先祖饶恕,但身为本阵中的武士,让主君在战场上阵亡,我们已是有罪之身。”
    “今川家下一代家督呢?凭什么他也会选择宽恕?”
    “带回主君的身体,我们才有未来可言!”
    黑衣武士一口气说完了一大段话,但就好像往广阔海面中投入一粒微不足道的砂子,惊不起半点波澜,也带不来丝毫回响。
    长兄表情松动,用一种未曾见过的复杂眼光看着黑衣武士,沙哑着开口道:“你长大了,三郎,但是你想过没有。”
    “主君的遗体在战场上失踪,织田家会派出多少兵力追查?”
    “你以为我们逃得出这织田家的尾张国吗?”
    黑衣武士从地上捡起一把打刀,还未褪去细小绒毛的脸上义愤填膺,摆出随时可以斩人的架势:“有死之荣,无生之辱!”
    “就算逃不掉,我也要让他们见识见识骏河国武士的骨气!”
    “够了!”长兄毫不留力的一拳砸向黑衣武士。
    黑衣武士头晕眼花,再度跌倒在地,打刀掉落在一旁,污浊腥臭的泥水灌入口中,他大口大口的呕吐咳嗽,狼狈不堪。
    长兄抓着棉布长衫将他捞起,质问道:“就你这样的弱者还体现骨气?”
    “我们已经输了!是败犬!懂吗!要说胡话就滚回骏河国再说!”
    和失去灵魂一样,黑衣武士低着头,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的液体从下巴滴落,声音带着哭腔:“大哥,我们不是已经打下一半尾张国了吗?怎么可能会输!”
    “敌人不过是‘尾张的笨蛋’而已,输的却是我们,这怎么可能,是在做梦对吧?”
    “事实是大哥你战功卓越,斩下好多好多敌将首级,主君青眼有加,不仅将你封赏为一城一国之主,还把女儿嫁过来……”黑衣武士絮絮叨叨,诉说着自己的美好愿景,却没有得到回应,听他倾诉的仿佛是个木头人。
    “然后其他大名也听到你的名气,派遣带着丰厚礼品的使节来结盟和亲,我做陪侍,靠着‘香取神道流’剑技也能跟着大哥你混出名堂……”
    “五十年以后,我们都会有聪明的儿子继承家业,领地越来越广,家格越来越高贵,连公卿之家也不敢小觑……”
    他茫然抬起头,双眼无神:“喂!说话啊!大哥!”
    刺目寒光一闪而过,黑衣武士紧闭双眼。
    一具‘死而复生’的尸骸倒下,长兄收刀回鞘,快步走进一顶营帐中,不带丝毫感情:“收拾好我说的东西,‘逢魔之时’快到了,没时间磨蹭。”
    然而护臂下的手指几乎要嵌入木质刀柄中。
    是啊,他又何尝不希望这是在做梦呢?
    主君阵亡,他最轻也会被革去家臣的名分,流放出国。
    从未来无限的’足轻大将‘变成天涯漂泊的‘浪人’,其中差距何止云端之于泥沼。
    但不论如何不甘,’武士的荣耀只在剑下‘,败了就是败了,他会勇敢面对。
    兄长深吸一口气,平复心境,手臂上深可见骨的伤口又开始流血。
    他扯下一节衣袖,像狼一样舐吮着伤口,眼底透出仇恨:“等着吧,织田家,我还会再来的,带着今日之耻辱。”
    只要性命犹存,终有再起之日。
    “砰!砰!砰!……”
    雷霆般的巨响,一整散乱的射击后,地面上出现五六个小小的土坑,却有两颗黄豆大小的铅铁弹丸击穿了长兄的胸骨。
    长兄吐血,颓然摔倒在地,不可思议地看向营帐外———那是一伙穿着胡乱拼凑的扎甲、又矮又瘦却眼神凶恶的农民。
    农民头领收起仍冒着青烟的铁炮,笑嘻嘻道:“把他身上的东西都扒光,武士浑身是宝,兜裆布也不要留下。”
    长兄在生命最后一刻,用尽全力大喊:“三郎!快跑!是落武者狩!”
    ’落武者狩‘,即成群结队的农民狩猎在战争中落败的武士,掠夺武士的财产,羞辱武士的尊严,谋杀武士的生命。
    挥洒血汗练就的武技还没来得及施展出一招,几颗小小的弹丸就瞬间夺去了他的性命。
    “畜生!像你们这样的货色我只需要几刀……”
    带着强烈不甘与怨恨,长兄眼角溢出两行血泪。
    铁炮这种卑劣的东西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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