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写也写了,贴也贴了,但任新无论如何还是想不通,一个响当当的产品,有市场,有销路,为什么说垮就垮了呢?虽然别的省市也相继上了生产线,也甭管人家是偷的还是买的图纸,反正你没注册专利。那些厂一上市就如洪水猛兽,,先来了个围点打援,把产品堵在了你厂门口,你说气人不气人?几百几千里以外运到你家门口,价格愣是比你便宜几百元还外加回扣。咱在自己门口,用人家卖的价格生产都生产不出来,更别说运费、回扣、人员旅差费了,一台就差五六百元。就是这样,人家还照样赚大钱,你说怪也不怪?售后服务三包到底,送货到家。有人偷偷打听人家的诀窍,嘛诀窍?厂内管理好。从采购到装配,道道工序挂牌负责。出了问题,一追到底,绝不姑息。你说那质量有个不高?咱这是嘛?销售人员回来反映问题,吴能不但不听,反而大加训斥:别人怎么不反映?就你毛病多!——就这样的态度,你说那工人能有责任心?有干劲儿?还提什么保住质量,不少装上点儿什么就不错了。
    面对重重包围的局面,任新又找到吴能,提出打一个中心开花的漂亮仗。那吴能一见任新,真是说也不听,越说越不听,好像听了谁的建议就比人矮了半截。任新茫然了,他预感到前景的暗淡,就是不为别人,也得想想自己。他吴能拿着旱涝保收的工资,人家是带着公务员的高薪来的,我们呢?厂长垮了,他吴能拍屁股走了,换个地方依然当他的官,挣他的钱,可我们就是喝西北风也得等到顺了风向。有人说,吴能没人心眼儿,压根儿就没打算把厂子搞好,要不怎么一看厂子就要玩儿垮了,早早把工资关系弄到了机关,钱又长了一倍。
    珠子有大有小,要串到一块儿总得有个同心点,连心都不同还谈什么同甘共苦?同呼吸共命运?任新不服输,他觉得人哪里真得就是铁石心肠,精诚所至,应该金石为开。他清楚吴能烦透了自己,但为了这个厂,也为了几百号兄弟姐妹,他决定豁出去了。年轻人的脾气有时还真是执拗,他认准了的,就是九牛二虎也别想把他拉回来。他认为厂子已濒临绝境,就如国歌里唱的那样,是到了最危险的时候。这个僵硬的体制是不改不行了再这样胡吃闷睡地下去,就等于是在糊里糊涂地往自己脖子上套绞索。老产品已陷入了人家对手的汪洋大海,来一个大反攻的可能微乎其微,但怎么也得做个垂死的的挣扎。这样说可能不大好听,却是真真切切地现实。坐以待毙不是中国人的性格,眼下总得有点食物对付着苟延残喘。话是这么说,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怎么办呢?连任新自己也觉得对不起自己,我们果真是到了穷途末路?不可救药了?任新决定去找市长,他要去寻找到底是人吃产品还是产品吃人的答案。
    工友们佩服任新的勇气,但又都为他捏着一把汗。怕他找不来答案却找来一身病。也有人说他是年轻气盛,忘了自己的身份,没有自知之明,算不清自己吃了几碗干饭。初生的牛犊不知天高地厚,人家市长是你这种人随便见的吗?那是国家有品级的官员,去了也是自找没趣儿。人家抓得是大事,是掌握政策的人。全市有多少家企业?比咱大的小的有的是,更别说几十万人的吃喝拉撒睡。一个个的接待,一个个的拿主意?说着玩呢,你觉得脑门子硬呀,照样碰你个狗蛋大的包。一个破工人,别说你,就是吴能也顶多是个二十几品。哪里是找市长,分明就是想出风头儿,巴望着也在市政府的办公楼里挂上个花名册。先去找个瞎子算一算吧,得是那个命呀。
    当然,说风凉话的终归是个别少数,对于他们的尖酸刻薄和不理解,任新并不在意,知道他们并无恶意,也是为他担心的一种表达方法罢了。他相信事实会说明一切,事实会让神经麻木的人清醒起来。
    市政府办公楼,还是十几年前的老样子。说是大楼,只不过是一幢四层的直片儿。外观老旧,远没有农机厂的办公楼壮观,气派。要不是楼顶那面高高飘扬的五星红旗,很难让人相信这里是晓城的政治中枢和心脏。
    任新站在市政府的牌匾前着实踌躇了一会儿,怎么说也是第一次进这样的大机关,他设想着对付门卫保安的办法。有人问就说是市长的亲戚,老表亲多了,谁还会刨根问底。真要是有人打破沙锅问到底,说不定还真能攀上个八竿子打不着,眼神儿勉强抅得到的远亲。谁让市长跟我是同姓,天下任姓是一家嘛。
    没想到几乎没遇到什么关卡,顺利的找到了市长的秘书。这位秘书姓刘,高高的个子,白静文气,年岁不大却显得老成。他客气的招呼任新坐下,又热情地从电热壶中倒了一杯水递到任新手中。不知怎的,任新却见乎慌乱。
    你有什么事?
