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贞仍然记得和霍尔迈·斯通最后一次见面的情形。无论生前有多大名望,老铁匠经历的是极为痛苦的死亡;这痛苦不是来自于身体,而是来自于悔意。他在临死前,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还有太多事没完成,而这悔意又因身体痛楚而放大。他成了自己手里扔掉的一块用不着的铁,暗红色的锈斑不断剥落,撒落在病床上。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吉特拉是给他生存目标的人,也是把他拽向死亡河谷的人,然而他对这个女人一无所知——甚至还不如现在的乔贞了解得多。
    一刻钟前,医生承认是房东付钱让他撒了谎。不要说给吉特拉接生,他甚至都没去过那幢公寓。所谓的检查,只是为了让故事更可信而编造的。除了必须承认自己手下死了一对母子,而且能因为这句话得到十个银币之外,医生就一无所知了。乔贞不认为医生还敢第二次撒谎,但假若是的话,他也逃不掉。
    乔贞回到吉特拉的公寓,再次见到房东,从她脸上首先看到了厌烦的神色。她还认得乔贞,但是没有表示出丝毫的慌张,只当是这位探员又来调查吉特拉的生活,但是却不可能把麻烦带到她头上;她没有义务无条件给予太多合作,心想着如果乔贞能尽快离开,那她强装毕恭毕敬的时间也短一点。
    当然,让她承认和医生之间有一次关于谎言的交易,并不困难。乔贞不想用暴力对一个五十多岁的瘦弱女人逼供,但是却得让她相信:如果有必要的话,他会这么做的。一开始,他站在房东的屋门口进行试探性的询问,得到了意料之中的无力否定。他把只打开一半的门猛地推开,房东惊叫着朝后退去。他跨进屋,摔上门,用椅子的椅背顶在门把手下,上前用匕首尖对着房东的脖子,然后说:
    “夫人,你出租的房子里发生了一起原因不明的死亡。我得知道那个女人是怎么死的,作为死者的房东,你有义务对我说出你所知道的一切,但是你却不知好歹地组织了一个谎言。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听好,吉特拉要么死得很安静,要么有人听见了她的求救声,但是却不当一回事——就像现在这样,这屋子里只有你和我,虽然墙壁很薄,但就算你因为什么原因,猝死在这儿了,其他人也不会马上就知道。这就是你和房客之间的关系:关上门,就可以装作没看到、没听到一切。我非常清楚,你的公寓就是这么一个让人恶心的地方,但是并不等于你可以利用这一点来骗过我。我讨厌有人对我撒谎,而且杀死过不少这样做的人;如果我现在杀了你,把血涂满墙壁,你的房客不会知道,就因为门已经关上了。同样的事情也可能发生在了吉特拉身上,我不知道;至于事实如何,这得你坦白出来。对我坦白,现在。”
    房东紧紧缩在墙边,左手背因为不自觉的颤抖而叩击着墙面。她仿佛从某一次正常的酣睡中醒来,却猛然发觉自己不知为何身处狮笼;又像是一个坠崖的人在离地只有数米的时候,才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即将死去。在确认她涉及吉特拉的死亡之前,这样吓唬她有一些过头了,但乔贞并不考虑采用更温和的方式,因为那需要更多的时间。在矿洞里面对兄弟逃犯之时的焦躁感,再次从他心底浮现出来。他本以为回家见到了达莉亚,这焦躁就会消失,但是却变本加厉了。
    毫无抵抗欲望的房东很快承认自己策划了这个关于接生的谎言,但就像乔贞预料中一样,这本来也不是她的主意。
    “是有一个人,一个男人,他给我钱,让我这么做。”
    “说清楚,他让你做哪些事?……不,先回答我,关于吉特拉的死,你到底知道多少?”
    “我只知道她死了,而且是在孩子生下来以后死的。对呀,她生下了孩子,虽然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生下来的……最后一次看到她的时候,还大着肚子,等看到她尸体的时候,孩子已经没了……”
    “你的意思是,你偶然发现吉特拉已经死了?”房东的叙述很混乱,乔贞不得不用自己的推论引导她。
    “对呀。我是去催房租,但是却看见……她倒在水缸旁边,头脸都湿湿的,地上还有很多水。她是给溺死的……一定是有人就这样,”她左手抓住自己右腕往下压,“把她……把她摁进水里。就这么死了。我看见的时候,她的大肚子已经没了,所以我想她是在把孩子生下来以后出了这种事。圣光在上,我吓得要命,真的什么也不想管呀,但不管也不行。我只能找人把她埋了,这事跟您说过,是真的,不过我也把水缸扔了,这个没告诉过您。埋了她好几天之后,才有一个男人找上我,让我掩着这事。收买医生,说她难产,和孩子一起死掉,这都是他出的主意。”
    “你知道他的名字吗?他长什么样?”
    “名字当然不知道呀。长相……我也不敢仔细盯着他看,而且他是在夜里找上我的。”
    乔贞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继续问。“那么,吉特拉有没有什么访客?不是说临死前几天,是一直以来。”
    “一定有,虽然我没在她房间里撞见过。她桌面上那些烟头印子,原来是没有的,但我想不会是这姑娘抽烟。可是就算有访客的话,我也说不准是谁……因为……”
    “因为什么?”
