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琮闻言,阴沉地起身,给谢怡蕴拢紧衣服后,拿了件披风盖在她身上,方疾步往屋外走,快踏出门槛时,扭头朝她道:“父兄没回来之前,我们先把茴哥儿养着。”
    谢怡蕴已经养过一个呆子谢融了,再添一个也没什么,因此她没怎么犹豫,利落地点了点头。不出意外的话,这位小公子日后是要挑起侯府大梁的,与其让他有权有利了惹麻烦,还不如在他性子养成的阶段,收束着,让他明白权利、地位、身份这些东西不仅可以骇别人,更有可能把自己及自己深爱的人拉进深渊。
    如果没有那份体悯之心,整座侯府都会因他狂放的处事风格遭殃。
    甚至比现在的处境更艰难。
    但那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全琮望着通情达理的谢怡蕴,沉着声音道:“我去去就回。”
    谢怡蕴答:“好。”
    接着全琮推开雕花门,迈进风雪,消失在门廊。
    谢怡蕴眯眼看了一会儿,在那道英挺的背影彻底看不见的时候,才收回眼,眯了会儿神。还没闭多久,甄妈妈就悄悄地来到她身边,道:“融哥儿来了。”
    她一惊:“现在?”
    甄妈妈点头。
    怕她被全家吃了,谢大人派来侦查的?!
    谢怡蕴蹙眉,起身趿鞋,问:“现在在哪儿?”
    甄妈妈回:“出去遇见了姑爷,现在正由全小管家领着往你这儿来。”顿了一会儿,她道,“今早就来了,一直在府门外转,冻得手都僵了。”
    “打盆热水,把碳烧足。”谢怡蕴一边走,一遍吩咐,“让厨房做点融哥儿爱吃的芙蓉酥端上来。”
    出嫁时谢大人怕她过不好,忍痛拨了两个厨子,现在嫁进全家才一日,就派人来探探虚实,这是什么意思?!
    谢怡蕴越走,眉头皱得越深。
    等她到了抱厦已经不是生气,而是生怒了:傻乎乎地站上半天,活该被冻得脸手发紫!
    感受到那股不悦的甄妈妈赶紧努努嘴,让蕊珠儿去里屋抱床薄绒毯子,这位主儿刀子嘴豆腐心,看着六亲不认冷酷绝情,到时候见了小少爷,指不定心偏到哪里去!
    谢怡蕴坐在太师椅上,等了一会儿,才看到风雪掩映下的嫡弟,身子小小的,步伐在也不怎么稳,但她也只觑了一眼,就别过了头。对他好了,下次他就把宣德侯府当自己家了,不顾事权地随进随出。她镇定,甄妈妈却按捺不住,一见到垂帘背后露出的青嫩脸庞,就心疼得眼睛发红,脚不由自主地就抬了上去,但刚离地,谢怡蕴冷冷的眼神就射了过来。
    刚踏进屋,仍旧散发着寒气的谢融,也是被这一记眼神骇得惮了惮神。
    谢怡蕴自顾自地啜了口茶,晾了他一会儿后,才道:“怎么想起到我这里?”若深察,可以发现她的语气是冷得可以掉冰渣。
    谢融垂头,木讷地嚅着嘴唇,半天才吞吞吐吐地道:“温先生归隐回乡,一路风雪露重,父亲命我送他一程,回程的时候……”他低着头,越说越小声。
    “然后?”谢怡蕴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他的下文。
    “会经过你这里。”谢融更委屈了。
    “那你怎么站在门口不进来?”谢怡蕴还想不通了。
    他不情不愿地别过头去:“温先生说了,即使再记挂姐姐,也不能随随便便敲侯府的门。”
    谢怡蕴一哂,失笑:“那你怎么又扣了门?”
    谢融板着脸,一板一眼地回:“今年的生辰礼我还没给你。”
    “昨日为何不给我?”她问。
    “我以为自己能留住你。”谢融握紧拳头,颇有几分咬牙切齿。
    谢怡蕴见了这副场景,更想别过眼睛。
    她这个弟弟,说不会识人吧,只要知道是对他好的,无论那人怎么样,每走一位就是在挖他的心,要说他会识人吧,街上的混大街的霸子,府里投机取巧的小人,无论多么穷凶恶极,他都会在心底给他们留一点善心。
    懵懂,浑噩,仿若世事就该这样相敬如宾。
    但实际上,他连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都没有摸到一丝半缕。
    他不会被自己伤到,却会被无数与自己无关的生命伤心。
    谢怡蕴叹气,终是心疼他,接过甄妈妈手里的薄绒毯子,给他掸了掸雪,接着让人端上热水,给他绞了块帕子。谢融洗罢,傻乎乎地盯着她笑个不停,那股失落的,后知后觉的惶恐终于下去了几分。
    姐姐是记挂着他的。
    一牵上她的手,他就不愿意撒去。
    对于这个弟弟,谢怡蕴有时候真的奈他不何,装凶耍横地瞪他吧,他还无惊无惧地握了个更紧。最后无法,谢怡蕴只好把他领去八仙桌,塞了口芙蓉酥给他,道:“我后日就回了,在府里等我。”
    “父亲说,你一日都不会在家里歇。”这会儿,他脑子可算得清楚。
    但和她谈条件,还太嫩了,谢怡蕴有的是治他的法子,脸一垮,冷道:“那我就不回了。”
    谢融霎时就被浇了一盆冷水,闷闷地吃着糕点,不想搭理她。
    每次都这样,明明知道记挂她,还用这种方式要挟他,太过分了。
    但他撇着嘴,一句反话都不敢讲。
    谢怡蕴失笑,一面拿稠布给他打包吃食,一面抬眼觑他:“不是说有东西要给我吗?”