    我想找市长提点儿建议。
    市长在开会,有什么建议能先跟我说吗?我会为你转达的。
    等市长散了会不行吗?
    哈哈哈,你这个同志,不相信我?
    你能当即答复我吗?
    要看是什么事,有些事市长也不能立时答复,集体领导嘛。还没问你是哪个单位的?
    农机厂的。
    农机厂不是很好吗?年年都是先进单位。前些日子你们厂长还在全市工业创新大会上作先进经验报告了呢。
    什么?他还作先进经验报告?什么经验呀,吃喝嫖赌抽?
    你不要激动,有话慢慢说。刘秘书客气的提醒任新。
    啊哦,我今天来不关他的事,是想为晓城的工业发展提点建议,你看这话赶话的说走了嘴。
    没关系的,你接着说吧。刘秘书做出个职业记录的架势。
    咱市的工业,目前来说亏损严重,我想是不是来个工业大调整。噢,临来时惦记见了你们慌手撂跤地说不全,就简单的列了个提纲,你看看吧。任新说着从兜里掏出了几张纸——这也不是我自己的意见,都是大家伙儿你一言我一语嚓的。
    刘秘书双手接过简略的掀了掀:嗬,写得还真不少,够仔细的。这样吧,我先仔细看看,等市长开完会,好向他汇报。
    汇报?得让市长亲自看。
    好,我一会儿就交给市长。要不你就先回去,别耽误了生产。
    什么时候给我回话?
    凡事有个先后------
    先后?我们都吃不上饭了!再按部就班的排队,下次再来找的可能就不是我而是饿死鬼儿了。任新眼圈儿通红,嗓门儿也提高了几度。
    看你着什么急呀,你们这些来反映问题的基层同志,不管事情大小,来了就立剋立挖地要解决。心情我们理解,但你们也得理解我们的工作,隔行如隔山,是不?市长也------没等刘秘书说完,市长一步踏了进来。
    什么事呀?刘秘书赶忙把任新介绍给市长。
    任新听说是市长,急忙站起来,拿起刘秘书放在办公桌上的那几张纸,恭恭敬敬地送到了市长手里。
    字写得很不错嘛。市长大致看了两眼说:到里屋谈吧。
    蓦地,任新才注意到这是个分里外屋的套间。任新随市长来到里间,‘请坐吧’,市长说。
    请?市长请我坐?市长见他呆愣愣的样子,笑了起来:瞅什么,我又不是吃人的恶魔。
    任新机械地坐在那张市长值班休息的木床边,看着市长那认真的样子,心里平静了许多。他时刻留意着市长的表情,想提前在那里找到答案。
    他听说过市长是咱晓城的本地人,电视里也没少见过,但那都是有来言无去语的一张画。今天能面对面的坐着,仿佛是个神话儿。那高高的个头儿,足有一米八几,丰满匀称。三七分的发型要比电视上更素雅整洁。面庞白皙,却不显得文弱。慈眉善目,隐有几分威严。岁月刻在额头上的几条细纹儿阐释着智慧,总不离腋下的文件包,尤显事业的老成。年纪五十开外依然是青年的风韵,朴素的衣着看不出丝毫的特殊。早就听说他的工作配车是已有几年车龄的桑塔纳,没有极特殊的情况都是回家用餐。任新正在暗自庆幸,却被一声可人却不失凝重的叫好惊了一愣。
    很好,很好啊!如果工人师傅们都象你这样,我们的工业又何愁搞不好呢?你先回去,我马上就和有关人员碰碰头儿,研究研究,看看大家还有什么意见,尽快给你回话。
    没等任新回过神来,一双大手已伸到了他的眼前。任新急忙站起,一把握住那只温热的大手,连说‘谢谢你,市长。’
    话怎么倒着说呢?我应该谢谢你。
    任新简直不知是怎么走出的市政府门口,他高兴地一溜小跑,他要尽快向工友们报告这个喜讯,让大伙儿一块儿高兴。
    一个星期后,任新接到了市政府的来信。
    任新同志:
    你给市领导写的《关于搞活大中型企业的建议》,市委市政府领导已阅。
    市领导认为,所提建议有采纳价值,就有关问题,正在研究办理。对你关心我市经济工作,献计献策的真情,市领导表示感谢。希望你今后多多提出建议,帮助各级领导做好工作,为晓城经济及各项事业的发展做出更大的贡献。
    致
    礼
