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命攸关,先保住小命,”薛真卿斩钉截铁地说道,“留得青山在,日后有的是机会向郭兄赎罪。”
    “况且,这摘星楼的工事上,我就不信他们户部上上下下就没有一丁点贪墨和徇私。”
    “可是……”周适畅依旧不解,为何攀咬了户部侍郎郭元常,将他也拉下水,就能保命。
    薛真卿看出了周适畅眼中的疑惑,简单扼要地解释道:
    “周兄平日和郭兄走得最近,这是整座庐阳城皆知的秘密。无论何朝何代,户部和工部又是同气连枝休戚与共的。”
    “若周兄指认说是受郭兄教唆,最为合情合理,旁人也最易相信。这是其一。”
    “其二,刑部和御史台一旦深查户部,必定拔出萝卜带出泥,户部里面那些龌龊事藏也藏不出。”
    “周兄你想想,户部背后那是谁啊?”
    周适畅眉头一锁,迟疑道:“六、六王爷?”
    薛真卿目光犀利,郑重地一颔首,道:
    “正是‘笑弥勒’六王爷。六王爷是当今圣上最亲近的胞弟。陛下定会顾念手足情谊,从轻发落。”
    “何以见得陛下最待见六王爷?”周适畅的脑子本就转不快,此刻更是祸来神昧。
    薛真卿又看了看外头,加快语速说道:
    “其余王爷都去了封地,唯独六王爷自受伤从前线退下后,一直得以留在皇都。”
    “陛下虽然卸了他的兵权,但转而把经济交给他掌管。兵马、钱粮都是国之命脉。这还不能窥明一二吗?”
    “其三,六王爷选边站队东宫,是太子殿下的第一智囊和靠山。他一旦被牵扯进来,你说,东宫会不会袖手旁观?”
    “这次摘星楼的工事监察就是太子殿下。被砸到的也是太子殿下。只要太子决意不追究,那么这件事情只能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若皇上要深究,那也是笔算不清的糊涂账,算来算去,不是落在亲儿子头上,便是砸在亲弟弟身上。”
    “所以,只要周兄按照我的办法去做,保命不难。”
    “若要脱困,那就让御史台和刑部在周兄身上查无实证,他们自会把调查的重心转移到户部、六王爷和东宫上头。”
    “现在还有时间,幸好周兄身受重伤……因祸得福……”
    周适畅又再度不解地望着她。
    “正因为周兄身上的伤,让你在被打入诏狱之前,会先送去医牢。”薛真卿说明道,“进了诏狱便是九死一生,与外界彻底隔绝音讯,一顿严刑拷打下来,就连身经百战的将士都受不住,何况身娇肉贵的周兄呢?只怕一顿鞭子就能让你说了实话,只求速死。”
    “但,倘若是入医牢,那么,还有转圜的余地。我会找人暗中照顾。”
    “进了医牢,切切记住一字秘诀——拖!”
    “不可什么都不招,也不可一次招太多,拖的越久、胜算越大。”
    周适畅眨巴着眼睛,似还有多处不解,尚待再问之时,棚外传来了脚步声,薛真卿眼神一凝,闪出一道犀利,轻声却不容置疑道:“忍着!”
    说着,捣了周适畅伤口一拳,周适畅疼得未及出声唤疼,便又晕了过去。薛真卿则随即立即闪身躲进了隔断之后。
    进来棚子的正是羽林卫,他们七手八脚正欲把晕厥的周适畅抬上马车,只见他腰腹间的伤口汩汩渗出鲜血,领头的立即传令道:
    “速去太医院请医正到医牢候着。工部侍郎未定罪之前仍是朝廷大员,又是此案关键证人,他的命不能有差池。快!”
    听见一行人走远了,薛真卿才转出医棚,看着马车远去的方向,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但很快她便笑不出来了……当她经过挖掘现场时,一具具蒙了白布的工匠尸体突然横亘在她眼前。突兀又惊心。
    方才离得远,白布和积雪融合成了一体,薛真卿不知此处便是临时的陈尸场。
    行到近前,死亡,就这样突如其来又地崩山摧地摇撼着薛真卿的良知。
    放眼望去,目之所及皆是白皑皑的一片,是积雪也是惨白的裹尸布。
    鉴空大师当日于章太傅讲学广场上问过她的一句话又浮现脑海:
    “既是牺牲,那么死一人和死万人,对施主来讲有没有区别?”
    “还是说,只不过是一个数字而已?”
    “若西楚复国得死百万人方能得成,西楚不复国则天下太平,那么,施主,你们还复不复国?”
