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族军队沿着沧桑的古道拾级而上,每行一段,水王就用他宽厚的手掌拂开崖刻上积年的灰尘,他仿佛擦亮了过去的岁月,大遂的辉煌又清晰可见。
    栈道两旁都是附崖而生的怪树虬藤,交互的树枝遮住了群山上方的阳光,众人无法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可温度没有随着海拔的升高而降低,反而每个人渐渐觉得身上暖意融融。茂密的树冠也越来越亮,就像连结成片的碧玉。这一切都在告诉他们,黎明还是如期而至了。
    就在不过几年前,鬼影、张显、仇松和众多索魂人旧部才将他与秦燕从毒牙手中并力救下。可如今廖楷阵亡,余进回了赤国,许逊不知所踪,世上再无毒牙。那段惊心动魄的岁月,现在想来恍若隔世。
    没有了毒牙们阴鸷的目光在背,朱沅翰的步伐轻盈而灵快。他只觉须臾之间,便登上了水王岭,见到了顶上的第一缕阳光。
    “这就是光明……吗?”朱沅翰又想起了多年前鬼影在天江船上对他说的话。
    “终于……可得安身之所了。”刘饮骢握住宝剑的手慢慢松开了。
    “故都……”水凌揉了揉自己脸上的胡髯,感慨地说道。
    “故都……”与此同时,那个在林山潮湿的洞穴中复活过来的老将,他也踏着泥尘与星光,返回了他的故乡——大赤中都赤阳。
    石忠着一领豹头烈火将军袍,肩上扛着那柄鲜血淬成的老剑,站在大赤中都南门下。
    “赤阳!”石忠抬头看了一眼城头的大字,然后俯下身从地上抓起一把细碎的黄沙,迎着朝阳慢慢揉搓着洒下。金光正好填满了他粗糙的指缝。
    和这位战争大师谢幕前一样,赤阳府处处都尽显繁华:赤阳府的房屋全部采用红墙碧瓦筑成,亮丽的色彩装点了大帝们梦想开始的地方;昂贵的青石板铺满了皇城的大街小巷,来往的贩夫走卒将其踩得光可鉴人;外国的商旅们则在人工湖边湿润的楼阁里饮酒作乐,品味着靡靡笙歌;而穿戴齐整的卫士们提着手里的卫用轻刃,一边巡逻一边轻哼着《大赤颂》。
    “你看今日的阳光多灿烂啊。”一个巡街卫士对城门口的守卫说道。
    “是啊。”守卫一边答话一边接过入关者递过的出入凭证。
    “这!”就在某一个入关人经过的时候,检查者突然愣住了,他看到了一本特殊的旧路凭。
    旧路凭用的是染红的土狑皮做的封面,书皮正面镶嵌的是兴帝威严的头像浮雕,背面绘的则是一手拿着赤制枪,另一手握着张《天下全图》的邓退全身像。
    “有效期:大志五年(赤兴帝七年)至永久。”守卫读完上面的字,震惊地缓缓抬起头来。他看到满臂刀疮的石忠正插腰站在他面前,微风扬起了老将的烈火将军袍。
    石忠返回赤阳的时候天气很好,既没有暴风沙袭来也没有大降雨。天空干净得就像染坊里新染好的蓝布。
    “这种天气在大赤还真是少见呢。”石忠敞开了他的旧式将军袍,轻轻擦了擦额角的汗。
    “这是先帝七年特别签发的路凭,效期永久……”守卫不可思议地道,“敢问阁下……不……大……大人……”
    “我能入城吗?”石忠不耐烦地打断守卫的话,他的声音依旧那么沙哑。
    “当然……大……大人恕罪,恕罪……”守卫连连躬身施礼,给石忠打开了关卡。
    “谁啊!”一个精瘦汉子看到守卫给石忠行礼,他提着杆赤制枪便大步走了过来。
    “我。”石忠看了那汉子一眼,微微笑道,“还记得我吗?牛逸。”
    那汉子听石忠似乎认识他,他撇下枪仔细端详了石忠一会儿,突然下拜道:“石将军!你终于回来了!”
