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出现在提摩西眼前, 一团迷雾般的景色中, 野兽金色的瞳孔直视着他。圣骑士们还在向他射击,现在不是分神的时候。提摩西快速在房梁上移动,在他下面, 是一片由钢铁组成的流动银色光辉。
    把你的身体,给我……
    那个声音又在提摩西耳边响起, 这次更加清晰,根本不像是幻听。
    带着恶意的箭矢不断从十字弓上发射, 提摩西以闪转挪腾的灵活身形一一躲过, 这种情况持续不了多久。他要靠近通气窗很难,现在,他只不过是只在房梁上乱窜的耗子。
    “跑吧, 跑吧, 小老鼠。”莱昂内尔从背后摸出一把精巧的十字弓,所使用的箭矢也和平常的弓箭大不相同。箭的尖端散发着诡异的红光。很快, 提摩西就发现, 箭矢并不是冲着他来的。或许是莱昂内尔射偏了,箭矢朝着提摩西前进的房梁射去,并先行一步到达。
    轰——!
    天花板和房梁上经年的灰尘被冲击波震动得扑簌簌往下落,提摩西在前冲时候没刹住脚,一脚踏空。几年暗影行者的训练让提摩西的身体条件反射地做出自救的动作, 他在半空中扭转身体蹬上柱子,借助冲力向前跳去。
    还差一点,他只要跳过四个廊柱, 就可以爬上他们来时的通气孔,逃出升天。箭矢在提摩西的身后呼啸,他扭转身体,如同壁虎一般躲到了廊柱的另一侧。仿若猿猴般灵活,提摩西跳到另一个廊柱上面。
    圣骑士们绕过柱子,继续对着贴着墙壁的暗影行者射击。十字弓的装填很快,一波又一波的箭矢如同滴落在芭蕉叶上的雨点一般,在空旷的教堂内发出令人胆寒的回响。
    面对圣骑士们的堵截,身为暗影行者的提摩西不会轻言放弃,他不断地向着通气窗前进。快了,就快了。只要绕过这个廊柱爬上去,就是通气窗。但是锐痛打断了他的计划,他的大腿上挨了一箭。重重跌落到地上。
    金黄色的野兽瞳孔直视着提摩西,如同山峰般巨大的身躯挡住了太阳的光芒。那出现在提摩西面前的野兽咧开大嘴,露出两排尖利的白牙:就是现在,把你的身体,拿来……
    不,不对,不应该是这样。提摩西想。
    几分钟前,乔纳森强行挤出门缝,瞬间被埋伏在门外的圣骑士们包围。将柳枝竖在脸前,乔纳森站直身体,把左手背到背后。“来吧。”年轻的末日柳枝说,“你们这群披着绅士皮的混账东西。”纤长的刺剑如同被轻风吹拂的柳枝一般柔韧,又如同出洞的银蛇一般迅捷。
    门外的圣骑士们都拿着盾牌,很快就将乔纳森架了起来,银色钢铁组成的墙,将他围堵得水泄不通。乔纳森很快就被抵在了教堂的大门上,而在门里传来的爆炸和箭矢呼啸的声音,让他知道提摩西来救援他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在这里,就要结束了吗?”乔纳森勾了勾嘴角,自嘲地笑道,“真没想到,我的愿望这么快就实现了。”
    末日柳枝自嘲的话还没有说完,一名圣骑士就倒在了他的面前。铁桶一般的防御阵型出现了一个缺口,乔纳森趁机蹿了出去,对着向他攻击的圣骑士回头就是一剑,正刺中咽喉。
    “末日柳枝!”裁决银龙双目通红,愤怒的火焰在他的眼中熊熊燃烧,“我不是说了让你们快点撤退吗?”
    “老师!”喜出望外的乔纳森看见死亡渡鸦和裁决银龙,激动得差一点哭出来,他看了一眼教堂的大门,再次向着大门冲过去,却被死亡渡鸦一把抓住了胳膊。“天启钢牙还在里面!”他挣扎着叫道,不顾一切地想要向前冲。
    教堂内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接着是铁链在哗哗作响。“快撤退!”死亡渡鸦拉着乔纳森的胳膊大吼,“天启钢牙已经被捕了,你想再搭上其他人吗?”
