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怡蕴淡然地抽出袖笼里的手,拿火钳夹了夹炭火,火势更猛了些,快要窜出火舌来时,她哧溜一声,眼疾手快地泼进去半盏茶水。脸上,是一股不符合她年龄的冷清,樱唇翕动,大道希音:“还没到给那位降温的时候。”
    炭盆里的火星还没熄。
    只有那位手里还有点权力,他就敢不要脸不要皮地拼死一搏。
    宁肯自损一千,也要伤人三寸。
    而他们,赌不起。
    谢大人也懂这个道理,只是她不甘心。
    谢怡蕴在等,等谢大人自己想通,拿主意,但无论哪种,她都提刀跟了去。
    末了,谢大人从袖中抽出一个通体莹润的玉脂扳指,面无表情道:“虚行镖行的当家符,拿着可以去漠北。”
    这才是他给小女儿的十六岁生辰礼。
    她要去天地,他便给她造一个天地。
    只是……世事太混账了些。
    谢怡蕴静静地望着谢大人推开大门,歪歪扭扭地回自己院子。
    雪里,他踩空磕坏了台阶,整个人摔在雪地。
    一抬脸,脸上全是血与泪,振振有词地捏着她的手胡言乱语:“儿啊,过不下去就休了他回家。”
    小郎君多了去。
    他同僚家的那几个也不是全然没有优势。
    谢怡蕴心累地叹气,在谢大人不依不挠的嚷嚷里,顺了他的心。
    其实谢大人的礼物还蛮贴合心意的,就算现在没办法亲身前往,也可以差人探探虚实,早日做好准备。
    十四,家人来报未来姑爷摔在了离京五十里的护城河里。
    谢大人满意地丢下公文,笑眯眯地冲前来报信的谢福问:“死了没?”
    “被随从捞起来,正在往京城赶,但马淹死了。”近日因二小姐出嫁,谢大人阴阳怪气,让他们这群下人也跟着遭殃,谢福嚅嚅嘴唇,狠狠心,决定说点令谢大人开心的事:“听说……姑爷摔在了您主持修建的那条先期运河里。”
    如果知道那河还有这功能,谢大人当初就不该驳了小女儿的建议,应该让人多挖几米。
    不淹死,至少也能生场重病。
    谢大人后悔得心口疼。
    他不知道的是,风霜夜露纵马疾行了八百里的全二公子,此刻确实生着病。
    但因天生的好皮相,即便面色惨淡了三分,在冷月里依旧活色生香。
    接过老管家递过来的貂皮大衣,道:“那人真的不哭不闹不生气?”
    管家恭敬立在一旁,替他掸雪:“是。”
    “没有被我的名声吓跑?”全琮还新奇了。
    “她会懂得您的好的。”
    老管家的手法更轻了。
    看,您闹着病,还想着替她抓一条味道正鲜美的冬鱼。
    宣德侯府是出了名的,出情根情种。
    这位一路装横耍混到如今的小公子,恐怕也难逃这样的宿命。
    全琮可全然不管老管家的担心,拿指弹了弹木桶里活蹦乱跳的冬鱼,唇间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她是我正经的妻子。”
    是要过一辈子的。
    说完他翻身跨马,继续向京城行进。
    这厢谢怡蕴正马不停蹄地备嫁,把这几日准备下的工程注意事项,施工方式,工期,新式工具,全部悉数交给谢大人。她说得口干舌燥,从晚饭起,到更深时分都没停,可即便这样她也觉得时间太赶了些,本子记下了的东西晦涩深奥,也不知道谢大人的悟性有没有到没到这个份上。
    这是她那个年代最常规的方法,但对于这个时代的人,还是太离经叛道了些。
    晨时,她从书房回到自己的院子。
    甄妈妈已经叫人预备整齐,只等她梳洗上妆。
    宣德侯府那边也来人了,是全琮外家的瑛婶子。
    其人风趣,望着她样样满意。
    谢怡蕴也乐得回个笑过去。
    瑛婶子更是瞧着顺眼,凑近谢怡蕴耳边私语:“全琮若是混账,你只管打回去。”
    这句话声气不大,但刚好传进了谢大人安插的耳目里。
    里那位眼睛盯得狠,宣德侯此刻才找到示好的机会。
    但这好,她受了。
    如此说了几句吉利话,谢怡蕴由甄妈妈牵着去拜见家里人。
    老祖母望着这个拍拍屁股就扭头走人的宝贝疙瘩,哭得直断气。
    她娘则惶惶然地,无措地看着大女儿,不知道该作何反应,还是在后者鼓励的眼神中,才替小女儿理了理弄花的妆容,挤出:“你要好好过日子。”
    夫君选的婚事,绝对没有害了她们的。
    就像你姐姐,如今阖家圆满,夫家疼惜。