    “对啊。”石忠将牛姓汉子扶起,轻轻拍拍他的肩膀,“想不到几年过去,你都做到这儿的站长了,真是可喜可贺啊。”
    “说来惭愧。”牛逸低头道,“小人手无缚鸡之力,都是蒙将军错爱才做个卫士头头,比不得将军和大哥那般上阵杀敌、为国尽忠的英雄。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原来这牛逸是豹卫解散前队首牛轩的亲兄弟,他哥哥原本安排他做了西山皇陵的一名守墓人。可由于一次偶然的机会,牛逸结识了来牛家喝酒的石忠,石忠与牛家两兄弟相谈甚欢。后来石忠便找到卫部总长说了牛逸的事,恰好皇陵守墓人正属于卫士性质,卫部的人便很轻易地把他调去了检查站,之后他便慢慢做到了赤阳南门的站长。
    “哦,原来是这样。”听石忠讲完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后,牛逸连忙拍着胸脯道,“既然将军要去皇城,小人这里正好有马车,何需将军步行而往?”
    “那便多谢了。”石忠走到房檐阴凉处,掏出腰间的水壶喝了一口。
    “将军先少坐片刻。”牛逸在一旁见了,立刻把石忠引进阴凉的检查站,然后对几个守卫一一吩咐道,“先去打盆撒花凉水,再泡壶好茶端上,然后去东门拉辆马车来!”
    “是。”几个卫士站直身子应道。
    牛逸从怀里摸出几块大钱,丢给那几人道:“做得好时,我另有赏。”
    石忠坐在检查站的凉椅上,用撒满香花的凉水洗了脸,然后端起茶来慢慢品尝。
    “对面那座山……”石忠放下茶杯,问牛逸道,“就是西山皇陵吧。”
    “正是。”牛逸道,“小人便曾在那里做事。”
    “嗯……”石忠遥望着西山坡上随风摇摆的豹柏林,陷入了沉思。
    赤阳府位于整个赤国的中部偏北,它的西面是一片种满参天豹柏的连绵山坡,这里埋葬着自邓原强以来的每一位赤皇和他们的雄心。寿命的终结让大帝们的美梦一代代破灭,炽热的灵魂在群山的拥抱中渐渐冷却为枯骨。赤豹的子孙们则在西山皇陵的注视下不断接过先人们的遗志,前赴后继,至死方休。
    邓退父子都不是作为长子登上宝座的皇帝。相比于器乐欢声中披上黄袍的邓洁,那个在皇城外蛰伏多年,觊觎了皇冠许久的邓退要更加凶狠。
    三十一年前,三三五二年七月五日,邓退年老体衰的父亲病逝于赤胆殿。
    是夜,电闪雷鸣,暴雨滂沱,西山皇陵有几株豹柏老木被狂风拦腰折断。
    “父皇!”太子很快便闻讯赶至,他冲进空荡荡的赤胆殿,扑倒在先帝遗体前,恸哭不止。太子脸上的雨水和泪水混杂在一起,打湿了灵床上的白布。
    “大哥。”一个冰冷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太子转头看时,却是邓退。
    太子没有讲话,他下意识地往后挪了挪,像是为了要离邓退远点。
    邓退笑着瞥了太子一眼,绕过他慢慢走到先帝灵前。太子厌恶的神情都被邓退看在眼里。
    邓退先从香筒中取出三柱西南出产的紫花龙香,那是取了西南龙血混着紫竹花汁做的。接着邓退用镶金的火刀将其点燃,然后把龙香靠在香灰浅薄的金炉子里。
    “父皇。”邓退跪在太子旁边的蒲团上,一边拜一边口中念念有词,“若你在天有灵,一定也希望大赤……”
    太子没听清他兄弟说什么,但看到邓退独自一人在祭拜先帝,他心里总觉得这个场景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可一时又想不起究竟哪里不对。
    “大哥,没想到你我兄弟重逢竟是在这个时候。”此时邓退已经拜完先皇,缓缓站起身来看着太子,他腰间的豹纹玉佩撞得供桌“咔咔”作响。
    “是啊。”太子又恨又惧地道,“父皇叫你不准踏入赤阳半步,你怎敢……”
    “可是他已经死了。”邓退语气一变,打断太子的话,“死人的话都要算数吗?”