    “我们不能丢下他!”乔纳森奋力地想要挣脱死亡渡鸦的桎梏,但面对一名成年男人,他的力量还是不够大,着急无奈的泪水顺着乔纳森的脸庞滑落,弄湿了他的面罩,“我要去救他,放开我!我们不能丢下他!不能!”
    “救他!救他!”死亡裁决说,“我们会的,我们再找机会救他!现在我们得先离开,别挣扎了,快走!”
    格挡开一名圣骑士的长剑,裁决银龙踹了乔纳森一脚,骂道:“你还嫌不够?快滚!”死亡渡鸦拉着乔纳森迅速后撤,穿着全身钢铁重甲的圣骑士们脚力比不上暗影行者。乔纳森回头瞥了一眼渐渐远去的教堂尖顶,一片水光模糊了他的眼前的景物。
    “我一定会把提摩西救出来的,我发誓。”抹了一把泪水,乔纳森跟着死亡渡鸦和裁决银龙窜上房顶,飞快地离去。
    很冷,地面很冷。提摩西觉得自己的身体在颤抖。地上似乎还有水,不,不仅是地面,他的脑袋和身体上都是水。他尝试性地动了动身体,却发现自己身上全是铁链,一圈圈地缠绕着他,好像是被捆起来了?
    眨了眨眼,提摩西努力回忆他昏迷之前最后的景象。
    圣光,耀眼的圣光。
    没错,就是那个耀眼的圣光刺入他的头脑,让他感觉头晕目眩。在他倒下之前,他看见一双鞋,精工细作的布鞋。上面的刺绣纹路无疑是圣光明教常用的符号,还镶嵌着一圈小小的宝石,每当穿鞋的人走动,就在教堂的辉光下光辉闪烁。
    炫耀财富的方式有很多种,能够这样做的,除了布洛姆菲尔德主教,提摩西实在想不出来别的人。那双鞋在他面前停下,提摩西当时只觉得眼前越来越黑暗。强烈的光明带来强烈的黑暗,这可真是一件讽刺的事情。
    提摩西记得自己似乎是失明了。但是现在视力已经完整地恢复了过来。他被抓住了,现在情况不太妙。这间房子只有极少的家具——靠墙的一把凳子,和一个十字架。土黄色的墙壁上,有不少被油灯熏黑的痕迹。点的是鲸油灯,味道十分呛人。
    墙壁上面挂满了不知作用的各种铁器,大多数都看上去都形状古怪,以前提摩西从未见过。这些东西看上去根本不像是武器,却挂了一整墙,简直就是浪费宝贵的金属。漆黑的金属在不甚明亮的油灯下,显得十分可怖。提摩西内心一阵发紧,他在耶梦伽罗听说过刺客们被抓到之后,会遭遇过什么样的对待。
    那简直就是最深层的噩梦,他将失去一切,尊严、自由甚至是生命……墙壁上那些斑驳的血迹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这是一间刑讯室,这里的东西都是为他准备的。
    又一盆水从他头顶淋下,提摩西抬头看见一名穿着围裙的男人,站在这间刑讯室顶上。顶上是镂空的,有一个通气窗。那个男人又拎了一盆水,水通过通气窗的铁栏杆,不断地倾泻下来。没有地方可以躲,提摩西被淋得浑身湿透,一头柔顺的金发贴在面颊上,显得十分狼狈。
    动了动手指,从手心传来的空虚,让他感觉十分不安。
    钢牙不见了,没有在他手里。在没有武器的情况下,提摩西根本无法遁入暗影,全身都被铁链捆住,脚裸上还特地栓了一颗铁球。不管是灵巧的身形,还是迅捷的速度。暗影行者们引以为傲的一切,在这里都没有作用,他们已经切断了一切让他逃跑的可能。
    脚步声从门外传来,接着是用钥匙开锁的声音。金属互相碰撞,当啷作响,混合着不知道从何处传来的凄惨叫声,令人无法不心生恐惧。
    提摩西感到害怕,他以前从未如此害怕。
    他并不畏惧死亡,也不是怕即将到来的刑讯的痛苦。他害怕的是——失败。撑不过精神和肉体的折磨求饶,或者是因为营救他而让耶梦伽罗付出的代价,还有丢失的钢牙,也不知道会被用作什么用途。
    或者是,更糟糕的事情——他们用尽手段,逼自己说出一切。提摩西还很年轻,但他不会天真地认为,他都说出来一切,这些人就放过他。不管是说还是不说,死亡是他无法改变的既定结局。
    大概是因为阴冷潮湿的原因,金属的门轴某些地方生了锈,推开的时候吱嘎作响。好像有人在用尖利的指甲挠玻璃一般刺耳。那名穿着皮质围裙的男人走了进来,样子看上去好像是一名屠夫,黑色的围裙上沾染了不少血迹和其他不知名的液体,堆满脸的横肉上,油脂和汗水混合在一起,结成了一层冷酷残忍的面具。
    “你醒了。”屠夫开口说,声音如同提摩西想的一样沙哑刺耳,“在开始之前,你有什么要说的?”
