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朵开在黄泉河畔的曼殊沙华,我的名字叫阿荣。
    我也不知道我活了多久,自我有记忆开始,我就一直在这里指引着飘荡的魂魄去往轮回转世。
    可我修炼成人形后不久,就犯下了过错。我被一个男子的花言巧语所蒙骗,又给了他一次重返阳界的机会。
    他说他这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想看一眼他尚未出世的孩子,他为了这个家付出了太多,可命运薄凉,他的人生只有诸多坎坷。
    我第一次看见有人哭得这样稀里哗啦,他的一言一语都是那么诚挚感人,我都忍不住为他的遭遇红了眼眶。
    他还说如果他能再回去看一眼,一定让人给我烧好多纸钱。我常听来往的魂魄说起纸钱,可我却从没有收到过,我想这一定是个好东西。于是在他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下,我头脑一热给他引了一条回光返照的路。
    但是他骗了我,他没有妻子,也没有将要出世的孩子,更没有给我烧纸钱。他回到阳界用他仅有的半个时辰的时间,一刀杀死了他的仇人。
    而被杀死的那人,竟然是人界的一个皇帝。
    从此以后,人界大部分人的命格都被打乱,甚至直接断了那个国家的气运。神族三皇子亲自前来冥界问罪,冥界阎王震怒,而我连三皇子和阎王的面都没见到,就落了一个贬入凡间、轮回百遍的下场。
    我的前几世当过各种各样的东西,有被火烧死的树木、被人宰了的鹅、被大鱼吃掉的小鱼,还有被饿死的流浪狗。
    可我的第五世来了个大反转,我投胎在大梁的皇城之中,当了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
    我的父皇在我很小的时候便驾鹤归去了,大我六岁的哥哥登了基,成了大梁的宣明皇帝。精美的明黄龙袍穿在他的身上,稍显瘦小的个子却硬是挺得笔直。
    哥哥很喜欢我,我原本唤做钟离荣,可他登基的第二年就赐给了我一个“万荣”的称号,我是有史以来第一个以“万”字冠名的公主,这也象征着我在皇宫里万人之上的地位。
    我也很喜欢哥哥,他登基了之后,我也会常常赖着他。哥哥总是有很多很多的事要做,不过他最常做的事就是趴在御案上拿着笔圈圈写写。
    他看那些公文的时候非常的认真,可是我总是会吵他,哥哥从来不会凶我,他见我哭闹就会把我抱到腿上坐好,然后给我一只毛笔和一张宣纸,教我写字画画。
    等我长大了一些,我就很少会去御书房了,母后说后宫不得干政,我应该学习一些琴棋书画和女红,而不是整日去烦着哥哥。
    一想到可能长久见不到哥哥,我就委屈得直哭,声泪俱下的样子滑稽又可笑,可是宫女们不敢嘲笑我,她们只得硬着头皮去把哥哥请来。
    “让朕瞧瞧,是哪个粘人精在哭啊?”哥哥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我立刻飞奔出去扑进他的怀里,鼻涕眼泪全都粘在他的龙袍上。
    那个时候哥哥已经十七岁了,他肩膀宽阔、身量高大,两条手臂孔武有力,依然能把我稳稳地抱起来。他抱着我坐在榻上,一点也没有面对他人时候的那般威严。
    我抽抽嗒嗒地趴在哥哥的肩上,哥哥笑着轻轻拍我的背。他跟我说,他马上要出征了,或许我会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到他。
    我一听,眼泪又立刻滚了下来:“皇兄,什么是出征?”
    “出征就是,去一个很远的地方,然后给朕的妹妹买很多很多的礼物回来。”
    “真的吗?我想要一只宠物可以吗?”
    “当然可以。”哥哥宠溺地刮了刮我的鼻尖,“听闻朕要去的地方有雪色的狸奴,阿荣若是喜欢,朕便给你带一只回来。”
    我很高兴,连忙问他:“皇兄,那你什么时候走?”
    哥哥轻声笑了出来,说道:“听到有狸奴,就这么急着赶朕走了吗?”
    “不是不是,阿荣只想让皇兄早去早回!”
    哥哥还想再说什么,就有个太监快步走来匍匐到地上,他说:“皇上,常家的两位将军正在御书房候着您,说有要事商议。”
    又是这样,每次哥哥来找我,凳子都还没坐热就得走。我把嘴撅的老高,虽然不舍得他,可我还是让他走了。他笑着揉了揉我的发顶,大步走了出去。
    宣明六年九月,北狄入侵大梁边界,宣明帝御驾亲征。
    自那以后,我有长达一个半月的时间再没见过哥哥。哥哥要去的地方真是够远的,不过也说不定是在给我认真挑选礼物吧,看来我要好好对待那只狸奴呢。
    十月底大军回朝,我跟着母后一起站在城墙上迎接。我第一次看见身着战甲的哥哥,他骑在高头大马上,头盔上的红缨迎风飘扬,有如胜利的军旗。
    他像是感受到了我的目光,便抬头朝我看来,虽然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我知道他一定是笑着的。
    哥哥回到皇宫之后,还未休息便出了宫,身后还带着一大群太医,皆是步履匆匆。我身边的贴身侍女告诉我,将军府的怀渊将军受了伤,此番哥哥出宫就是去看她。
    那是我第一次感到深深的嫉妒。按照以往,哥哥一定是会先来看我,可今日他却这样反常。那个什么怀渊将军,凭什么值得贵为天子的哥哥亲自带人去探望!我气急,一怒之下狠狠把花瓶砸到了地上。
    那也是我第一次不管不顾闹着要出宫,哥哥先前给了我一块玉佩,听他说,那块玉佩就象征着圣颜。我命人准备了轿辇,抓起玉佩就往宫门口去,果然没有人敢拦我。
    将军府离皇城有些远,下轿的时候,天色已经昏暗了下去,灰黄色的余晖依附在那块陈旧的牌匾上,我抬起头看着“将军府”三个字,不屑地嗤笑了一声。
    我提起裙摆就闯了进去,将军府的下人们看见我,一个个都是惊恐又卑贱的表情。他们跪在地上给我行礼,我高昂着头颅就往大厅走去。
    大厅里站了一个高大的男子,身着一身墨青色衣袍,他明明是背对着我,可我依然能感觉到他身上非凡的气场。
    我清了清嗓子,他听见声音果然转了过来,厅堂内明亮的烛火就这么照亮了他的脸庞,丰神俊朗、剑眉星目,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明白了烽火戏诸侯的意义。
    他对我弯下腰来拱了拱手,平静地说:“臣常容韫,参见万荣公主,不知公主今日到访有何贵干?”
