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一个吉特拉住在一间不起眼的两层楼公寓里。这天乔贞来到公寓门口的时候,正好遇上一对男女从大门走出来。他们衣着简陋,眼神疲惫地看了乔贞一眼。在公寓右边的墙面上贴有一张反七处传单,看得出来已经贴在那儿很久了,经受风吹雨打,成了陷进墙内的一块灰斑。
    公寓的房东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不出意料的是,乔贞不得不透露探员身份,才能套出话来。
    “吉特拉?”她说。“是的,她在这儿住过两年多。在什么俱乐部工作来着……我这儿只收做正经工作的房客。”
    “她现在不在这儿了?”
    “她死了。哎,我就知道这事儿会给我惹上麻烦。”
    死了。听到这个词,乔贞并不意外。
    “什么时候?”
    “就前些天。您可别说出去,我好不容易才给街坊瞒住这消息,要是有人知道那屋子里死过人,好几个月都租不出去了。”
    “她是怎么死的?”
    “生孩子出了问题,母子俩都没挺过来。”
    乔贞回想起来:吉特拉六到八个月之前不再和霍尔迈见面,如果房东说的话属实,那就是在怀孕的迹象变得明显之前。她辞掉了俱乐部的工作,没有留下任何讯息。
    看见乔贞沉默着,房东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大人,那姑娘是不是犯什么错了?难道说她怀的是什么大人物的孩子?哎,我根本就不应该让来历不明的孕妇留下来,但是又不可能把她赶走。这下可好,晦气得要命……我最近日子过得老不顺,说不定也是……”
    “带我去看看她的屋子。”
    虽然房东不太乐意,但只得拿出一串钥匙,带着乔贞登上公寓二楼。楼层散发着一种腐朽的腥味,走道上能看见酒瓶碎片一类的杂物。二楼一共有八间屋子,他们来到其中一间的门前。
    “实在没什么好看的,”房东说,“而且我还真不想进去。晚上从这儿走过的时候,我经常觉得背后有些古古怪怪的。”
    “你可以把钥匙留给我,自己先下去。”
    房东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门。乔贞先她一步走进屋里。整个房间比七处的审讯室大不了多少,有柜子,床,一扇窗户,一张小方桌,两把椅子和灶台。右手边的小厕所里放着一个水桶。
    “我真后悔把这屋子租给她,”房东说,“不是每间屋都有独立的厕所的。”
    窗户是开着的,不断有冷风灌进来。即便如此,屋内的空气仍然陈腐得令人难耐。乔贞不确认自己是不是闻到了一丝不明确的血腥气,就像身处于所有生猪肉和刀具都搬走了,还经过反复冲洗消毒的屠宰房。床上没有枕头,床罩已经掀走了;灶台上也没有任何器具。但是,这儿仍然存在着有人生活过的痕迹。桌腿附近的灰尘积累得很厚,但是极凌乱,明显曾经有脚印留在上面。床头上有一小缕毛发。最关键的,还是人的气息:一个有着温热的体温的人类曾经长时间呆在这儿。如果完全没有人住过,房屋会呈现出一种空白的冰冷,床和柜子就只会是木头的集合体,而不成为家具。
    “她没有东西留下来?”乔贞说。
    “大人,请医生和买棺材都是要花钱的,而她几个月都不工作了,也没有亲人来过。我把她剩下来的东西都卖了,自己还填了不少,好不容易才凑齐丧葬费。”
    “从来没有人来看过她?”