    从围裙的兜里掏出皮手套带上,屠夫的问话的时候脸上并没有任何表情。
    提摩西冷哼一声,瞥了一眼十字架。被汗水油污和鲜血浸染的木头,显得十分光滑,甚至在油灯下,反射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光芒来。
    “每个到我这里来的人,都以为是自己能够撑过去。”屠夫模样的男人咧开嘴,露出一口残缺不全的黑黄牙齿,“他们都自以为是硬汉,那些最硬的骨头,都会交给我梅格来啃。”
    “我才不关心你叫什么。”提摩西生硬地说,直直地凝视着这个自称‘梅格’的刑讯者。
    “很好,眼神不错。”梅格把手伸到背后,用力把围裙的绳子在他肥大的腰身上拴紧,“你会记住这个名字的。”他没有急着开着用刑,而是转身去升起一盆炭火。在这房间里面堆的炭有些湿,呛人的烟雾直直升起。梅格将炭盆放在十字架旁边,才漫不经心地向提摩西走过来。
    “你要是很快就向我求饶,那就没意思了。”期待地搓了搓手,梅格笑得像一只发现腐肉的饥饿野狗,“这间屋子里呆过许多硬骨头,但他们还是第一次送一名孩子来这里。”粗壮的大手一把抓住提摩西的头发,梅格将他提了起来,“听说你的同伴为了营救你,让护送的人吃了很大的亏,看来你是个重要人物。”
    “至少……比你重要得多。”头皮几乎撕裂的痛楚如同海浪一般袭来,提摩西眯着眼睛,努力不让生理性的眼泪溢出眼角,“你这头肥猪。”
    “你会后悔的!我知道你是谁!狼崽子!”肥猪这个词似乎刺激了梅格,他狠狠地把提摩西丢在地上,用靴子狠狠地踹提摩西的胸膛。
    强行忍住剧痛,提摩西紧咬嘴唇,哼都没有哼一声。
    暗影行者倔强的反应让梅格更加怒火中烧,他一把将躺在地上的提摩西抓起来,对着提摩西不断地咆哮:“我会让你收回你的话,把你知道的,都从你这小脑袋瓜里挖出来!到时候你肯定会嫌你知道得不够多,好让你的审讯者能够满意。”
    腥臭的口水不断地喷上提摩西的脸,让他觉得不可抑止地恶心。他恶狠狠地瞪了梅格一眼,朝着那张肥胖的脸上狠狠地唾了一口。
    这样的挑衅反而让梅格冷静了下来,他冷笑着把提摩西拖到十字架前面,解开缠绕着提摩西身体的链条,只捆住手脚。“在这里来的人,很多人都往我脸上吐过口水。”梅格得意地把提摩西捆了个结结实实,转身去拿墙上的刑具,“你肯定不会想知道,他们后来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提摩西冷冷地回答,“不就是你杀了他们吗?”
