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支装备了外骨骼装置的突击小队,如同汇入池塘中的一滴水,很快便淹没在黑暗之中。
    即使黑潮的前锋已经被割裂成了孤军,这支孤军的数量,也庞大到只是窥见一角,就令人心生绝望。
    陈余很快就没有心思关注那只突击队的命运了。
    后方壁垒防线的重机枪阵地与高高架起的速射炮,咆哮着编织出一道道密集的火力网,远远看着,犹如数量难以数清的狭长纤细的电弧。
    连串的子弹如雨水般,倾泻在阵地前方几十米处。
    在流民们还处在冲击波造成的眩晕等后遗症时,皮糙肉厚的变异生物群已经爬了起来,朝着前进基地发起又一波冲击。
    如果没有基地及时的火力支援,几乎丧失了抵抗能力的外围防线已经沦陷了。
    即便几十挺重机枪射出的密集弹幕打乱了变异生物的进攻节奏,给外围防线争取了难得的喘息与调整的机会,这支毫无训练痕迹的流民临时组成的防御阵地,依然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防线已经有几个节点被撕开了一角,变异生物如潮水般灌入被撕开的缝隙,跃进了刚挖好不久的战壕,扑向了还在发懵的流民。
    远程射击很快演变成了惨烈的肉搏,而这恰恰是肢体能力得到多轮进化的变异生物们所擅长的。
    惊呼和惨叫声中,沦陷阵地上的流民一个照面,便沦为了变异生物腹中的食物。
    后方的火力阵地显然没有担心误伤流民的顾忌。
    即便此刻被围困的是他们的战友,这些士兵也会毫不犹豫的用火力将其一同撕碎。
    数挺重机枪的射击角度略微下压。
    密集的子弹很快落在了被突破的外围阵地上,瞬间泥土四溅,惨叫不叫,断肢横飞。
    混杂着变异生物与人类残肢的血泊一股股汇聚。
    前进基地使用的重机枪不仅射速快,配备的子弹还具备相当可观的破甲能力,测试时甚至可以在五百米外轻易突破装甲运兵车的防护。
    此时落在阵地正激烈搏杀的血肉之躯上,和穿透一层纸的难度没什么区别。
    如同死神的镰刀般,轻易收割者暴露在射击角度里的生命。
    陈余才刚探出了头,就立刻被呼啸的子弹压了回来,不得不压低身体,蜷缩在并不怎么坚固的战壕里。
    不时有子弹贴着头皮飞过去,新鲜的泥土溅在身上,带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硝烟、鲜血和死亡席卷了外围阵地。
    直到这个时候,前进基地迎击黑潮的防御战才算正式打响。
    而且才一开始,便是短兵相接的白热化阶段。
    忽明忽暗的坑道里,陈余的手掌触摸到地面上有些温热的粘稠事物。
    这种触感十分熟悉。
    他很快反应过来,是血!
    陈余愕然低头,发现不知何时,坑道底部已经汇满了粘稠而温热的血液,甚至没过了鞋面。
    此刻,一枚曳光弹恰好在阵地上空绽放。
    几秒的恍如白昼的明亮中,狭长战壕的底部有如覆满星光的长河,连绵炮火掀起的震动中,涟漪迭起的河面反射着粼粼波光,有如梦幻一般,熠熠生辉。
    陈余半跪着,低头凝视身下。
    猩红的河面上投下一片黑影,他的面孔却清晰得倒映在河面上。
    从未有一刻如同此时,让他对自己这张脸如此厌恶和……恐惧!
    陈余忽想起,下午那名少尉分发完枪械后,离开下投出的意味深长的眼神。
    像是嘲弄,像是不屑,更像是面对将行刑的死囚时,出于怜悯或者自求心安的无声告别。
    他忽然明白过来,其实在前进基地的驻军眼中,也许直到此刻,才是留下的数千流民们真正派上用场的时候。
    战争褪下精致的面具,露出了一张伪善、冷血而残酷的脸。
    白露曾给陈余讲过写在安全城的高中教科书里,旧世界冷兵器时代的战争故事。
    他对其中一个案例印象深刻。
    一位智计出色的将军面对数倍于己的敌军,佯装溃败,撤退时命令士兵不时丢弃军中的辎重。
    先是铠甲和盾牌。
    跑出二里,开始丢弃长矛和弓箭。
    又二里,丢下伤兵和军妓。
    再二里,丢弃珠宝与黄金。
    当敌军在不断被滋养的贪婪与骄狂中逐渐卸下防备的时候,将军如神兵天降般,率领着落魄得只剩下破斧沉舟的勇气与一柄长剑的军士们杀了回来。
    数倍于他们的敌军正忙着争夺战利品,身体和马匹上都挂满了沉重的缴获。
    更致命的是,这些士兵已经陷入了财宝与欲望的双重陷阱中,失去了战无不胜的士气。
    敌我双方数量依旧悬殊,强弱却转瞬易势。
    将军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战胜了这支数倍于己的敌军。
    也许这才是战争。
    阴诡、死亡、勇气、信念……
    它像是一团迷雾,没有固定的形状,可以呈现任何你所想象的模样,哪怕那些特征甚至自相矛盾。
    却独独容不下多余的天真与善念!