    一道闪电划过赤胆殿上空,强光照亮了邓退狰狞的脸。
    “这还是当年那个流着鼻涕和我抢小布人的二弟吗?”太子已经没有了惧意,只是心里五味杂陈,有些难受。
    “兵精将勇,直取赤阳。必有一日,中都称皇。”邓退传闻中写的反诗一下浮现在了太子脑海里。
    再看到邓退的表情,太子似乎明白了什么。他“霍”地站起身来,拔出佩刀指着邓退大声质问道:“父皇刚刚驾崩,甚至体有余温!这棺椁灵堂为何就布置得如此齐整?!你又怎会如此快地出现在这里?!还有,偌大一个赤胆殿,为何就你一个人在?!”
    “我英明的大哥。”邓退哈哈大笑,“你的猜测基本正确,只是有一点小瑕疵——赤胆殿上远不止你我二人。”
    这时,太子发现灵帐后似乎有人影攒动。
    “杀!”石忠是邓退募来的一名死士。他率人从帐后一涌而出,刀斧与太子的人头一齐落下,邓退终于用鲜血浇筑起了他的宝座。
    “陛下,这些尸体怎么处理。”石忠将那厚重的白布帘子缓缓拉开,里面竟然躺满了包括中都大将军在内的诸多军官尸体。他们曾经都是太子的人。
    “他们既然如此怀念那个旧时代,那便让他们去为它陪葬吧。”邓洁指着地上死去的太子和他已经僵硬的亲信们,对石忠说道。
    石忠伸出手,像要拖走记忆中太子等人的尸体,却突然听得一个人道:“将军,前面就是赤威园了,皇城就快到了。”
    石忠看向说话的人,只觉得光线暗淡,人脸难辨。过了一会儿,直到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他才发现自己坐在阴凉的马车里。牛逸正在他身旁,掀开幔子一角,指着窗外的一座园子对他说话。
    “那是成立豹卫的地方,也是解散他们的地方。”石忠自言自语,又沉浸在了回忆里……
    和大多数雄心勃勃的赤帝一样,邓退一登基便采取了一系列新举措,希望以此踏上自己梦中的强国之路。
    他先是撤赤阳县改设赤阳府,训练了大量身怀绝技的禁军小队。在擢升石忠为中都大将军后,邓退又参考允国的“皇城卫士”兵制,以秘密训练的禁军小队为基础,与石忠一起组建了最早的豹卫,这也是所有国家中最早的精英部队。有勇有谋的少年将军石忠,他率领豹卫这群钢铁之躯,把周围的邻国挨着揍了个遍,赤国的版图也逐渐接近如今的模样。
    自邓退即位以来,大赤的铁蹄跨过林山道,踏破赤东关,大疗国主向邓退称臣,石忠曾在越河饮马。大赤的威风横扫天下,高傲的君臣未尝一败。
    但是,乱世实在不缺枭雄。
    邓退和石忠终究还是遇到了他们的劲敌。
    那是在十九年前,遂历三三六四年,第二次允禹抗赤战争末,君臣二人已步入中年。
    第二次允禹抗赤战争爆发前夕,邓退与石忠亲率南方系所有军队及部分中都禁军突然集结南下,奇袭让他们很快便攻占了疗国北方大部,但贪婪的赤国人并未就此满足。石忠提出,赤军可将疗国作为跳板,趁机一举击垮相邻的允国和禹国。
    大赤已豹眼睁圆,对两国眈眈相向。
    三三六四年九月的一个下午,一个模样俊朗的精壮汉子,提着根齐眉的铁樟木短棍,大步跨进了允国武王府的大门。
    那个时候,武王府还未被查封。院里到处都是沙堡草人,刀枪剑戟整齐地插在架子上,两只石狮威严地守在门口。
    “姚将军。”看到姚姓将军进屋,武王连忙起身绕过桌案,走到那姚将军面前,低声问道,“对于赤国人这次大举南进,他们怎么说?”