    “哈哈,是的,梅格杀了他们!”梅格放声大笑,肚皮上的肥肉随着他的笑声,颤动得像是新鲜出炉的布丁,“他们求我杀了他们,你真应该看看,我杀掉他们的时候,他们拿感激涕零的样子,我好像就是救世主。”用小眼睛扫视了一番,梅格最后取下一条鞭子,“你到时候也会叫梅格救世主的。”
    “……”提摩西冷冷地盯着梅格,用沉默来对他的狂言表示反对。
    鞭打不知道进行了多久,沾了水的身体,让伤口更加的疼痛难忍。一边是刺骨的寒冷,一边是火辣辣的伤口。但是提摩西咬紧牙关,丝毫不肯松口。他要么不说话,要么就是和梅格瞎扯,最终梅格累得坐在椅子上休息。他粗喘着跌坐进椅子里,肥胖而庞大的身躯差点把椅子给压垮。从墙角取来一个水壶,梅格大口大口地把清凉的饮水灌进喉咙。
    提摩西觉得口渴,喉咙里似乎有火焰在燃烧。那在他脚边熊熊燃烧的炭盆,也让他觉得头晕目眩,呼吸困难。他在大量出汗,这不是一个好的征兆,如果不及时补充水分,他很有可能会死于脱水。实际上,他现在已经有些脱水了。
    要命的是,他越是张大口呼吸,就越是会加剧这种情况。现在他感觉喉咙很痒,恨不得把手伸进喉咙里,狠狠地抓挠一番。
    虚弱地抬起头,提摩西看见在和谁的梅格,对方也看见他。梅格提着水壶慢慢向他踱来,满脸肥肉的脸上堆起不怀好意的笑容。
    “口渴吗?想喝这个?”梅格举起水壶,递到提摩西嘴唇边。这当然不是梅格突发善心,要给提摩西喂水,这是他的游戏,他的乐趣。他十分残忍地停下动作,停在离提摩西嘴唇还有一嫉牡胤剑芏嗲榭鱿拢诳实姆溉硕蓟嵘斐ど嗤罚胍盟倘蟾煽实暮砹6馐焙颍犯窬突嵩诟窍m螅腥痰卮蛩槟歉鱿mk崮米咚獾毓劭茨切┤肆成系谋砬椤
    愤怒,不甘,怨恨,失望……
    每一样都是无比的珍馐美味,让他在每个孤独的夜晚,都可以细细地品味这些甜美的回忆。
    但是提摩西没有,他没有做出任何让梅格心满意足的举动。他低下头,根本不去看梅格递来的水壶,只顾低声轻喘着,也不和梅格说话。
    被轻视的感觉让梅格怒火中烧,他愤怒地把水壶摔到地上,掐着提摩西的大声咆哮,胡言乱语之间,差点把提摩西给掐死。
    但他终归还是没有掐死提摩西,当梅格放开提摩西时,年轻的暗影行者剧烈地咳嗽着,金色的头发在昏暗的刑讯室内晃动。
    “你这个混蛋狼崽子!”梅格咆哮道,“我已经对你失去耐心了,现在,我们应该玩点真格的了!”他大跨步地走到墙边,刑具因他激烈动作而刮起的风而晃动,叮当作响的声音好像是音乐一般。
    那是死亡的前奏曲,魔鬼的高歌,宛如丧钟般深沉厚重。这个房间没有任何大型的刑具,很明显不是因为那些虐待狂好心,而是他们留着提摩西或许还有用。不光是他的命,他们不希望给提摩西留下残疾,否则早就把他送上了摆斧。
    梅格不光是有这一间刑讯室,在另一间布满了大型器具的房间,梅格也让提摩西品尝了各种滋味。他很懂的刑讯的度,不会一味给予无尽的痛苦。在这方面,梅格可谓是高手。他不仅给了绝望,也给了希望。有希望在,就能够从审讯对象嘴里掏出话来。
    但是提摩西让梅格失望了,整整四周,他的审讯毫无进展,他的刑罚毫无作用。
    梅格喘着气,看着躺在木床一样的酷刑架上的暗影行者。这四周以来,他沉默地忍受下来了一切刑罚,却表现出惊人的求生欲望。即使是因为酷刑而导致暂时无法站立,但他们给他的食物和水,他都尽数吞下肚子。