    英勇,无畏,热血,牺牲……
    这些充满了硝烟味道的关键词,能够作为毫无战争经验,却被迫卷入战争一线的数千流民们墓志铭上的刻下关键词吗?
    此刻早已陷入地狱的流民们,再大胆不会更不曾做出这种奢望。
    可是,当战争结束后,早已变成亡魂的流他们也许就会被贴上标签,被这些华丽词汇粉饰着出现在战报中。
    而那时,他们已经无法享受这沾满了脏污与残忍的荣誉。
    当然,也不会有人再去追究死人的本心。
    也许他们只会被潦草得埋在原地挖出的万人坑里,在汹汹烈火中燃尽残躯,期盼往生。
    只要战果显赫,过程可以由胜利者随意编写。
    陈余忽然陷入了无比的恐惧之中,手脚冰凉无比。
    他没有想到,自己自以为能够帮助驻军指挥官摆脱道德困境,也能给逃亡至此的流民们争取生机的献策,反而将逃难的流民们拖入了更加残酷和绝望的地狱之中。
    前进?
    变异生物会撕碎,然后生吃了他们。
    后退?
    驻军们射出的冰冷子弹会痛快的收割他们的生命。
    陈余陷入了无边的自责之中。
    想要做些什么,身体和精神却又是如此疲惫无比。
    他又能做什么呢!
    也许此刻的局面并非出自他的本意。
    但是,他与基地指挥官的对话,却是眼下所发生一切的直接导火索。他帮助着指挥官令流民们半推半就得走进绝地,甚至,毫无察觉的流民们还亲手为自己掘好了墓地。
    数千流民被发放了武器和食物,甚至挖掘战壕,修建了简易工事。
    一切看起来都像模像样的。
    驻军向流民们展示了仁慈与无奈,也给了他们选择与希望,仿佛真得十分关注流民们的生命。
    可是,驻军表演出的妥协与退让却被流民们信以为真,知道此刻,才在黑潮的冲击下撕碎了虚伪的面纱。
    当后方的重机枪与炮火,不分敌我绞杀着外围阵地上的所有生命,流民们才如梦初醒。
    可此时一切都太晚了,等待他们的结局只有死亡。
    他们早就被当做抛出的饵食吸引变异生物的扑杀,这些野性多过理性的怪物才不会关心是否落入了蓄谋已久的陷阱,只会不顾一切的狩猎和吞食猎物。
    浓重的血腥味搭乘着夜风四处弥漫。
    刺激着更多的变异生物一头插进这块不分敌我的绞肉机里。
    黑潮的冲锋被上千流民的死亡滞缓了。
    虽然从头至尾,他们对于这场战争的贡献,就只有作为被抛弃的诱饵,与战争两方随意拨弄的死亡。
    壁垒阵线上射出的火力更加汹涌了。
    对于驻军来说,此刻的外围阵地才算真正派上用场,变成了不需要计算和预判目标动向的固定靶。
    他们只需要扣动扳机,投送火力,不断重复这个过程而已,甚至无需刻意瞄准。
    陈余双手紧紧抓着自己的头发,身体不住颤抖。
    他仿佛看到了这些流民在痛苦与绝望中不甘死去后,变成一个个身残体缺面貌可惧的恶鬼,怀着滔天恨意,化作深沉冗长永远也无法挣脱的梦魇纠缠着自己。
    每一只血肉模糊的恶鬼,都定格着临死前的惨烈轮廓,身体四分五裂,内脏和脑浆流出体外,沾满血色的骨骼暴露在空气里……
    甚是已经难以拼成人形!
    恶鬼空洞的眼眶中涌动着比黑暗更浓稠的不甘与恨意,一边疯狂撕咬着陈余的血肉和灵魂,一边用残破的声带不停得拷问着陈余:
    “恶魔,是你害死了我们!“
    陈余的脑海中有一道声音被不断放大:
    去死吧!人间已经无法盛放你的罪恶!
    自己才是最该下地狱的人吧!
    他已经预感到了自己的余生,活着每一天都将接受炼狱般的精神折磨,每一个夜晚都将面对不甘死去的亡灵们最残酷的复仇。
    陈余的瞳孔渐渐失去了焦距。
    他愧疚、自责、恐惧,进而绝望!
    黑夜本可以包容一切,悲伤、怯懦、残忍、伪善……
    陈余却感觉,就连着无边无际的夜色,也难以隐藏他的罪恶。
    轰!
    又一枚曳光弹在夜空炸响。
    一只切割者跃进了战壕里,嗜血的眼瞳盯上了蜷缩在角落里颤抖的陈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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