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混乱的人群是一整具肢体,那么枪声就是最好的镇静剂。扭打在一起的人停止了动作,却还拉扯着对方的衣服。爬到桌面上的人身子随着枪响猛地朝下一蹲,然后又往上挺回了一些,但膝盖还是弯曲的。有一面镜子掉在地上摔碎了,没人注意到。一直躲在修道院里,不愿涉入这场纠纷的修女们群聚在窗口,急着想看看发生了什么,又不敢把头探出来。像大部分人一样,达莉亚很快察觉到了枪声的来源,并且把视线投向那个方向。
    在草坪东侧的入口站着一个男人,身旁有两名持枪的卫兵。他双手互握在背后,环伺会场。他的目光掠过近处所有人的眼睛,让他们更加沉默不语。在看到达莉亚的时候,他的视线有片刻的停留。
    “我看见什么了?”他说。“在修道院面前发生的一场哄抢?”
    人群仍然在沉默。即便不是伴随着警告的枪声出现,仅凭穿着和说话的音调,人们也会知道他是一个有资格在这种场合下达命令的人。
    “我在等待回答。”男人说着,视线似乎是无意地又回到了达莉亚身上。
    “您是谁?”达莉亚说。市民们,包括公爵夫人,目光都集中向了她,仿佛她是最不应该在这个场合提问的人。
    “检察官因伐罗修·盖尔芒特。如果我没看错的话,您是达莉亚夫人。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我在举办一次义卖。”达莉亚说。“但场面不大好。”
    “我知道是义卖……见过您发的传单。发生这样的混乱,一定有什么缘由。——那边的先生,你要去哪儿?请停步,把手里的东西慢慢放下。实际上,所有人在得到我的允许之前,都不准离开这里。”
    “不准离开?谁给你的权利?”公爵夫人说。
    “是这个女人,”黛西指着公爵夫人,“就是她让这些人捣乱的。是她。”
    因伐罗修看了看黛西,然后转向公爵夫人。“我认识你。雷明顿公爵的新婚妻子,是吧?看来你遭到指控了。”他停顿一下,走到公爵夫人面前,继续说。“至于你的问题……是这个国家的人民给我的权利,夫人。作为国家检察院的一员,我不能对这样大规模的扰乱秩序行为视而不见。现在轮到你回答我的问题了:是你引起这骚动的吗?”
    “我?笑话。我只是来看看,正要离开呢……”
    黛西刚想说话,但因伐罗修用右手指示她不要开口,然后身体略微朝向左侧,对市民们说:
    “各位,有的时候保持沉默也是罪恶。实际上,我是在观察两分钟之后,才决定鸣枪警告。毫无疑问,你们当下的行为严重扰乱了公共秩序,甚至带有犯罪性质,让我有理由立刻逮捕你们所有人。就算你们选择逃跑,回家得到片刻的休息,但也绝对逃避不了追究责任。但是,鉴于你们还没有造成实际损害,所以我能提供一个更温和的解决办法:放下你们手中那些不是用钱币换来的东西,并且在得到卖方的确认后,静静地离开。这是唯一一个让你们避免惩罚的做法。记住,务必要诚实,希望你们都记得自己哪些东西付了款,哪些没有。听好了:只要有一个人继续试图留下不属于他的东西,这件事就会定性为集体犯罪。现在,都照我说的去做。”
    立刻就有人因为这席话而行动起来了,比刚才公爵夫人唆使的哄抢要快得多。第一个人先把眼前掀翻的桌子扶起来,然后把刚才藏在衣兜里的一双刀叉平放上去。第二个人交出了一个小茶杯。第三个人不仅交出了东西,还要协助帮工把它好好地放进箱子里。达莉亚这时候才发现,就连他们打算抢走的,也只不过是那些便宜的生活用具而已。盖着艺术品的帆布虽然掀开了,但是它们仍然好好地按原来的方式堆积着。最奇怪的是有个人交出了几枚象棋棋子——只是几枚。无论是正正当当购买,还是哄抢,这些人都发展不出什么野心,只是想赚点小零头,自然也没有为了可观利益而犯罪的胆量。无论是煽动还是说服,他们都能够很快地接受——无条件地听从地位明显高于自己的人,是他们最熟悉,也最适应的生活方式。
    不知不觉的时候,雨再度骤停了。
    “公爵夫人,您没有要归还的东西吗?”因伐罗修说。
    “没有。”她扭开头,把仆人叫到身边。“我们该回去了。”
    “等等。”因伐罗修说。“您看,每个人都意识到了他们的错误,正在尽力补救。也许您也该做一件事。”
    “我没有什么可做的。都说过了和我无关,你能指望这些愚蠢的平民能做出什么好事来……”
    “向达莉亚夫人道歉。”
    “你说什么?”
    “公爵夫人,虽然我只在一旁观察了两分钟,但是恐怕您实在太激动,我还在到这里的小径上,就听到了你的声音。没有听清全部内容,但我相信是在你的话音落下之后,骚动的声音才响起。比起新婚蜜月没过多少天就遭到拘留审讯,道歉是一个好得多的选择。如果达莉亚夫人觉得您的道歉足够有诚意的话,我会考虑不把这件事上报。”
    “你叫什么,因伐罗修?我会让我丈夫知道你有多么无礼!”