    趴在地上像狗一样吃,梅格嘲笑他说:“狼崽子变成狗崽子。”他也一声不吭。不管是虐打和辱骂,对他简直毫无作用。他没有眼泪,不会哭泣,面色永远冰冷,好像石雕一般。
    如果不是他会受伤,会流血,梅格肯定以为上面是给他送来一尊石雕消遣他。
    现在,这尊石雕躺在酷刑架上,刚刚刑罚让他的关节脱了臼,已经没有什么反抗的力气。这正是梅格想要的。从炭盆里取出夹子,烧得发热但是不通红,温度正好,可以烫得人尖叫抽搐,又不会让他们因为伤势太重而昏过去。
    “你知道吗?小狼崽子,他们不会让你轻易地死掉。所以你会陪我很长一段时间。”梅格讪笑着,拿着钳子在提摩西眼前比划,“但是印上一点印记还是必须的,就像庄园里面,他们给牲口烫个标记。”说着他狠狠地将钳子抵住受害者的右边胸口,准确地一把钳上一颗果实,“这就是你的标记!狗娘养的!他们不会让你死,所有人都会看到这个标记,这个标记会伴你一生!”
    猛地一用力,被灼烧的皮肉被梅格硬生生地扯下来,他咆哮着对提摩西吼:“这是梅格给你的标记,你会记住这个名字的!”
    受害者弓起身体无声地惨叫着,条件反射地瞪大双眼。些微的气声通过他的喉咙,发出如同画眉鸟咳嗽般短促急速的声音。如此的剧痛已经不是通过强大的精神力可以控制得了的。他放大的瞳孔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的蜘蛛网,脱臼的手臂向后拉扯着。嘴角的津液失去控制地无意识地淌下,既凄惨又难看。
    而后巨大的黑暗再次笼罩了他,平静而又安详。
    在黑暗来临之前,提摩西朦朦胧胧之间似乎看见一个白色的影子向他走来,影子身边散发出的光芒却让他很不舒服。
    那是——圣光。
    再次醒来时,提摩西发现自己赤丨身丨裸丨体地躺在地上。他全身都湿透,躺在石质地板上的一方水洼里。天空正在飘雪,雪花从巨大的天窗落下,在他的身边凋零飘落。轻柔地落在他身上,仿佛在安慰,在亲吻他。
    如此温柔的雪,让提摩西想起来过去的事情。他躺在床上,舒舒服服地看着雪花飘在窗户上,那会是冬天的第一场雪。他会在身上裹着暖烘烘的毛毯和兽皮,壁炉里的火焰熊熊燃烧。雪花静静飘落,让他感觉到一阵阵温暖。
    冰冷的水破碎了提摩西的幻想,把他拉进严酷的现实。泼水的人是梅格,然而在提摩西周围,站的却不止梅格一个人。提摩西动了动脑袋,又看见了那双鞋。
    “你真是个顽强的孩子。”那双鞋子的主人用略显苍老的声音说,“你完全大可不必受这种苦,圣光怜爱世人,如果世人信仰圣光,圣光会宽恕你的一切罪过。”他顿了顿,声音说不出的柔和慈祥,如果不是他是将提摩西关在这里的那个人,提摩西肯定就会选择相信他,“你犯了罪,只要你真诚地悔过,圣光就会宽恕你,我的孩子。”
    这个人,是他们的刺杀对象——布洛姆菲尔德主教。
    “你愿意忏悔吗?”布洛姆菲尔德主教以一名慈爱长辈的声音说,“我的孩子。”他的这个腔调让人觉得,好像一名宽宏大量的圣人,原谅了无知小辈犯下的滔天大错一般。“只要你承认你有罪,你虔诚地向圣光忏悔,我就带你离开这里。圣光也会赦免你的过错。”
    动了动手指,提摩西只感觉全身都在隐隐作痛。但是他的内心依旧冷静平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低声说:“我有罪,我愿意……忏悔。”