    “这是索魂人给的情报。”将军姚庆从怀里掏出一张画着水寨、弓弩、巨剑和一条黑蛇的信封,慢慢递给了武王。
    武王肖承炘撕开信封,抖出里面的柁草浆信纸拿在手里,然后转身走到窗户旁边,借着光展开密信阅读起来。
    “不好。”肖承炘眉头一皱,变色道,“他们要打狮北。”
    “赤国人吗?”姚庆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里的棍子。
    “赤国人是一个问题……”肖承炘长叹一声,“可我最反感的却是与他联手。”
    “黑达?”姚庆问。
    “看看他曾经是怎么灭掉宏国,又是怎么屠杀宏国人的?”肖承炘的脸上写满了忧虑,“黑达和石忠本是一丘之貉啊。”
    “可是以我一国之力,根本无法与赤国抗衡啊……”姚庆也眉头紧皱,“上次两国联合抗赤,好不容易才打个平手……”
    “豹卫太可怕了……”肖承炘沉着脸,突然一拳砸在桌案上,“可惜我成立了那么好的‘黄狮军’,却被我那皇兄给改成了什么‘皇城卫士’……真不甘心啊……”
    “武王……”姚庆不知怎么安慰他。
    “罢了。”武王长叹一声,取出笔墨开始写给黑达的密信,“这次你亲自送信给黑达,务必要他帮助我们除掉石忠!”
    “除掉石忠?!”姚庆一惊。
    “我可不想再有什么第三次允禹抗赤!”肖承炘咬牙切齿地说道。
    允国武王肖承炘当时驻守在允北,在得到索魂人提供的赤国作战计划后,他紧急集合了自己的所有亲兵、北方系的全部官军及少量民夫和预备军,在靠近允国边界的燎松谷附近筑起防线,静待赤国人的到来。
    石忠没料到肖承炘反应会如此迅速,但他更没想到的是,禹国有一个人想打败他很久了。
    一如当年腰系豹头玉带,身披烈火将军袍,手握赤制钢枪的少年英雄,这个人也是年少成名。
    他便是肖承炘提到的黑达。黑达很早便通过武试做了禁军,后来在对宏国人的战争中立下了赫赫功劳,并因此一路做到禹国的中都大将军。赤国人南下前他已经灭掉了宏国,还控制了疗国的南方大部。
    黑达自认本事足以与石忠相提并论,年少的他一直都想通过击败石忠来向世人证明自己。
    于是,禹国大公靳鸿派去的黑达、中都大相林骅,与允国军队组成联军,抗击北方来的敌人。
    与一往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不同的是,赤国人这一次与允禹联军打得很艰难。年少悍勇的黑达和身经百战的肖承炘果然给石忠造成了很大的麻烦。在这场战争中的最后一次大战中,黑达率一卫轻骑兵绕道敌后,奇袭帅营。手忙脚乱的赤国人防备不及,混乱中邓退背上中了黑达一箭,而黑达则与赶来接应的武王亲兵一同突围,全身而退。与第一次允禹抗赤的双方不分胜负不同,这一次的战争是以赤国人的大败而告终。
    赤国人南征的车轮终于还是停了下来。
    一年之后,三三六五年,一月,允北,狮北县,天大寒。
    狮北县的城墙上,一个精壮的赤族长髯汉子,裹了一身豹花禁军战袍,手里倒提了根赤制枪。他时不时用嘴对着手呵气,以抵御隆冬的严寒,迎面刮来的寒风不断切割着他的愁容。他低头看着脚下的寒霜,慢慢沿着城墙走着。
    这是勾华舆,豹卫卫长。
    “勾禁卫长。”另一个同样着豹花禁军战袍的长大汉子走了过来。
    “张怀烈。”那姓勾的卫长抬头问道,“找到更多的船了吗?”
    “没有。”那叫张怀烈的长大汉子摇摇头,“联军已经开始反击,黑达率他的禁军正在四处找我们。”
    “没有那么多的船。”勾华舆皱起了眉头,“能容纳一半人撤退吗?”
    “可能不行。”张怀烈接着说道,“其他失守州县的人这几日接二连三退入狮北,我们多了很多的伤兵,那几艘船根本就不堪重负。”
    “如果是只载禁军呢……”勾华舆沉吟半晌,对张怀烈道,“今晚,你叫上赵嘉、牛轩、龚松,来这里见我。”
    第二日晚,狮北城内灯火零落,死寂一片。
    “沈大人!”一个军士慌慌张张地跑到了正在看布防图的上督沈雷面前。
    “什么事这么慌张?”沈雷立刻拔出刀来,“是联军来了吗?”
    “城下黑压压一片全是举黑字旗的禹国军队!”那军士焦急地说道。
    “不好。”沈雷叫道,“是黑达来了!豹卫他们呢?”
    “卑职去找过他们,可是只发现了这个。”那军士双手颤抖地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沈雷狐疑地接过打开,只见雪白的信纸上写着五个刺眼的大字:“为大赤尽忠。”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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