    “我这儿的规矩是不准带外人进屋。当然,这些房客们都多少会瞒着我,不过凭我自己的眼睛,这几个月以来只见过医生进过这屋子。当然还有我自己。”
    乔贞走到桌子前,在上面发现了一些呈现不规则圆形的焦黑印痕,像是有人在上面摁灭了很多支烟头。
    “告诉我她下葬的地方,还有给她接生的医生住在哪儿。”
    得到房东的回答后,乔贞赏给她十个银币;虽然她有些不满,但乔贞在现阶段并不愿意为情报提供者付太多报酬。他从无人的房间里走出来,再走出公寓的大门,站了一小会儿,突然感受到一种空虚;而这空虚和他发现自己在调查的人也许已经死了,并没有什么关系。他按照标准的程序和手段来做这件事,到目前为止所有的结果都没有出乎他的预料范围,可以说是一次成功的调查,但他却丝毫没有工作顺利进行的满足感。这些事情他做了十多年,无数次把生存、死亡以及和它们相关的一切工整地嵌进自己的办事程序里,对于陌生人的死早已完全失去了怜悯感,但此刻他觉得自己也许是厌倦了——厌倦于这情感的缺席。他很想回家对达莉亚说,我今天调查一件案子,有一个女人不为人知地死去了,这样的事在这世界上每天都发生,我见过了无数次,但绝不会让它发生在你身上。
    然而这只是想象。他是不可能说出口的。但是,一定要记在心里。
    林德在预定的时间出现在达莉亚的家门,仍然抱着两本药典,没有带任何随从。侍女黛西应门之后,还以为眼前是一个推销书籍的,所以林德只好在门口呆了一会儿,等到黛西把乔贞叫来认人了才进屋。
    “我坐马车坐了一半路就下车了,然后走过来的。”从走廊来到客厅的一小段路中,林德说个不停。“散步对身体很好。我喜欢在晚饭前散步,有的人说饭后马上散步很好,那是错误的。问题是这个观念扎得太深了,就算我用医院院长的身份公开说不该这么做,也不会有多少人愿意改变看法。不过,要强行扭转一些传统健康观念也不是什么值得提倡的行为,因为它们有利于建立积极的心理状态,对健康的影响也是很大的。有的时候一件事情的利弊真的很难权衡,再说了,要全面研究这件事,还得把各个种族之间消化系统的巨大差别也考虑进去……”
    他们进入饭厅后,看到了站在餐桌旁边的达莉亚。“林德主教大人,欢迎光临。”她对主教致意。
    “达莉亚夫人。”林德上前捉起她的手,然后抬头说:“叫我林德就可以了,因为您说话的时候美若清晨的铃声,而本人的繁冗称呼实在是有损于您嗓音的天然质地。”他吻了她的指背,然后又说,“而且,再也不会有另外一个人的容貌,配得上您的嗓音。反之亦然。”
    “噢……谢谢。”达莉亚带着有些难堪的笑意,看了看乔贞。
    “请先入座吧。”乔贞说。你会慢慢适应这个人的。希望会。
    在他们都坐在餐桌旁之后,林德说:“这真是美不胜收的一道筵席。我得提醒二位:我是为公事而来的,但是在这一刻不是。只是看看这菜色的搭配,达莉亚夫人就用她的手艺让我忘记了这一行的本来目的。虽然身为宾客,但我实在忍不住要说一句不太符合礼节的话:让我们全情投入地享受这一顿天赐的晚餐吧,不要把公事带上来。”
    他说到做到了。乔贞见识到了这位大主教说话最少的时候,而这让他几乎有些不适应。就像走路一样,林德吃得很快很急,然而胸前的餐巾却始终保持完全的洁白。同时是大主教和医院院长,乔贞几乎想不出更让人感觉拘谨的职业搭配了,但林德显然没有把职业性的拘谨带上私人餐桌。他还毫不在乎地对侍女说:“你能把那道菜往这儿挪一点吗?”如果不是餐桌旁还有其他人,乔贞相信林德一定会吸吮自己手指上的汤汁。
    饭后,达莉亚和侍女把餐具收走,经过乔贞背后,偷偷捅了一下他。乔贞对林德说“失陪一下,你先到客厅去坐坐,”然后先一步来到厨房。达莉亚也随后进了厨房,把餐具放下,站在乔贞身前。
    “他今天吃了午餐吗?还有早餐。”她说。
    “这不是很好吗?你原来还老说自己东西做得太多了。”
    “他喜欢吃这些菜,我当然高兴。不过,他要是能像本尼迪塔斯那样还好……现在我反倒有些紧张了。”
    “没事,放轻松一点,他是来帮我们的。”乔贞替达莉亚拂去落在她额头上的一根丝线。“剩下的东西让黛西收拾吧。我们去和他谈正事。”
    他们来到客厅,看见林德站在窗户前,望着外面。他转过身来说:“我们能到二楼阳台去谈吗?我喜欢夜景,让我脑袋更清晰。”
    达莉亚有些为难地看了看乔贞。要到二楼的阳台去,必然要穿过一间过去摆放了很多艺术品,但如今却让一个个大木箱给塞满的房间。
    “没问题,我们去吧。”在转过身的时候,他低声对达莉亚说:“他不会介意的。”
    在进入阳台之前,乔贞从隔壁屋让侍女给林德准备了椅子,还准备了一盏油灯。三人在桌子旁坐下之后,点亮油灯,这散发出一点点淡黄色光芒的阳台也就成了暴风城夜景的一部分。他们三人从这儿能看见近处的树和道路,远处的塔楼和月亮;而他们眼中的景和物,也正默默观察着让温润光芒照亮的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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