    “很好,我的孩子。”布洛姆菲尔德主教笑了,坐在石质高座上伸出手,“过来,亲吻我的手,我就让圣光为你治疗。”
    “嘶——!”勉强地撑起身体,虽说有了心理准备,但提摩西还是痛嘶出声。他现在完全没有办法站起来,只能跪在地上,撑着遍体鳞伤的躯体,如同狗手脚并用地一样慢慢向前爬行。
    楔形的房间四周都是青石造成,提摩西想他现在应该是在监狱的接见室一类的地方,全服武装的圣骑士靠墙站着,胸前的钢铁玫瑰在昏暗的油灯下闪闪发光。坐在房间尽头的高台上,有一把石质的高背座椅,坐在上面的布洛姆菲尔德主教宛如神明,不可抗拒的威严从他纯白的长袍内透出来。
    布洛姆菲尔德主教伸出手,露出他手上戴着一枚戒指,戒指上有一颗巨大的绿宝石,这颗宝石不断地闪着光,引领提摩西向前。每向前爬一步,巨大的痛楚就席卷了他的全身,现在,他痛得连顺畅的呼吸都是一种奢侈。
    冷汗不断地从皮肤中渗出,带着体盐的汗水流经伤口,又引起新一轮的刺痛。提摩西感觉呼吸困难,但他一往无前向着那颗巨大的绿宝石爬去。好不容易到达阶梯前,艰难的爬行已经耗尽了提摩西仅剩的所有体力。但是离那颗绿宝石,离布洛姆菲尔德主教还有一小段距离。
    中途放弃而导致功亏一篑并不是提摩西的风格,他干脆地匍匐在阶梯上,伸直身体,仰着脖子,嘴唇凑近布洛姆菲尔德主教的手。
    “别做什么北地狼了,孩子。”慈祥的笑容当中沾染上几分得意,布洛姆菲尔德主教伸手想要触摸提摩西的头发,虽说那头柔顺的金发,已经因为这几周的刑讯而变得乱糟糟的。梅格把原本漂亮的金发烧掉不少,还用钝剪给剪得乱糟糟的,现在就像是一头稻草扣在提摩西头上。但布洛姆菲尔德主教摆出一副仁慈博爱的样子,伸手去触摸它,“做圣光明教教廷的狗吧,从此你就是一只好狗了。”
    提摩西的眼神黯了黯,他的嘴唇离布洛姆菲尔德主教的戒指只有一点点距离。布洛姆菲尔德主教的手离他的头发也只有那么一点点距离。
    “啊啊啊啊啊啊——!”
    惨叫从布洛姆菲尔德主教嘴里溢出,痛楚扭曲了他那张慈爱平和的脸,在摇曳的油灯下,如同魔鬼一般可怖。
    趁着布洛姆菲尔德主教得意满满时,提摩西冷不防地一口咬上了他的手。鲜血不断地从提摩西的牙缝里渗出,同他自己的血混在一起,顺着他脏兮兮的下巴不断往下滴。
    “快拉开他!”布洛姆菲尔德主教嚎叫得像一头嗷嗷叫的猪,圣骑士们快速上前,对着地上紧咬住主教手掌的提摩西又踢又打。
    真好,他还有牙齿。梅格弄脱臼了他的胳膊,撕裂了他的肌肉,弄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甚至打得他全身数处骨折,却没想到要敲掉他的牙齿,只要他还有这么一点点武器,他就有机会!他要反抗!他要挣扎!他不会面对命运妥协!
    已经感觉不到痛了,圣骑士们的钢靴踢在肋骨上,肋骨或许骨折了,肺部也伤得不轻。鼻腔中冒出的血沫就是他受伤的证明。
    但是,一点都不痛了。
    眼前渐渐地模糊起来,裁决银龙沃伦的脸出现在他面前,好像是在上课?
    沃伦在说什么?
    “我等凡人,只能听从命运的安排,走好命运给我们安排的道路,享受命运给予的每一种滋味。”
    “要是我对命运的安排不满意怎么办?”