    谢怡蕴赏面子地点头,温顺回:“是。”
    她姐谢怡澜忍了又忍,终于把她拉到一个角落,精华荟萃地传授了几招快准狠的房中术。
    她们娘谢夫人是从来不会讲这些事的。
    她可不想妹妹像她一样,新婚夜被人压在床上,满身啃出红点子。
    夫君猛如虎,可她一两年都害怕房事。
    谢怡蕴眯着眼睛认真的听,时不时发出几声真神奇的叹声。
    她这个姐姐,不把这点事说完,是不会放心的。
    从小到大,所有她可能试错的地方,都先帮她试,从来没有问过她自个儿能不能过去。
    头破血流后,笑眯眯地牵着她的手:“妹妹,我们可以过去了。”
    她要出嫁了,还是如此。
    能让念着她的人安心的事,她都会予以耐心,带领他们信任她的能力。
    这厢听完长姐的谆谆教诲后,谢怡蕴转身朝两眼青黑,至今都生着闷气的谢大人服了服身。
    她做得极认真,每一个幅度都克制深情,看得人眼眶蓄满雾气。
    眼前这个男人十几年守她,护她,她还没能回赠他同样的欣喜。
    她也很感谢今生能做他的女儿。
    谢大人望着珠缳玉佩,盛装的小女儿,无言地别过眼睛。
    虽然他没办法阻拦要挪窝的小女儿,但那窝窝的主人得被他整一顿。
    全二公子身上的喜服都是被撞歪了的。
    手上还没嫡弟谢融咬了一口。
    两人大眼瞪小眼,□□味快炸翻身边的人。
    最后十岁的融哥儿搂着一套檵木棋盘,一面被自己的不争气气哭,一面给全二公子前来接亲的队伍让位置。
    谢大人怒不可及地拍了谢融一掌,亲自上阵。
    在形式快失控之际,坐山观虎斗良久,皇上派来司礼的人才提着冷水降温。
    吉时将过,谢怡蕴才真正送到男方手里。
    那是一双很冰冷的手,但一触到她,就握她很紧。
    而且估计是被谢大人不想嫁女的战力给惊了,转身就唤人套马,一刻没停。
    谢怡蕴是被一路颠着回侯府的。
    赶路之余,全二公子还不忘发挥自己能使钱的能力,侯府准备的,扎了红结的铜板不要钱地往地上扔,十足的狂放不羁。那些跟嫁的百姓也相当人精儿,喜结连理,白头偕老的祝愿声彼伏不止。
    谢怡蕴被那个热闹劲儿,吵得脑仁疼。
    但有一点她很满意,这个便宜丈夫很知道怎样才能在最短的时间把婚事给热闹起来。
    她的婚事不仅不寒碜,反倒不像一般贵女。
    身份,位置,都被抬了上去。
    内宅不仅有好几位接亲的高门夫人,主婚还请了皇室里位分都高的南阳王夫妻。
    高堂不在,他们仅拜了天地。
    夫妻对拜时,谢怡蕴从红盖缝儿里瞥见一截青灰色,长着细小胡茬的下巴。
    单就那一点儿的轮廓看,这个夫君只赚不亏。
    似是察觉到她的心思,全琮又把头低深了一寸,刚好露出一个可见的,挺拔的鼻子。
    但再往上,就不能看了。
    除非他头磕地。
    那不是成亲该有的姿势。
    这个全二公子也是有趣,众目睽睽下,二两拨千斤的,就向她透露了自己的意思。
    凡是他能得到的最好的,他都会给她,但多了,就是她过了。
    这样拎得清的脑子,生活在一起才不费劲。
    遂,谢怡蕴跟他入洞房的步子,也轻快了些。
    但因他那群纨绔兄弟等在必经路上闹亲,全琮一步没顿,带她左拐右拐,来到一座清幽的院子。
    未挑盖头,便说:“我先去去。”
    周身散发的杀气,骇得人屏息。
    谢怡蕴扯了红盖,从袖里掏出填腹的酥饼,抓紧时间喂了他几块。
    新郎官和她一样,是没怎么吃的。
    谢怡蕴没喂太多,仅半饱,不至于撑,也不至于饿。
    全琮吞得差不多了,甄妈妈拿着雪花膏也上来了。
    谢怡蕴扯过全琮的手,一点一点地往融哥儿咬的牙印子处抹,玉藕般的手指触得全琮手心一片湿热。
    这位尚书府千金也是个灵慧的。
    你对她好一分,她便还你一分有余。
    上天,有些优待他了。
    全琮走后,内宅的妇女才闻信赶到院子。
    瑛婶子一面嗔全琮太我行我素了些,一点都不顾全礼法,一面凑到她耳边轻语:“其实这是在疼惜你。”
    前面都闹得不成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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