    晓城政府办公室秘书一科
    年月日
    又是一个星期后,晓城日报转发了这样一条消息,摘要如下:
    市委市府决定对我市工业实施改革,其主要内容包括:
    一撤销管企业的职能局,建立行业集团协会,去成员为各企业法人,会长由各会员推举产生。
    二亏损企业向社会公开招聘经营者,并建立健全必要的风险机制。
    三建立全市企业集团式生产调度及信息开发搜求机构,变工厂为生产车间。
    四与各科研机构和大专院校挂钩,充当高精产品的试制基地。
    五企业工会相对独立于同级党委,为上一级工会的派出机构,以便对企业经营者实行强有力的监督。
    又过了几天,厂里的告示板上贴了一张大大的白纸,远远望去,象是爬满了蝼蚁。那是一张下岗职工名单,任新的名字被优先排在了第一排第一名。
    任新见吴能等人一心要置自己于死地,便平静地接受了现实。他相信在如此热火朝天的年代,是真金总能放出耀眼的光芒。他没有精力去跟谁勾心斗角,认为与这些无赖去浪费自己宝贵的生命不值得。他清楚地知道,今后必须要面对一条生疏且艰难的路,能在市场竞争的大潮中做一枝出墙的红杏是自己的骄傲,虽然他是被人家掐着脖子下岗的。他不知道尚不会游泳的自己今后的命运将会如何。梦中,他还常把厂子挂在嘴边,他实在舍不得培育他多年的那块热土,舍不得患难与共的工友们。放心不下工友们的命运,他为工友们祈祷,祝愿工友们此生平安。
    当天晚上,胖子和瘦子等人为任新壮行。说是宴会,倒不如说是花生大集合。一个炒花生米,一个炸花生米,一个煮花生米,还有一盘干脆没有经过任何加工的生花生米。胖子高举酒瓶吆喝着,眼里噙满泪花,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气氛。
    今天,大哥下岗了。不,是任新。你先走一步,我们后边就来。这几个王八蛋也绝不会放过我们。
    胖子说着便又抄起酒瓶想吹个小号儿,瘦子一把夺过来:说什么呢?别说他叫咱下岗,就他们这几块料?往后他就是叫咱爷爷,咱还有个尿不尿他!大丈夫志在四方,干什么不能吃碗饭?瘦子说着说着已是涕泪双流。
    你们这是干什么?我又不是上刑场。任新拍了拍胖子颤巍巍的将军肚儿,又拽了拽瘦子的衣角儿。——消消气儿,弟兄们,下岗并不见得是坏事。咱不都学过辩证法吗?往后都是实行市场经济,还谈什么下岗不下岗?双向选择,在哪儿不是干活吃饭?再说我的下岗也不是谁挤兑我,是我主动提出来的,也尝尝背水一战的滋味儿。你们要是还看得起我这个大哥,就听大哥一句话,踏踏实实干你们的活儿,不许跟缑佀过不去。缑佀也有许多优点是你我学不到做不到的,我们大家毕竟还是弟兄,无论俺们俩之间有什么事也不能影响你们。
    你给我闭嘴!胖子吼了起来。——从现在起,谁再提那个****的,就拧烂谁的嘴!你还一口一个跟人家弟兄,人家都------唉!
    瘦子见胖子火烧脑门儿,也随声附和起来:对对,你看他那个**样儿,准是个奏人技术不过关的家伙给人间添的堵!会奏人就奏,不会奏人就别他妈奏,你看看奏得那个**样儿,货真价实的伪劣产品,真他妈给国策添乱。
    任新忍不住噗哧乐了。
    大哥,刚才是兄弟无礼了。这是什么时候了,你还跟他义气?人家都骑在你脖子上拉屎了,你还一个劲儿的直嚷香。刀架在脖子上的感觉好受是不?我真为你------胖子怒气难消。
    不要说了,你们要是认为我窝囊,就算是窝囊吧!------‘只要你过得比我好------过得比我好------下边什么词儿了?------’任新声泪俱下。
    胖子和瘦子们哪里知道任新的心境?他能不知道缑佀的为人?他非常清楚缑佀是不会轻易放过这帮弟兄们的,他是怕弟兄们日后受罪呀!(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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