    他不满意,很不满意。命运给他这种辛辣的滋味,不是他想要的。他也不会吻这带着血腥味的,沾染上尸体臭味的手。
    他会吻什么呢?
    恍惚之间,提摩西只觉得自己躺在捕猎人的营地里,在他面前站着一个红发的孩子。他柔软的嘴唇,香甜的吐息,无不令人感觉到美好。
    原来,是那样吗?提摩西扪心自问。
    好想,在见到他一面。
    可惜,已经不行了。
    剧痛最终还是打破了提摩西的思绪,他被圣骑士们架了起来,为了不让他昏过去,梅格又是一桶冷水当头淋下。布洛姆菲尔德主教捂着流血的手,伪装的慈爱从他的脸上褪却,只剩下残暴和愤怒,让他面孔扭曲,十分可怖。
    “真是个死性不改的狼崽子!”布洛姆菲尔德主教勃然大怒,朝着提摩西啐了一口,“你和你家族一样野蛮,北地人是斯刚第王国最不开化的野蛮人!生下的孩子从小就在臭烘烘的泥地里打滚,和你们养的狼一起抢食!都是一群狼!一群牲畜!”
    “你不能摸一匹狼的脑袋,我就是北地狼!你不能摸我的头!”提摩西冷冷地说,浅灰色的双眸中满是复仇的怒火,“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我,不然就算是过去数十年,就算是你已经因为衰老疾病而死亡,我也会找到你,并吞吃你的血肉!我会挖出你的眼睛放在脚下踩爆,把你的脊椎抽出来当鞭子甩!”
    如果之前布洛姆菲尔德主教还心存幻想,想要把桀骜不逊的狼驯养成打猎的狗,那么现在他已经知道了——提摩西完全没有要吻上他戒指,向他表示驯服顺从的意思。狼就是狼,即使是失去了自丨由,也不会为一口寒冬里的食物而变成狗。
    “疯了,你疯了!”布洛姆菲尔德主教喊,“来人,把他关起来!关进暗箱里!把这匹北地狼,关进暗箱你!”
    圣骑士们架住北地狼走出这件接见室,提摩西没有挣扎,他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准备,足以让他可以平静地面对死亡。长长的血痕划过地板,鲜血不断地顺着提摩西的伤口流淌,直到他被带到了高墙上一排黑色箱子之前,血痕到此才戛然而止。
    这些箱子不过三斩喔撸溆俅蚩叫蔚南渥幽隍樗踝乓痪呤濉d蔷呤逡丫坠腔瓷先ヒ丫谡饫锉灰磐撕芫茫貌涣硕嗑茫崮ξ鹘岢晌乱痪摺
    白骨的头骨上,包裹着黑色的皮革,蒙住了那句遗骸的眼睛。两名狱卒似乎对此司空见惯,他们将那具骸骨拖出来,扯下头骨上的黑色皮革——看上去像是个帽子——把骸骨从高墙上推了下去,就像扔垃圾一样。
    他们弄来绳索,把提摩西反绑起来。在那具骸骨上面并没有这样的绳索,这或许是作为暗影行者的特别待遇。手被反绑在背后,连着脚裸一起,这样提摩西在暗箱里面的活动就更有限。
    “别捆太紧。”布洛姆菲尔德主教看见他们的动作轻声吩咐道,这并非是处于仁慈而做出的决定,他只是希望提摩西可以多活一阵子,多收到一些折磨罢了。
    明明做着如此惨无人道的事情,还要装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
    真是令人作呕。
    布洛姆菲尔德主教满意地微笑着,那种虚伪慈祥的笑容又再次浮现在他的脸上。“就算不因为饥饿、口渴、孤独或者寒冷恐惧而死,一般人在这里呆上一个星期,在饿死之前就会疯掉。我不关心你能够撑多久,慢慢地品味死亡和绝望的滋味吧。”布洛姆菲尔德主教那个慈祥的笑容,变得残忍起来,“永别了,狼崽子。”
    狱卒们用从骸骨头上扒拉下来的皮帽往提摩西脸上罩,他们还弄来一对耳塞,塞住了提摩西的耳朵。他很快就听不见任何声音。当狱卒将皮帽拉下,黑暗笼罩了提摩西的视野。他再也看不见任何物体。
    在提摩西最后的记忆里,他所看见的,只有布洛姆菲尔德主教那张虚伪的笑脸,他听见的,只有布洛姆菲尔德主教那恶毒的话语。
    永别?