    谢融听了,脸皱得更深:“喏。”
    他递上来一个沉金色压边的檀木盒子。
    谢怡蕴刚拿起来,就有一股淡淡的芍药花香,看来这小子是细细备过的,连盒子上都熏了染香,但她刚打开,眼帘缝儿里瞧了个大概,就想闭眼合上。
    太惨不忍睹了,辣眼睛得慌。
    那是一架湘妃竹做的水车,薄薄的,二尺高,转轮极度失调,像嫡弟满身的书卷气一样,扑面而来一股文人气,在经业为重的世道,人人都想一人之上,万人之下,但他们往上爬的方式,绝不是技术之道。若不是谢怡蕴亲手画过水车的原理图,只怕她都说不出这个鬼东西是啥,但嫡弟能克服住大众,大趋势的裹挟,试着去思考另外一条可能的解决之道,她还是愿意引引他的。
    况,他的思考能力,动手能力,越长越有点开窍了。
    去年年底谢大人新拨到一笔挖运河的款子,恨不得一分掰成两分花,死皮赖脸地求着她想办法,谢怡蕴依照着前世的记忆,画了张目前可以运用的水车图,结果谢大人撇撇嘴,直接扔到了地上。
    他说:“我要京郊这个片区,都能灌溉,一两年收获两三季谷子。”
    这谢怡蕴就没有办法了。
    大韦建国的那位皇帝是在边地发的家,受惯了冷风吹,风沙跑,还怕温柔乡里儿孙把骨子里的那点儿血气给忘了,非得把京城安在离大兇近,生存环境又差的定西。拉好管理班子后,告诫当时的太子,不励精图治,就等着被吞杀,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气魄足是足,后几任皇帝干得也不差,但年年都挪江南地区的税银给京城添体面,有人就不干了。
    鸡不拉屎,鸟不生蛋的地方,还要花这么多钱,不值当。
    万一大兇打到家里,烧杀抢掠一翻,更不值当。
    花衣裳可以自己不穿,但嫁衣不能给别人做。
    说到底,都是伤着了自己的腰包。
    谢大人被先皇提起来,有看顾新皇的责任,加上行事实在,处处落在百姓头上,改善农业生产涉及多方利益,他当然想借此把朝臣中喧嚣的那股迁都的呼声压下去。但谢怡蕴没有办法,这个地方的地质条件就这样,贫瘠,开裂,日照不好,降水少,除了挖沟渠,填肥,派人养着,没有速成的办法。谢大人扔了那张纸,是因为要挖了沟,才能用起水车,但目前,说这些都是白搭。
    天子还嫌他用银子用得太没有王法。
    但他那傻儿子傻乎乎地捡了起来,像捡到宝一般,悄咪咪地搞了个实物给她,清澈明亮的眼睛里写满了“我就知道你喜欢”,对此,谢怡蕴还能说啥。
    她艰难地克制住那股嫌弃,哄他:“我把它放在梳妆台上,天天望着它。”
    谢融却比她嫌弃他,更嫌弃她,嘴一撇,不满道:“你见烦了,更可能快点把它扔掉。”
    谢怡蕴心里冷笑,唇角微微下压:“那就压在箱子底下。”
    “你就更不可能看它了!”他还小气上了。
    谢怡蕴真不想惯着他,嘴唇刚动了一下,就被甄妈妈打断:“哥儿,妈妈给你收着,小姐要看的时候,我找给她。”
    “那你记得提醒她。”小娃子不放心地叮嘱。
    甄妈妈大声地“诶”了一声,笑眯眯地去抬那架卖相惨淡的水车。
    谢怡蕴想了想,还是让她先放下,在桌子上摆一阵,等谢融走了再说。
    谢融见了,瞬间就乐开了花。
    含在嘴里的糕点都甜丝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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