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沅翰走到那巨蛙像背后的洞穴前,打量了一眼,他知道,那高度是自己必须趴着才能通过的。朱沅翰便慢慢蹲了下来,以肘撑地,贴在了地上。
    刘饮骢立在洞外,擎着火把拄着剑,看着朱沅翰一点点,钻进了洞内。
    朱沅翰缩在狭窄的长洞里,匍匐前行,这种挤压胸背的感觉很不舒服,令朱沅翰又想起了自己在林山南麓乱葬岗的时光。
    林山的冬天,总是大雪封山,食物常常短缺。朱沅翰有时饿得急了,他会尾随一群野狼,到处去寻那些刚下葬的墓。当然,死人肉是无法下咽的,他需要的是另一类东西。
    野狼嗅到了尸身的腐臭味,便一齐开始刨坟。往往在这个时候,朱沅翰都会从藏身处冲出来,逃得慢的野狼自然成了刀下亡魂,可朱沅翰也不急着烤肉,而是掏出匕首,走到野狼刨了一半的墓前。
    朱沅翰钻进野狼掏出的洞穴,把那匕首插进棺材尾的地方,将一整面的木头全部切下,然后从那慢慢爬进棺材里。朱沅翰紧贴在死人身上,先摸尸体的手腕,若有镯子,他就将其捋下;接下来再摸颈子,检查有无项链一类的东西;最后则使匕首撬开死人紧闭的牙关,用手使劲掏掏,看是否有什么值钱的珠子,若有便再将其从尸体嘴里挤走。
    就是这样,朱沅翰靠着打猎和各种不义财,才终于在林山无尽的黑夜与遮天的风雪中生存下来。
    而这座古庙里看不到尽头的窄洞,使朱沅翰又回忆起了逼仄的棺材里,他的孤独感与压迫感在渐渐生长。
    突然,朱沅翰看到,在前方的洞穴地面上,有一个着紫衣的身影,他便快速地爬了过去。
    那是一个长相怪异的尸体,朱沅翰记得,他曾经在望都县取资料时,在塔顶见过这种奇怪的人类。
    朱沅翰停留半晌,便从那奇怪尸体上挤过去了。就在这时,朱沅翰抬头一看,见到前方隐隐有光。他的精神紧张起来,便把匕首横在自己前面,继续爬行。
    终于,朱沅翰来到了长洞尽头,他终于可以直起腰身来。
    “这是什么。”朱沅翰不禁叫出了声。
    因为,朱沅翰惊讶地发现,长洞的尽头竟然连接着一个大坑,大坑的顶上燃烧着一盆蓝色的火。蓝火颤颤将灭,朱沅翰忙把五根火折一起打燃,然后并做一把,高高举起。火光照亮了坑底。朱沅翰看见,有几个紫衣人躺在了下面,其中一名女子被缚了手脚,被麻绳绑在一块石头上。朱沅翰定睛看时,只见她双目微闭,睫毛弯弯,蓝色的长发像瀑布一样散在她的紫纱外衣和石头上。这几个人中只有她看起来还没死。
    朱沅翰一下跳进坑里,割开女子身上的绳子。
    “我见过你们这种紫衣人。”朱沅翰使劲摇了摇臂弯中的人,问道,“你是谁?”
    女子缓缓睁开眼,有气无力地说道:“我叫……洛念瑶……救我……”
    朱沅翰丢下那女子,正想转身爬回坑上,洛念瑶却死死抓住他握刀的手,断断续续地说道:“你竟然……见死不救?”
    “人各有命。”朱沅翰冷冷地道,“谁救得完?”
    “你不过是举手之劳,而我便欠你一条命……很合算。”洛念瑶湛蓝的两眼盯着朱沅翰漆黑的双瞳,朱沅翰只觉得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它们如林山皑皑的白雪那样刺目,又似夏日里炎炎的烈日一般灼人。
    “呵。”朱沅翰沉默半晌,咧嘴一笑,“你说服了我。”
    朱沅翰扶起洛念瑶,慢慢走至那坑边,他突然停了下来,问道:“我拉你一把,你能爬上去吗?”
    洛念瑶微微一笑:“总不能活活困死在这里。”
    “不行。”朱沅翰观察深坑半晌,然后转头对洛念瑶道,“太陡了,哪里拉得动,只能——哼,踩着我上去。”
    洛念瑶突然愣住了。她不知道这个差点不救自己的人为何转变如此之快。
    “要上便快上。”朱沅翰不耐烦地催促道。
    “嗯嗯。”洛念瑶连忙点点头,柔声说道,“多谢了。”
    洛念瑶看着朱沅翰慢慢蹲下,露出了他坚实而瘦长的肩膀。洛念瑶缓缓抬起腿,轻轻地踏了上去,然后朱沅翰站起身来,把洛念瑶慢慢送到上面。
    “喝。”朱沅翰深吸口气,跟着跃到了坑外。
    “跟在我后面出去。”朱沅翰趴了下来,又朝洞外匍匐而行。
    而刘饮骢此时正等得心焦,他拖着冰雪古剑踱来踱去。
    “禁队首出来了!”有个禁军突然道。
    刘饮骢连忙转头去看,见到朱沅翰坐在洞边,正在那大口地喘着气。
    “兄弟为何如此劳累?”刘饮骢奇怪地问,“莫非与人交战了?”