    常容韫?原来是常副将军,怪不得这般正气豪迈。我抬了抬下巴,不甘示弱地问:“我皇兄呢?”
    他直起身子来,毫不畏惧地与我对视:“皇上带了太医来看阿姊,停留了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回宫了。”
    “回宫了?”我有些不敢相信,不过看他的模样不像是在说谎,他也绝对没有骗我的胆子。于是我匆匆离开了将军府,又回到皇宫去。
    一进宫门,就有一个哥哥身边的老太监迎了上来,他急急地对我说:“万荣公主,您可急死老奴了!皇上刚刚去了您的云瑶宫,您不在,现在正在御书房等您呢!”
    “皇兄可有生气?”我也有些怕了,连忙给老太监塞了些银两。
    老太监得了银子,语气更加狗腿了些:“老奴哪敢揣度圣意啊,不过公主殿下等会儿说话还请小心些,跟皇上认个错儿,您可是皇上的心头宝,皇上定不会怪罪您。”
    我一听,心中便明白了几分。我一路小跑着往御书房去,老远就看见了那个明黄色的身影。
    “哥哥!”我一闯祸就喜欢叫他哥哥,叫皇兄显得生分,但是哥哥听起来就亲近了许多,“是阿荣不懂事,哥哥出征这样劳累,阿荣竟然还让您操心。”
    哥哥抬起头来,我这才看清了他的脸。一个半月不见,哥哥瘦了好多,皮肤也晒成了麦色,可他看着我的表情还是那么温柔,像是江南的烟雨。
    “阿荣,过来,让哥哥看看。”哥哥的声音沙哑了许多,疲惫的语调直直击入我的心中,眼泪也就轻而易举地氤氲了起来。
    我走到哥哥跟前,哥哥站起来摸了摸我的脸,然后轻笑出声:“怎么哭了?都十岁了怎么还在哥哥面前还哭鼻子。”
    “为什么不能在哥哥面前哭?阿荣心疼哥哥。”
    “可是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得学会宠辱不惊地生活。”哥哥的指腹拂过我的眼睑,抹出一片温热的湿意,“阿荣,我们生在这红墙之内,如果太轻易就把真实的自己露在别人眼前,就会惹来意想不到的祸端。”
    我不知道哥哥为什么要和我讲这些,我只知道今晚的他好像突然成熟了不少,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我一下子就想到了将军府的那位常副将军,身量巍峨、气宇轩昂,好像有他在就能扛住天下的一切。哥哥也会变成他那样的人么?变成真正顶天立地的皇帝?
    “喵——”一声轻柔的叫声把我的思绪拽了回来,我低头看去,一团雪白正蹭着我的脚踝,它抬头向我看来,琥珀色的眼眸圆润又清澈。
    我立刻蹲下去把它抱了起来,它丝毫不怕生,竟然还伸出舌头舔了舔我的脸颊。“哥哥!这就是你说的狸奴吗?”
    “嗯,阿荣喜不喜欢?”
    “喜欢!谢谢哥哥!”
    哥哥伸出手来摸了摸它毛茸茸的头顶,广绣滑落,恰好露出了他手腕上的伤痕。我一声惊呼,连忙把狸奴放在御案上,然后抓起了他的手臂。
    “这是什么?御医!来人,叫御……”
    “不必了。”哥哥打断了我的话,“这是小伤,算不得什么。”
    “可是——”
    “阿荣,你还记不记得哥哥刚刚和你说的,身为皇族,必须要学会隐藏。”
    哥哥的眼神坚定又温暖,我不敢想象他的身上还有多少这样的伤痕,可是哥哥的话让我连哭泣的勇气都没有,我只能深呼吸,强忍住心里的悲痛。
    原来这就是出征么?不是带礼物,也不是去游山玩水,而是去受一道又一道的伤……
    哥哥侧过头去看那只被我放在御案上的白色狸奴,突然就笑了。它的爪子全是墨色,案上的明黄色宣纸也落满了梅花。“你看,它和小时候的你一般调皮。”
    那天晚上我又一次在御书房里陪着哥哥,哥哥在批阅奏章,我在一旁逗弄着玉盘。玉盘是哥哥给它取的名字,哥哥说,它的毛色就像月亮一样皎洁,所以“呼作白玉盘”。
    那时的我没有发现,哥哥的眼神里多了种别样的情愫,深沉又温存。直到后来我照镜子,看见了自己的眼神,才后知后觉哥哥深藏在心底的情谊。
    原来身为皇族,哥哥一直都把自己藏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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