    “您千万别把这事说出去……”
    “你没有资格让我做保证。但是我可以告诉你,现在我只关心你是不是在吉特拉这件案子上给我说实话。至于别的,你有没有做过什么不合法的事情,我都不关心。像你这样的人,还有那个医生,完全干干净净地过日子是不可能的,我也能理解。把我想知道的说出来就行。”
    “其实……楼上有几个姑娘,是做那个的。我知道她们是谁,大家日子都不好过,互相帮忙嘛,我也不为难她们。所以,我会常常放一些陌生人进来,只要他们付钱……两个银币,付给我的。老规矩了,只要是给两个银币,我就知道他们是来做什么的,就放进去。”
    “吉特拉也是……?”
    “不,不,她不是。她屋里什么也没有。”
    “所以,也就是说,只要明白两个银币的规矩,任何人都可以出入你的公寓,无论他们是来做什么的。”
    “我也知道有的人肯定是因为别的原因上楼去。我真的知道。如果每个人都是客人的话,那几个姑娘的时间就对不上了。可是……您别怪我。”
    “这样做可能会害死你自己,这都不明白?……算了,吉特拉死的前后那几天,有没有这一类来历不明的外人出现?仔细想想。”
    房东低下头,使劲扭着眉头,仿佛是要故意把自己努力回想的样子展示给乔贞。
    “有,”她说,“有人上楼去,而且很快就下来了。就像您说的,其实这一些人我也有些怕,就会在他们出门的时候偷偷注意一下。有一天,有两个人成对地上去了,又一块儿下来……”她突然拔高了声音。“我想起来了,其中一个人空着手上去的,后来出门的时候好像……捧着什么……说不定是那孩子呀!吉特拉生下来的孩子!天哪,他们一定是杀人犯!他们杀死吉特拉,把刚生下来的孩子带走了,您说是不是这样?是不是?”
    房东仿佛让自己的话给吓住了,她双手紧紧抓住乔贞的袖子,用充满空洞恐惧的眼神盯着他。
    “放手,冷静一点。”乔贞掰开房东的手。“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放了杀人犯进去,”房东十指朝掌心缩起来,眼珠朝下看,不停地颤动,仿佛地面有无数毒虫正在爬向她的脚踝。“他们溺死了她……带走孩子……孩子……他们……”
    房东不停自言自语,彻底落进了用自身的回忆与想象织就的恐惧之网里。乔贞知道自己问不出什么了,直起身子,朝后退了两步,视线仍没有离开房东。当下了解的情况仍然混乱无比:他能够确认的只有吉特拉生下了孩子,然后死于谋杀。他想,如果这次调查在霍尔迈还活着的时候就开始——那时吉特拉应该还未死——那么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霍尔迈因为对情人一无所知而充满怨愤和悔意,而依现在事情的复杂程度,乔贞觉得霍尔迈就这么带着迷惑死去,说不定是幸运的。他把最后的生命力给了一个或许过于危险的女人。
    “对了,那个让我撒谎的人,我想起来了。”房东抬起头。
    “你想起什么了?”
    “他六十多岁……说不定有七十岁。讲话的时候喜欢打手势,动作很大,像个当过官的一样。您说他会是大官吗?哎,我到底卷进什么混帐事里了啊?您帮帮我吧……我真后悔得要死……”
    她再次激动起来,扯住乔贞的袖子。这一次乔贞没有把她的手掰开,而是直接转过身急步走向房门,甩开顶在上面的椅子,把手伸向门把。在她背后的房东摔倒在了地上。事情的来龙去脉仍然一塌糊涂,但是当房东描述出来的这形象,和吉特拉桌面上的烟头痕迹结合起来的时候,乔贞的第一反应就是赶快回达莉亚的宅子。这一路上,他的双眼有强烈的刺痛,手指头麻木而沉重,思维在极度焦躁的同时又异常清晰。他明知对于如此模糊的线索,应该质疑再质疑,但是如今却不由自主地把它们串了起来,推向自己并不想见到的方向。
    他还没有结论;但不用说结论本身,他甚至开始惧怕思考结论的过程。
    赶回去。什么都不要想。
    达莉亚趴着,右手紧紧捂着自己的嘴唇,左手按在右手背上。她能感觉到指甲嵌进了肉里。她用左手食指侧面掩住鼻子,尽量收敛呼吸。
    透过矮树丛的缝隙,她能看见不远处的因伐罗修。检察官按住自己流血的左额,围绕着水池子急促地踱步,仿佛是要用脚步划分出一个只属于他的、充满威胁性的空间。五分钟前,达莉亚从房门奔进后院,如果不是因为因伐罗修踩中林德的血滑了一下,她现在大概也没有机会藏在这里。
    “你在哪。出来。”因伐罗修叫完,弯下腰,使劲地用手掌拍打水面。
    达莉亚不知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往屋里逃;或许她当时并没有思考的时间。穿着这一身不可能跑得快,但是屋子里至少还能用得上家具什么的来阻止他。但是谁又能保证这能有效。当然,现在自己身后不远就是围墙,只要大喊救命,外面的行人一定能听见……那又如何?
    她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她仿佛已经失去了自从林德倒地之后的所有理性记忆。只有现在不能让因伐罗修抓住这一点,是确凿无疑的。眼前的人是谁?是她曾经认识的谁?——连这一点也开始模糊了。
    “你把他们藏在哪儿了?”那个人再次猛地拍打水面。破裂的水珠飞溅出来。
    他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如果非要做出行动的话,达莉亚想在他没有发现的情况下回屋。屋里有她的……毒药。别的任何事,任何人,她暂时都无法去想。什么都没有。她听不见水珠击打池子边缘的声音;也听不见自己脚踝边,数寸之远的地方,有一条小蛇在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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