    “噢,虽然雷明顿公爵大人也曾经打算进入检察院——很可惜,连续两次司法考试不及格——但不管怎么说,他也是认真背诵过法典的人。我相信他会认同我的处理方式。”
    公爵夫人昂起头,嘴角往下撇,眼球微微颤动着。她朝达莉亚看了一眼,然后又转过头盯着因伐罗修;从因伐罗修并无改变的眼神,她知道没有别的选择余地。她走向达莉亚,离她还有好几码的时候就停住了,然后吐出毫无音调变化的音节:“抱歉。”这时候,她仍然高昂着头,脸朝向侧面的一棵树,仿佛自己是在对某片叶子的叶脉图案做出不动声色的评价。
    “这样的道歉很难让人信服。诚意,夫人。”因伐罗修说。
    原先打算转身离开的公爵夫人只好上前几步,逼自己望着达莉亚的眼睛,然后说:“达莉亚夫人,我对自己的言论,和它们造成的后果……表示道歉。请您原谅。”
    “达莉亚夫人,”因伐罗修说。“您接受这道歉吗?”
    “不,我不接受。”达莉亚摇了摇头。“但你可以走了。”
    她看着公爵夫人的眼睛,明白对方在退缩。这个方才造成一片混乱的女人,在一瞬间就把自身摆在了受害者的立场上。她几乎要哭出来,仿佛家产遭到哄抢的是她而不是达莉亚。她抿紧嘴唇,转身离开。侍从连忙追上去。
    达莉亚并不觉得多少消气了;她只是疲劳而烦躁。她招呼黛西去帮忙收拾东西,然后对因伐罗修说:“谢谢你。”这句话出口的同时,她也没有丝毫得到帮助的感激与兴奋。她不等对方说什么,就直接在身后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让椅背撑着身体右侧,用左手抚去脸上的雨水。因伐罗修走近的时候,她也没有抬起头来。
    “达莉亚夫人,刚才这一幕真是非常让人不快。冒昧问一句,您和那位夫人难道有什么过节?”
    “不。”她懒得说明是“不知道”还是“没有”。
    因伐罗修拉来另一张椅子,在她身前坐下。“您认识我吗?”
    “你刚才自我介绍过,检察官大人。”
    “其实我是专程来找您的。”
    达莉亚抬起头,看着他。
    “不……这么说太私人化了一点。这些话有些难出口,尤其是经历刚才那一幕之后……但还是必须说出来。我接到检察院的委派,负责调查您的慈善组织在资金流通方面是否有非法行为。对这次义卖进行监督就是我工作的第一步,但是没想到……”
    “噢,”达莉亚点了点头,“你是来抓我的。所以必须把她先轰走。”
    因伐罗修叹了一口气,注视着达莉亚的眼睛,有一会儿没说话。
    “你不是来调查的吗?还坐在这里干什么?”
    “我能看出来,您伤心劳神已经很多天了。或许现在不是谈公事的好时候。”
    达莉亚很想说“有什么不是时候的”,但还是没有开口。在心底,她不是一点儿也不感激因伐罗修的行为,但得知他此行的目标原来是调查自己之后,这一丝感激就让懊丧给深深地掩埋住了。至少我还会感到失望,这是一件好事,她想。要比毫无感觉要好得多了。
    “我就直说好了,检察院接到不止一次的举报,认定您的组织在处理孤儿抚养费用,和募捐资金来源方面……”
    “不用对我重复。”达莉亚打断了他。“那你还在等什么?要质问我?把我关起来?”
    因伐罗修像刚才一样,又沉默着看了她一会儿。达莉亚把目光避开。
    “您听好,这不是我想要的工作。我知道您不会做出以善行为掩盖,来谋取私利的事情。在这个调查过程里,我需要您完全的配合,但这样也是为了保证您的权益不受损害;而我也能从中得到足够的证据,来证明那些举报都是诬告。”
    “为什么你觉得我不会做出你说的那些事?”
    “我做这类讨厌的工作已经好几年了,说实话,比起严守法律程序,我还是更相信人格和经验的力量。虽然您不认识我,但实际上我参加过您的募捐会,还曾经匿名捐款。如果让我用一个词形容那些集会的气氛,那就是:希望。无论是参加者,还是您自身,目光里都是充满了希望的。我见过好几百个谋取私利的人,他们绝对不会拥有那样的眼神,而我相信我的经验。现在那种充满希望的感觉暂时从您眼中消失了,但那只是因为您太疲劳。经历了这么多,谁都会疲劳的。不如这样,我去让修女安排个房间,您该好好休息一会儿。”
    达莉亚刚想拒绝,但是却迟疑了片刻,而因伐罗修把左手放在了她搭着膝盖的右手背上。她又想马上抽回手来,还是迟疑了片刻;因伐罗修的手落得很轻,在贴上她手背的时候略微加了一点劲儿,让她感觉到他的拇指从食指侧面略微探进自己的掌底,然后又很轻地放开了。他站起来,朝修道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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