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府丢的两个人此刻聚到了一处。
    不过其中一个是被绑来的。
    ……
    今日晌午,薛真卿自流觞院“吃味儿”逃离慕容成岭的时候,已经通过青玦妈妈试着从看似话赶话的奚落里传递出的信息中知道了慕容成岭今日造访流觞院的目的,以及慕容成岭对她过往的行踪和人际关系知道了多少。
    当时,慕容成岭在场,青玦妈妈只能故意当着他的面对薛真卿说:
    “自从周侍郎接了监造摘星楼的活儿以后,您们几位可是有日子没来咯!”
    ——这便是在告诉薛真卿,慕容成岭已经知道她平时与工部侍郎周长源交往甚密。
    又故作嗤笑薛真卿醋劲儿大、嫉妒心强而存心提到:
    “封城以后,偷偷来奴家这里的达官贵人不少……连六王爷府上娶了‘河东狮’的大总管,也没见他家的婆娘跑来奴家这里吼上两声啊。”
    ——则是向薛真卿透露,秦王此番造访流觞院,问了庐阳城中有人囤积居奇倒卖高价粮一事,而且已经查到了流觞院与六王爷慕容烨的头上。
    最后看似接连奚落薛真卿的那几句:
    “薛公子您也是男人,不管喜好哪一口”、“下面的人”等等——
    则是在变着法儿暗示薛真卿,她可以利用坊间相传的“秦王好龙阳,府中的师爷薛先生其实是秦王面首”的流言对她和工部侍郎周长源交往甚密的原因做出解释。
    暗示薛真卿日后倘若被慕容成岭追问起和摘星楼坍塌案首犯工部侍郎周长源的关系时,可以推脱说,“自己因着坊间传言,导致‘艳名在外’,总被周长源、陈洞锐那几个男女通吃、荤素不忌的庐阳纨绔们惦记着,又不能总是推辞对方的邀请,驳人面子,毕竟那几个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是世家子弟,这才时常被邀约一起在流觞院饮宴玩乐的。”
    薛真卿心细如发、洞察秋毫,青玦妈妈当着慕容成岭的面,隐晦地传递给她的讯息她一丝不漏地全部捕捉到。
    ……
    亥时,庐阳民巷,巷尾一间民舍内。
    薛真卿在外间同百里奉公相互交换完情报,一起来到了里间,轻扭八宝架上的一只香炉,砖墙上的一扇小门“唰”地一下应声转开,里头便是囚禁丁聪的密室。
    身份既然已经败露,便无需再做隐藏。她扯开蒙住丁聪双目的布帛,又摘掉塞在丁聪口中的破布团,蹲在手脚被紧紧绑住的丁聪面前,柔声道:“丁侍卫得罪了。”
    丁聪口中阻碍发声的布团一被取出,立马扯着嗓子大声呼救。
    百里奉公也蹲下身子,跟逗小孩似的,刮了下他的鼻子,粲然一笑,戏谑道:
    “喊叭喊叭,嚷哑了省得老子等哈哈儿再拿布坨坨堵你嘴巴。反正勒间密室透不出丁丁儿声音切。”
    丁聪闻言,不再浪费体力做无谓的挣扎立即闭上嘴巴,将双唇紧紧抿成一条线。怒气冲冲地瞪圆了双眼。像只黑眼珠子乌溜圆的小麻雀。
    百里奉公看见丁聪这副模样更乐了,又调笑道:
    “诶,这样子才乖嘛!今儿下午捉你费了老子好大功夫,让老子先安静歇哈儿,歇完咯给你瓜娃子做肘子吃噻。”
    “不吃!”丁聪已经从最初的震惊、惶恐的情绪中缓过神,此刻竟上来了几分脾气,怒斥道,“大燕朝廷对你不薄,让你个光棍老汉当御厨,吃喝俸禄哪样短了你?你却要在庐阳散播疫病!”
    说着,又侧首直勾勾看向薛真卿,眼神里满是责怪与怨愤:
    “还有你,薛先生,不,应该称呼你一声薛姑娘。”
    “主子对你情深义重,想必薛姑娘不会不知道吧?”
    “主子为了姑娘的身份不被揭穿,被治上一个‘欺君之罪’,宁愿被坊间诟病‘分桃之癖’,也要保姑娘周全。要知道,在大燕,皇子若有这等嗜好,是不能被立为储君的!”
    薛真卿冷笑一声:
    “那不正好合了慕容成岭的意?他不是无意争储,只想当个富贵闲人、一介闲王嘛。”
    “别把什么都往我头上赖,指望我能有什么悔意,能良心发现放了你。”
    “家仇国恨面前,慕容成岭的那丁点儿仁义又算得了什么?”
    “不是大燕有那么一个仁爱贤德的秦王就能让我们西楚的亡国之痛翻篇的。”
    丁聪反刍着薛真卿的那句“家仇国恨……亡国之痛……”瞬间恍然大悟:
    “原、原来西楚臣服我们大燕是假!原来,你对主子的什么舍命相救、什么倾心已久、什么不离不弃都是假的!”
    “你们处心积虑混入庐阳、接近主子,为的就是帮西楚复国!”