    “后面还有一个。”朱沅翰说着回过头去,把洛念瑶从洞里拉了出来。
    “这是谁?”刘饮骢惊道。
    “拿些水和干粮来!”朱沅翰对身旁的禁军喝道。
    一个禁军从怀里掏出干粮,另一个禁军从腰间取下水壶,朱沅翰喂给她吃下去半晌,洛念瑶苍白的脸上才渐渐有了血色。
    “抬上她走吧。”朱沅翰边步出古庙门边说道,“古庙里有价值的东西已被人洗劫一空了。”
    “你在里面见到了什么?”刘饮骢道。
    “都是紫衣人的尸体。”朱沅翰看了一眼跟上来的禁军,低声说道,“刀伤全在脖子上,都是一刀毙命。”
    “你能认出刀痕吗?”刘饮骢又问。
    “不是‘遂煌’,不是‘纳明’,也不是‘噬日吞天’。”朱沅翰道,“肯定也不是枪或者其他兵器,一定是一种没见过的刀留下的。”
    “如你所说,有人袭击了紫衣人,这就有两股势力了。”刘饮骢顿了顿,又低声说道,“再加上要我们来找东西的水族人,一共便是三方势力在找同一个东西。”
    “你还少算了一个。”朱沅翰摇摇,转过头来盯着刘饮骢,咧着嘴说道,“还有那遂煌峰上的余进等赤国人。”
    刘饮骢一惊,却默而不语。
    于是,刘饮骢与朱沅翰领着众禁军们,抬了虚弱的洛念瑶,慢慢走到江边,涉水走到了船上。此时,夜已经很深了,可刘饮骢唯恐鲛人再次来袭,他便让禁军们在甲板上铺开被子,对月而眠。
    而在这深夜里,大纳西都的吞天殿上却灯火通明,纳皇范修还端坐在宝座上,似乎再等待着什么人的到来。
    突然,有人推开了吞天殿的大门。
    “陛下。”那人躬身行礼道,“人犯已经带到。”
    行礼的人身材长大,胡髯齐颈,但年岁却不甚高,他穿着一身将军袍,手里拿着本旧名册,站着范修面前。
    “带……带上来!”范修似乎怒不可遏,“早就想抓他来了!”
    “是。”少年将军躬身说完,便退下了。
    很快,大殿的门又开了,一个戴着镣铐的胖大汉子被推搡着走进来,殿门随即关闭,胖大汉子背后的闪耀群星也被重重地盖住了。
    “张——莫——屈!”纳皇一字一顿地喊着,他的声音渐渐变成了嘲笑,“在北地吃那朔风暴雪都吃够了么?哈哈哈哈!”
    “回陛下。”那张莫屈声音洪亮,“暴雪,是压不断猞松的。”
    “张莫屈!”范修听了,突然拔出剑来,吼道,“朕给你活命的机会,你却不要一心求死!”纳皇顿了顿,似乎平复了一下心情,又继续说道:“如今水族叛军四起,你若能助朕平定叛乱,朕便让你官复原职。”
    “不。”张莫屈坚定地摇摇头,“臣正是一心求死。”
    “朕说你张莫屈……”范修似乎一时语塞,他从皇座上走下来,又坐上去,“你的脑子莫不是在北地冻得呆傻了?你自己倒是说说,你究竟想怎么样?”
    “陛下,烦请移步。”张莫屈微微笑道。
    范修不明白张莫屈要做什么,他看了一眼旁边巨大的神蛙图屏风,想到屏风后面埋伏着众多刀的斧手,还是缓缓站起身来,朝着张莫屈走了两步。
    “臣正是为此。”张莫屈看了一眼空空的皇座,大声地道。
    范修看看自己的镶金宝座,再看看张莫屈坦然的眼神,似乎明白了他所指。范修大叫一声,抄起旁边的茶盘打在张莫屈头上,骂道:“你这逆臣!竟想夺了朕的位!”
    “没人夺你的位。”张莫屈艰难地抬起拷着沉重锁链的手,擦了擦流到眼睛上的鲜血,“可你终究会把这宝座拱手让人。”
    “来人!”范修大喝一声,只见唾沫飞溅。
    “周冰在!”等候在殿外的长大少年将军大踏步走了进来。
    “杀了……杀了他!”范修声音有些颤抖,“立刻……立刻!”
    “陛下,在牢里干掉他么?”周冰问道。
    “对,别走漏了风声。”范修又叮嘱道,“若是谢娇再因此起兵,那大纳就真的完了!”
    “是!”周冰躬身拱手,然后叫来几个禁军,把张莫屈拖了出去。
    周冰离开之后,范修一下便瘫坐在离他最近的一张凳子上。可不知为何,以往四平八稳的团榕凳今日坐起来却摇摇晃晃,范修大怒,拔出宝剑一下将凳腿齐齐斩断,然后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朕终究还是胜了。在这里,没有人可以违抗朕的意志,没有人!你当初不是说要和朕抗争到底吗?现在朕让你死你便只能死,如何也活不了!”
    范修不停地笑着,笑着,直到筋疲力尽地倒在地上。大笑过后,他失神地望着屋顶,自语道:“可朕没想到的是,他竟然宁愿死,也不愿向朕屈服。”
    而张莫屈被两条禁军壮汉倒着拖出大殿,他正好又可以仰面看到漫天闪亮的星星。
    张莫屈颤抖着,在镣铐声中缓缓举起满是血和血痂的拳头,大喝道:“鬼影!水凌!谢娇!以及所有心怀天下者!今日,我便洒出我的一腔热血,来祭你们反抗的利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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