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是在一瞬间降下的,来得毫无征兆。
    宫娥送来了早膳,食盒中有玉清新送来的“银环蒸”。符寿安尝了一块,便唤人给玉真也送去一些,她伤势不轻,还需调养。
    可平日值守之人,此时却全无应答——大家皆有内急,倒也无可厚非。
    “纯儿——”符寿安又喊了一声,她知道玉纯就住在外间。
    风铃轻轻碰撞着,作为对她的回应。
    符寿安的心一下子沉下来。
    先是范金刚,又是雷敬和鱼绍玄……她隐隐觉得,公主府大概无法置身事外。她早就换下了繁复的襦裙,穿上一套劲装。
    屋内点着五六个灯台,从日到夜,又从夜到日,只为不时之需。
    符寿安拈动法诀,灯油蒸腾起来,将火焰烧得更旺。火焰化作蝴蝶,萦绕在公主身边。匕首始终在身上,她握住那刀柄,心中安定了几分。
    雾气从窗户缝隙中钻入房间,肆意蔓延到墙角,爬上桌沿,屋内昏暗如夜。
    火蝴蝶聚成火鸟,将雾气逼到三尺开外,只是无法驱散它们。
    雾气中传来低吟,却听不到脚步声;符寿安将神识移出体外,却看不到任何亡人。
    符寿安不愿坐以待毙,推开房门,来到空无一人的庭院里。
    女修们、宫娥太监、净尘司武士……仿佛都凭空消失了。
    她向前走去,一步一步,居室已越来越远,直至被浓雾掩盖。这庭院并不大,可符寿安已走出好几百步,地上也布满青苔,一块砖石也不见。
    “玉真——玉纯——”她徒劳地呼喊着。
    不时有人影从她身边掠过,有男有女。
    终于,呢喃之声愈发明显,符寿安快步向前走去。
    人最恐惧的也许不是妖邪,而是绝对的寂静和孤独。
    她看到一个女人背对着自己,坐在木椅子上,摇晃着,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
    女人头上戴着金饰,身上挂满了珠宝,手中还拿着一块石板。
    只是她穿着的,却是一件殓衣!
    “你终于来了。”
    火蝴蝶聚集起来,在符寿安面前组成了一支火枪、一面火盾。
    “你是何人?”
    “我,就是你呀。”
    女人缓缓转过身子,竟与符寿安长相无二。她微笑着,两只眼球忽然掉出眼眶。
    符寿安抬手一扬,火枪已生生射进妖邪左眼。
    妖邪右眼却伸出无数只触手,深深扎入地下。扎根处很快生出一片林木来。
    林木上吊着无数人头,有许贵妃、符庆锡、张废人、呼衍氏……以及无数被她看过眼眸,而获罪被杀的王公贵族、妻女眷属、部下牙兵……
    他们怨毒的面庞扭曲着,不断诅咒着:
    “寿安公主是妖孽!”
    “圣上是明主,可惜养了个妖孽女儿。”
    “安妃与人私通,才生下了这小贱人……”
    “你们再怎样说,也休想乱我心智!”符寿安一招手,火焰窜上树干,将数不清的头颅全部笼罩在烈焰中。
    刹那间,空中又出现一张巨大的人脸,只是在阴影中,看不清五官。
    这张脸宛如巨峰,占据了一半天空。
    符寿安将火焰招回身边,三条硕大的火枪向着人脸疾飞而去。
    那人脸却张开巨口,将火枪尽数吞下。
    符寿安立即引动业火,可周围的妖邪没一个燃烧起来的。
    是幻觉么?!
    空中的人脸逐步清晰起来,竟是季如光!
    刀砍斧凿的轮廓,高耸的鼻子,剑眉星目,可神情却透着一股邪气。
    他满脸挂满了戏谑,居高临下,声如雷鸣。
    “也许你不知道,我一直在骗你。”
    符寿安高叫道:“待我找到幕后之人,将尔等全数烧尽!”