    一旁的百里奉公露出一口白牙哈哈一笑:
    “你勒个娃儿还不算太瓜,这哈儿终于醒豁了。”
    丁聪不理会百里奉公的调笑,继续怒目圆睁地瞪着薛真卿,厉声质问道:
    “当年西楚孝钦帝荒淫无度,对百姓敲骨吸髓,西楚境内民不聊生!”
    “我们大燕举正义之师北上庐阳之时,所过西楚关隘、城池中,将士无人抵抗,而百姓一听大燕皇帝将会推翻孝钦帝,取而代之的时候,他们无不欢欣鼓舞,大开城门放行。”
    “如若不是西楚孝钦帝失德在先,我们大燕军队怎会神不知鬼不觉几乎兵不血刃地在你们西楚晋王,哦不,现在该称呼他一声文嘉帝了吧,在他大婚之夜,兵临庐阳城下,一举夺下祁阳宫,驱逐昏君。”
    丁聪一席话无意间触及了薛真卿的旧伤疤,昔日重现,恍若隔世,而心上伤口的痛楚却依旧清晰、依旧可以让她痛不欲生。
    她这才知道,原来有些伤疤不是靠时间可以被淡化,也不是几句指天画地的承诺就能被抚平的。只要某个契机,当它被不小心触碰到的时候,任然会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痛彻心扉……
    薛真卿怔怔看着丁聪,眼里看见的却不是丁聪,而是庐阳祁阳宫那晚的嫣红——
    嫣红的烛火、嫣红的囍字、嫣红的嫁衣……
    还有,嫣红的鲜血……
    丁聪见薛真卿愣神,眼里又尽是恍惚,他以为自己的那几句话直击到了薛真卿的良心,于是趁热打铁,试探着问道:
    “薛姑娘,你们还有多少人在庐阳?准备何时起事?”
    “勒个多得很嘛!”百里奉公呵呵笑着又开口了,“不过,啷个瓜兮兮宝搓搓的会直接给你娃梭(说)嘛。”
    久违的不安之感犹如灵蛇周身游走,所过之处令人背脊生冷不寒而栗;又似一丛荆棘抽枝蔓延,须臾便把薛真卿的心脏紧紧包裹,芒刺扎入心房,撕心裂肺。
    薛真卿已经无意再在此处多做停留,交待了百里奉公一句:
    “稍后找人看牢这小子,别让他跑出去通风报信。不过,也别伤了他性命,别苛待了他。”
    百里奉公却拿着小刀子冲丁聪比划着,半开玩笑地答复薛真卿道:
    “要我梭(说),一刀砍了他才不得漏风。这哈世上只有死娃儿才不开腔。”
    “百里叔!”薛真卿大声喝止,“您嫌累及的无辜性命还不够多吗?一场庐阳疫病无差别害了多少百姓?……我不信这会是他的指示……我这就写信问他去!”
    百里奉公“切”了一声,依旧把玩着手中小刀,回嘴道:
    “你不信,你切(去)问嘛。就是他梭(说)的,哪场仗不打死人嘞?要是西楚能够复国,那些死了的冤枉人就是牺牲,就是死得值得!你切(去)问就是了。妇人之仁!”
    丁聪寻思着百里奉公和薛真卿对话里的那个“他”是谁,才约莫猜出个端倪,薛真卿已经转身走了,不知为何,丁聪觉得薛真卿的背影有些落寞……
    “眼下局势是藏在暗处的西楚占尽上风,她还落寞个啥?”丁聪嘟囔着百思不得其解,同时,又不得不担忧起自己主子秦王慕容成岭的处境来。
    ……
    说写就写,方出密室,薛真卿立即在外间修书一封赵凌云,所为两件事。
    其一,是为询问庐阳疫病蔓延成眼下此般态势是否为赵凌云的指示,而百里奉公真的如他所言,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薛真卿所知道的计划是——
    百里奉公趁大燕太子受伤休养东宫之际,借着祁阳宫御厨的身份之便,通过饮食餐具让慕容恒峰患上皋城疫病。
    所图并非慕容恒峰的性命,而是要将祸水东引,让东宫朋党借机死咬住——“是秦王图谋储君之位残害手足”不放,让慕容成岭成为众矢之的,让他退无可退,不得不逃离大燕,令西楚成为慕容成岭唯一的退路和庇护,赵凌云得以顺势将他纳入自己帐下。
    是计划改变?还是原定计划在实施过程中不为所控,变成了一场席卷无数无辜百姓的瘟疫灾难?
    如果是计划有变为何赵凌云从未知会自己?
    其二,则是替丁聪求情,恳请赵凌云在完成西楚复国大业之后,对大燕臣子能够网开一面,就如当年大燕皇帝慕容煜临朝之后,不曾苛待不肯归降的西楚旧臣一般。
    放飞完木鸢之后,薛真卿躲着巡防的羽林卫兀自在无人的街巷里漫无目的地走着,宛若赵凌云大婚那晚自己失魂落魄的游荡。
    只不过那晚的上元冬雪换成了今夜的春寒料峭。
    不过,对赵凌云同样的怀疑恰在这两宿中于薛真卿的心中暗暗生了根……
    那时,晋王大婚庐阳破城的上元夜,薛真卿曾怀疑赵凌云对自己的情义;今夜,她则开始怀疑赵凌云为人君主的仁义。
    薛真卿恍惚之际,忽然,一个高大黑影横空出世,死死堵住了她的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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