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灵囚来说,杀死夜狰,切碎它们的身体,将它们的头颅高高挂起,是刻在骨子里的意志——那是明女在轻抚他们额头时,写定的契约。
    夜狰的气味会让他们兴奋,血液会让他们垂涎,吼声会让他们循声而来……当夜狰出现在面前时,再温和的灵囚都会陷入狂暴。
    季如光舔了舔自己的嘴唇,这头夜狰的体型虽接近成年,但却苗条而矫健,毛色光亮,似乎并不像当年那些浑身布满疤痕、犬牙残缺、肌肉虬结的同类。
    它的独角呈现出淡淡的金色,五彩的尾巴,分别对应了金木水火土。
    哪怕在当年的玉壁战场,季如光和同袍们面对潮水般袭来的兽群时,都很少见到这样外观的个体。
    它先是来回踱步,继而弓起脊背,脖颈上的鬃毛微微隆起,这是进攻的前兆。
    它的爪子虽然锋利,但却太“慢”了,季如光轻易躲过了一击。
    他已然发现,这头夜狰并没有多么高超的格斗技巧,它的杀戮仅仅依靠了嗜血本能,以及与人之间巨大的体型差异。
    他将长刀扛在肩头,做了一个挑衅的手势——夜狰虽然是野兽,但却拥有不亚于人的智慧,它一定能看懂自己,进而落入圈套。
    夜狰喉中发出呜咽之声,再次冲了过来,这回它用了自己的额角,妄图挑开季如光的腹部。
    季如光纵身一跃,左脚正好蹬在那支马槊般有力的尖角上,借势飞在空中,长刀已划开夜狰左肩,鲜血飞溅。
    他身上的黑气瞬间侵入伤口,撕扯着那里的皮肉,直到露出隐隐白骨。
    夜狰尖叫一声,身子向一侧歪去,斜靠在一座大石头上。
    季如光快步向前,将硕大的“秋水”刀尖向下,即将结束这头凶兽的性命。
    “季将军!!刀下留人!!”
    一个“小小”的、浑身是血的凡人挡在他面前,双手张开,护着那头夜狰。
    季如光怒吼一声,周身黑光大盛:“让开!”
    孰料那个凡人却一步步向他走来,直至抓住他持刀的手臂。
    “她是莫伽,莫伽啊!”
    莫伽?!
    ……是那个被莫空控制的妹妹吗?
    季如光心中一动,努力在脑海中思索这个名字。
    魔化之后的灵囚,在战斗中,有时连记忆都会变得模糊。
    对了,她脖颈中还插着摩喝乐的银针……也是个命苦的姑娘……
    “季将军!莫迦是让人操纵的!我虽不知原委,可伤人不是她的本意啊!!”
    一个是自己信任的,如兄长一般的伙伴,一个是自己倾心的姑娘,事情至此,饶是徐盛婴再聪慧,除了声嘶力竭的呐喊,也再想不出其他的办法。
    “莫迦……”
    季如光附身看着身下莫迦那奇异的外形,突然有种奇异的感觉,她或许,不是一般的夜狰,今日祭祀,应该也是莫空有意将她放出……自己若是杀了她,只怕之后……还有阴谋……”
    季如光努力控制着身上的戾气,他的身形虽小了几分,可戾气的反噬却加剧了他的痛苦。
    可灵囚特有的杀伐之气却丝毫没有减少。这样下去的话,他会变成一个比夜狰更可怕、更无理智,且无法被杀死的怪物。
    他用尽力气,对徐盛婴说:“走……”
    夜狰也感觉到了季如光的迟疑,抓准机会一跃而起,消失在林木之间,徐盛婴一个长揖,也随之追去了。
    季如光扔下刀,茫然无措地环视四周,他知道,此时唯一能快速唤回他的,就是他的虫娘,可焦灼恍惚的视线中,只有惊恐的人群。
    “殿下…….”
    “殿下……”
    符寿安拼命挣扎,许威的人捂着她的口,按着她的肩,她什么也并不能。所有的法术似乎都烟消云散了。她无法召唤凡火,无法引动业火,连阴神也不得出……
    身上这套赤乌羽衣,乃是季如光先前藏着的真品,此时却不合时宜地沉寂起来。
    许威走到她跟前,冷笑道:“殿下的雕虫小技,今日半点也施展不得了。”
    他手一挥,山林中忽然推出了好几副床弩,架设着比马槊更加长的、镔铁打造的巨箭,破空而去,射入季如光的左胸、右肋。
    季如光渐已转黑的长发立时返白,杀气大盛。他从躯干上将铁箭拔出,尽数掷回,床弩立时被毁,周围士兵死伤殆尽。
    “杀不死么?”许威惊愕道,“国师果然神机妙算,连这也预料到了。”
    只见皇帝御座之侧,一个轻盈颀长、俊秀无比的影子出现了。
    他口音虽清,却能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臣已查明 ,京城一切邪祟的总头目,正是净尘司中的獬豸将军——季如光啊。”
    “莫空,受死吧!”季如光怒道,他将“秋水”举到脑后,准备掷向“国师”。
    莫空却优雅地摇了摇扇子。
    许威的百名亲卫齐出,押着一群人快步走出。
    季如光定睛一看,排在首位的居然是阿娜希塔!
    她大概在人群中施加幻术的时候,便已经被盯上了。
    “老头,你要保重。”她笑盈盈的,脸上却挂着泪。
    一柄尖刀从她背后插入,前胸穿出。
    “季如光,你若不束手就擒,你的眷属和部下,都要为你殉葬哦。”许威狞笑道。
    一个身形单薄、穿着寻常服饰的青年从人群中冲出,跪在阿娜希塔尸身边,一边大哭,一边将一对黄金镯子,轻轻戴在她早已冷却的手臂上。
    “哟!这不是孟秀才么?捉了你好几日,没想到你一直藏在人群里。”一名许威亲卫讥讽道。
    “迟步堤上君帆远,忍将相思付波流。”孟伯礼轻轻吟诵道。“阿娜希塔”在波斯语中,是江河神女之意,故而孟秀才又雅称她为“流波子”。
    刀剑已压在肩上,他却硬着脖颈,努力将身子直起来:“我咒那昏君,尔无道!我咒那佞臣,你无德!我咒那方士巫祝,尔无心……”
    话音未落,刀光疾闪,孟伯礼的头颅与身体分离,滚在了季如光脚下。
    “季如光!”许威恫吓道,“你在净尘司内,直令有马弁七十七人,步军一百四十九人。这些人如今都在这里,你……”
    季如光痛苦的嚎叫声响彻山野。
    他扔下了刀,折断了从自己体内取出的铁箭,本能的想向林中退去。
    然而山林中一声号角,不知其中有多少伏兵,床弩齐发,竟向他头颅、五官、胸腹、四肢射入了上百支碗口粗的大箭。
    “妖邪季如光,”莫空在高台上远远宣道:“今已伏法。”
    “不!”宛如胸口被插入利刃,符寿安的喉咙已喊不出一个字。
    过去种种,今日种种,尽在一时间坍塌、破碎。
    她感到天空下沉,地面上升,日月都浸泡在血色里,只剩下深不见底的黑洞。
    绝望,永远的绝望笼罩了她。
    片刻的寂静之后,一切都消失了。
    她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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