    失去了听力和视力,提摩西的其他感官反而变得敏锐起来。
    他能够感觉得到热,白天太阳升起来,冰冷的铁笼会微微回暖。
    他能够感觉得到冷,晚上太阳落下去,寒气会从四面八方袭来。
    不管是哪个角落都一样,这个铁笼是由六块实心铁板制成,在侧面挖了两个小小的通气孔。从感知温度的变化,提摩西可以感觉到阳光通过通气孔,照在他的脸上,也可以感觉到微微的小风。但是更多时候,是无尽的孤寂。
    被丢在这个暗箱里,只能依靠温度来数着日子。
    一冷一热,一天过去了。
    如果是遇见阴天,这个感觉也不会很准确。
    他没有办法询问其他人,他被关进来之后,似乎就没有其他人到这里来过。
    没有办法交流,失去了一切的声音和色彩。
    提摩西努力地想回忆起来什么,让他的精神上不至于那么难熬。
    但是他最多回想起来的,总是那一头红发,温暖的红发。他也不知道那是为什么,还有他最后流下的眼泪。当初提摩西不知道那是为什么,现在他有很多时间思考,至少在他生命逝去之前的时间,他都可以思考这个问题。
    尽管他已经足够努力,但饥饿和寒冷不断地侵蚀着他的身体,孤独和恐怖不断地侵蚀着他的灵魂。热冷交替,已经过七次,或者八次?他的嗓子很痛,舌头在口腔了肿大,呼吸也变得十分灼热起来。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布洛姆菲尔德主教要捆住他了。
    呆在这种地方,如此缺水,为了缓解口渴,即使是自己的尿,那些犯人也会喝下去。明显他们不想让他这样做,或者是为了让他更加口渴,或许是别的原因。
    全身都酸软无力,提摩西觉得自己应该是生病了,发炎伤口和交替不断的冷热,让一贯身强体壮的他在发烧。正在昏昏沉沉时,提摩西觉得有清亮的水珠打在他的脸上。
    下雨了。
    用脸颊贴近通气孔,提摩西明显地可以感受到水流进面部的感觉。那些逝去的事情又在他的脑海当中浮现。
    雨,还有水。
    没错,这是水,可以喝的水。
    不是梅格戏弄他递到嘴边的水,是自然的恩赐,是对万物同等的,没有恶意的水。
    伸出肿大的舌头抵上通气孔,提摩西感觉到涓涓的水流正在向下流淌。他贪婪地舔舐着这宝贵的水流,不放过任何一滴,全部卷入腹中。
    内心深处的那个声音再次响起,一匹巨大的狼的身影出现在提摩西面前:我很欣赏你。
    这实在是太古怪了,明明他已经被蒙上了双眼,竟然还可以看到这一切。提摩西觉得自己好像是被那锐利的目光给看穿,那天的恐怖的经历让他颤抖着想要往后退:你别过来。
    巨大的狼嗤笑着,趴低身体闭上眼睛:你很快,就会求我的……
    你不要过来!他明明在大喊,但是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提摩西很快发现,他已经失声了,人类的各种器官只要不用,就会退化得特别快。雨水还在他的舌头上流淌,滋润着他干枯的口腔。大张着嘴,很快就让他的下颚感觉到酸痛,但是他不能停下来。
    他要活下来,他一定要活下来。
    如果活下来的话,要干点什么呢?
    提摩西又想到了那头红发,在他眼前跳跃的红头发。那是失而复得的东西,或许那就是命运再次给我的礼物,让我可以再次拥有温暖。
    我会找到他,我会找到你。
    无名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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