    记忆里的声音,震耳发聩,令她如遭雷劈。
    她怔怔地伫立原地片刻,又有羽林卫将死去的工匠抬来,核对身份,盖上白布,又匆匆离去。
    世间就这样倏忽又添冤魂一缕,工匠都是年轻儿郎,不知他们背后又有多少白发人将要恸哭着送走黑发人,也不知他的家乡是不是有倚门盼归的妻儿。
    薛真卿想到此处,发足狂奔,逃也似地离开了摘星楼工地。
    融雪湿了她的外衫,渗透了内里,刺得她脊骨生寒。
    ……
    雪无声下着,天地间一片苍苍茫茫。
    白皑皑的积雪下掩盖着淋漓的鲜血和肮脏的阴谋,粉饰着大燕最后一个太平正月。只待春至,日头一烤,恐怕就会露出这白雪粉饰下的满目疮痍。
    ……
    薛真卿明敏高智,算无遗策,如她所料,医牢里的周适畅一开口攀咬“卖放工匠、收受贿赂”、“以次充好、贪墨拨款”是受户部侍郎郭元常教唆后,整个户部从上至下人人自危。
    平日因为要替六王爷、替东宫敛财,户部的几个堂官要员干净不了,又为了掩盖真相,对手下臣工多有收买。”
    “所以,整个户部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相互掣肘也互为同谋。没有一个人的手上是干净的。
    刑部和御史台还没开始审,户部里头有些胆小的,已经开始了相互揭发,只求坦白从宽、从轻发落。
    陈年旧案越扯越多,犄角旮旯的藏污纳垢也被抠了出来。
    有些事情皇上慕容煜都心知肚明,但他也深谙“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当年刚刚继位,世道不顺的那几年,有些能揭过去的案子都揭过去了。
    御史大夫颜馥节作为三朝元老,虽是言官应当直言进谏,但他也有他为官的方圆。
    摧枯拉朽,呼喇喇工部和户部倒台了一大批官员。
    “这案子不能深究了。”颜馥节在御史台的值事房里,轻轻阖上案头的供词,捏了捏眉心,自言自语道,“再审就要触及官家秘闻,伤及高高在上的惶惶天威。”
    当即吩咐下去,“除了摘星楼一案以外,牵扯出的旁的案子先搁一边,证词也只挑和摘星楼工事卖放工匠、贪墨拨款有关的摘录,旁的那些有的没的不用上呈,免得污了圣听”。
    “贪墨拨款”的罪名好理解,便是呈报的材料用量虚报,或者在原料上以次充好,将户部根据造价预算发放的拨款克扣下来,公饱私囊。
    “卖放工匠”,则是这次坍塌现场出现“人尸不符”的根本原因。
    所谓“卖放工匠”是指,私底下收受工匠贿赂,免除他们每年应当服的劳役,找其他人来冒名顶替,或者,有更甚者,违令拉来壮丁代替。
    颜馥节为官清廉、直言敢谏、忠义耿介、是非分明,但他也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三朝元老,他知道的太多了,要让天下安宁,有些事情必须深究,而有些则只能装傻充愣、后知后觉,能揭过去的就睁只眼闭只眼揭过去。
    光一宗摘星楼坍塌案,六部里头倒了两个尚书,两个侍郎,牵扯户部、工部臣工无数,又有一路攀扯上六王爷和东宫的势头。
    御史大夫颜馥节深知,六部尚书位高权重,皆为皇上心腹,也是大燕一个个利益集团的代言人,倒一个,可以视作整肃吏治,需要敲打一二、以儆效尤。
    如果接二连三的有尚书倒台,传递给天下黎民百姓的讯息则是各个利益集团相互倾轧,世家、门阀间的对抗,而皇上对其已经无法制衡管束,到了那时便是朝中不稳、社稷危脆。
    还有,皇上慕容煜和六王爷慕容烨当年的龃龉……御史大夫颜馥节时任太子太傅,教授少年时期的慕容煜汉文化,对当时的事情多多少少知道一些。
    他明白皇上对六王爷除了兄弟手足之情以外,更多存的是亏欠之意,否则兄弟之中怎会独独让他留在皇都?一般牵扯到六王爷的,只要不太过分,不涉及社稷根本,皇上巴不得赶紧翻篇。
    可是摘星楼坍塌案,偏偏有“有心人”要往六王爷和东宫身上扯……
    为今之计,只有让工部、户部的堂官、臣工尽快闭嘴,让在坍塌案中伤亡工匠的家属得到安抚,才能在挖出更多旧事尘垢、腌臜淤泥之前,平息事态。
    “抄家,找出贪墨罪证,对此案浮在表面的几个人——工部侍郎、工部尚书、户部侍郎、户部尚书进行严惩,并证明六王爷和东宫与此案无关的清白,才能除患宁乱。朝中不能乱,和事不表理。”御史大夫颜馥节心意已决。
    在他请求圣谕对涉事两位尚书府、六王爷王府进行搜查的时候,已经有人偷偷报信于医牢中的周适畅。
    “御史台和刑部也要有证据才能定罪。没有罪证,便不能落实贪墨和卖放工匠的罪名。”医牢里有人用银针扎醒了周适畅,让他保持片刻神智清明,听他把话讲完,“如若信得过薛敬辞先生,那便把家产交由薛先生转移。”
    “薛先生说过了,定保周侍郎平安,只要您给他家产的三成,算是补给他这些日子打通关节的运作。”
    “待您逃出生天,定将剩余家产悉数归还。”
    “薛先生的原话是‘你我登阁入仕,伴君如伴虎,日日如履薄冰,栗栗危惧,为的不就是这白花花黄澄澄的东西吗?这些玩意儿使到位了,便能扭转危局。命在,您还有七成。命没了,什么都没了……’”
    “周侍郎,您可万万不要做出‘有命挣、没命花’的傻事儿来。您的那些财产在哪儿,说与不说,全凭周侍郎一念之间。”
    那人说完,见其依旧踯躅不决,便冲病榻上的周适畅合手一揖,道:
    “话已带到,侍郎三思。”
    言毕,一撩袍摆便作势抬腿欲走。
    “留步!胡太医留步!”周适畅咬了咬牙,冲来人的背影唤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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