    ……
    “你是个废物。没有那双眼睛,你什么都不是。”
    “我爱的是先任明女娜娜,你只是个替代品。”
    “你没有她长得美,也没有她聪明。”
    “待你打开了玉壁,我便与她双宿双飞了。”
    “赤乌羽衣是她的衣物,还给她!”
    ………
    环绕着的火焰尽皆熄灭,身边很快阴冷起来。
    符寿安呆呆望着天空,那张脸仍然面带讥讽。
    虽知那是妖邪,可适才这些话,其实也是她心底的最大秘密。
    她看不到季如光的记忆,便不知道季如光的真正过往。
    这个活了一百岁的男人,他究竟经历过什么,他还有哪些事在隐瞒自己——她最为好奇的,便是季如光与娜娜的关系了。
    一个女人同一个男人,他们曾经并肩战斗,心心相印……
    女人给了男人永恒的生命,男人八十年来都在继续女人的未竟之志……
    那他对自己的亲近,又算什么?!
    符寿安心绪散乱起来。
    那个身穿殓衣的“她”缓缓爬来,在符寿安面前张开手中的石板。
    “你看呀,这是我们的墓志铭。”
    符寿安低下头,看到一列娟秀的刻字——“大煊故寿安公主志铭”。
    她将原本横在胸前的匕首垂下,喃喃道:“我已经死了么?”
    “当然,我们已经死了。”
    妖邪双目中再度伸出枝丫,将符寿安团团包裹。
    她将殓衣从自己身上褪下,款款披在符寿安肩头:“穿上这衣服,多好看。只要我们死了,那些欺骗我们的,戕害我们的,污蔑我们的声音,就永远听不到了。”
    谁知符寿安小声道:“欺骗、戕害我的,也包括你么?”
    妖邪毫无防备,一把又细又薄、刀身刻有秘纹的匕首已插进她腰间!
    她嘶叫一声,双手作爪,欲掐符寿安的脖颈。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匕首飞速拔出,重新刺入她脐下。
    妖邪滚倒在地,咆哮道:“你居然不受我的蛊惑?!”
    符寿安冷笑道:“一开始我是着了你的道,可你忘了一件事。”
    “什么?”
    “这些幻象并非由你营造,而是我心底的杂思而已。”她自信地说,“可杂思毕竟是杂思,我很快就忘了它。”
    妖邪回头望天,只见那高悬着的季如光脸庞,已碎裂成无数只乌鸦,四散飞走了。
    “符寿安在胸前结出法印,她要用业火彻底终结对手。
    可是妖邪并未燃烧起来!难道,这也不是本体?!
    趁她慌乱之际,妖邪的七窍、腰腹上的伤口中已伸展出无数藤蔓、树枝,化为巨大殓衣,将她团团笼罩。
    四肢受制,匕首跌落,眼看便要陷入重重黑暗……
    天无绝人之路。
    寒光闪过,枝条被尽数切开,一柄长剑穿过妖邪的脖颈,发出凄厉的尖叫声。
    殓衣从符寿安身上跌落,迅速陈旧、干枯,化为漫天黄纸。
    她努力睁开眼睛,只见一个窈窕身影立于身前,高高的发髻,红裙,红唇,红妆,周身散发出馥郁的梅花香。
    “纯儿!”
    玉纯扶起符寿安,二人紧抱在一起。
    符寿安啜泣起来:“你们都到哪里去了?我走啊走,一个人都寻不着……”
    “殿下莫慌。”玉纯轻抚着她的发梢,“这府里不知如何竟起了雾,我走着走着,差点被妖邪迷了,所幸及时看穿奸计,方才破了迷障。”
    “玉真她们呢?”
    “她们尚无大碍,只是距此颇有些脚程。”
    “雾气这么大,你识得路么?”
    玉纯微微一笑,打了个响指,迷雾中竟传来一声长长的马鸣。
    “我已寻得一辆马车,速速前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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