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贞坐在医务室的长椅上。在他对面,马迪亚斯闭着左眼,昂起头,让医生缝合、包扎他额头上的伤口。窗户透进的光照亮了在医生的手背,和马迪亚斯额发之间漂浮的微尘。
    “好了。”医生站直了。
    “会留下伤疤吗?”乔贞说。
    “没法保证,也许会有一些小痕迹……不过再过几年应该就看不见了。”
    “你出去。关上门。”
    医生没再说话,离开了。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马迪亚斯把抬着的头平放下来,看着乔贞;因为伤口就在左眉上方半寸,他仍然不大自然地半闭着左眼。
    “感觉怎样?”乔贞说。
    “不算什么。”
    “你以为我在问什么,那一点点擦伤会不会痛?我在问,你对违背命令,打乱计划有什么想法,马迪亚斯。因为你,一件简单,应该绝对安全的任务,用这么愚蠢的方式结束。无人伤亡和一个人受轻伤之间有很大差别,特别是在伤者是你的情况下。”
    “只是擦伤,也许我运气太好了。看来这对你来说是坏消息?”
    乔贞没有理会马迪亚斯话语中无趣的反击。“没有运气这回事。我们的做事原则是精确的行动得到精确的结果。如果你训练更有素一些,反应再快一些,就算打乱了计划,也仍然不会受伤。子弹没有打中你不是运气。你没有死,但也不是毫无损失,这就是你实力的反应。”
    今天早上乔贞接到报告,有人在闹市中一栋楼房的顶部随意枪击行人。考虑到马迪亚斯没有实践过这样的情况,乔贞让他跟随自己行动。到了事发地点,乔贞发现那是一名老矮人,声称有人类骗走了他所有的积蓄然后跑得无影无踪,他要求乔贞立刻把那人揪来,否则就会不断射击无辜者,直到身边的一整个弹药箱耗尽——当然还要留下一粒子弹自杀。得知没有任何一个人在散乱的枪击中受伤之后,乔贞明白过来,这只是矮人以特有的执拗方式追索权益的又一例子。如果对方是人类的话,也许就需要采取一些强硬的措施,但他相信能够说服这名矮人。在让手下人封锁周围区域,联系狙击手预防意外情况之后,乔贞站在二十码以外的地方开始了谈话。矮人似乎也对当前的情况没准备,所以扯了一大堆不相关的东西,过了十多分钟他们的谈话才进入正题。
    “我正好听说过那个骗钱的家伙。他是我们正在追查的诈骗犯。你一定能拿回钱的,但是假如我们让他还钱的时候,你却因为打伤人,呆在牢房里了,那又有什么用?放下枪吧。”乔贞说。
    “你不要骗我,我可是百发百中的,”矮人没有把枪对准乔贞,只是像拐杖一样在地面上噔了几下。“我打过仗。”
    “我们都知道你百发百中,但实际上你刚才大部分子弹都是往天上打了,对吧?你不想伤害任何人。所以,我们还是把这事好好解决了,谁也不亏欠谁。”
    矮人抽了抽鼻子,露出厌恶的神色,但还是慢慢地把枪放在地上。这时,乔贞发觉本来在自己身后待命的马迪亚斯不见了。在谈判的时候,他暗自进入了矮人身处位置下方的房间,然后从窗户外攀了上楼层边缘,打算制服对方。也许矮人所说的“我打过仗”并不是一句谎话,因为在马迪亚斯的上半身刚刚探出来的时候,他就发觉了响动,立刻拾起枪回头抠动扳机。子弹打在楼面上,飞溅起来的碎石击中了马迪亚斯的额头。乔贞的第一反应是冲上去,眼中几乎已经看不见矮人——他以为马迪亚斯中枪坠楼了。当他冲到矮人身旁的时候,马迪亚斯重新攀了上来,左眼因为浸染了鲜血而紧闭着。
    “我打中小孩子了,”矮人说着,“我真打中小孩子了。”
    “闭嘴。”乔贞刚对矮人说完,就发现马迪亚斯要拔出匕首。乔贞按住了他的手,说:“丢脸还丢得不够吗?快去一边呆着,等医护人员来。”
    从马迪亚斯当时的表情,乔贞看不出是哪一件事让他更气愤:是行动失败中弹,还是那一句“我真打中小孩子了”。
    现在在医务室里,看着整个缝合伤口的过程,乔贞才真正感觉到刚才那一幕有多危险。不要说死亡,至少损失一只眼睛是很可能的,而这一切只是始于一次没有人受伤的小骚动。他实在是没法掩饰对马迪亚斯行为的不满。
    “听好,”乔贞说,“他本来没有击中任何人,最多只是扰乱公共安全。考虑到对不同种族的应对原则,他只要交纳一些罚款,再拘留几天就可以离开了。但是现在他恐怕得在监狱里呆好几年。谈判的时候我保证过不会让他坐牢。我成了一个骗子。”
    “从什么时候开始要求一定要对嫌疑犯提供真实情报了?”
    马迪亚斯的反击仍然是无力的。他尽力睁开左眼,不回避乔贞的目光。乔贞突然觉得,也许这缺乏力度的言辞反击,和蔑视谈判直接选择袭击的行动,都来自于马迪亚斯长期以来的特征:不善言辞。九岁以前他就一直如此,现在十四岁了,情况还是一样。在和线人谈合作细节的时候,他也总是立刻抛出利害条件,不会花一点儿时间了解对方的心境。他不相信,或者是没办法依靠言语交流的力量,宁愿选择行动。这是一个很简单的结论,但乔贞今天才想到。
    “马迪亚斯。”
    “什么?”
    “这几年来他到底都把你送到了哪些地方?”
    这是一个不该问,可能会带来麻烦的问题。马迪亚斯不回答;但乔贞本来也不期待回答。他继续说:
    “我知道,你在拉文霍德呆的时间只有三个月。在这五年里,你一定还去了很多不同的地方。每到一个地方,做完安排的训练,又要离开。而且整个行程还要保密。”
    “你想说什么?”
    “你太忙碌了,几乎没有开口的机会。有资格和你说话的人太少。你甚至不知道自己都经历了些什么。”
    马迪亚斯强行睁开的左眼又微闭上了一些。他的背挺得很直,呼吸的频率略微加快了,搁在腿上的右手食指颤动了一下。把这些动作都捕捉在眼里的乔贞,明白自己没说错。他想老人也许犯下了一个错误:长期的闭锁式教育让马迪亚斯没有机会学习如何了解人心。而在这方面,他不是一个天才。老人比任何人都清楚成为七处领袖需要哪些素质,他要把这些素质当成可拆卸的零件一般安装到孙子的身上,却忘记了马迪亚斯首先是一个人。
    乔贞相信老人本身不是通过这样的方式成长起来的。根据少得可怜的官方情报,老人在成为暴风城的一员之前,是作为已经毁灭的某个人类王国的难民而生存战斗。这样的人,会知道自己为何要成为领袖。而且,他也曾经追索过一件在外人看来毫不特殊的一个音乐盒。而对马迪亚斯来说,成为七处领袖是与生俱来的责任——他什么别的东西也没有。他就像从小就在云端的王座上成长起来的王储,深信眼前一切天地都将是自己的国土,但是却不知该如何降落地面。
    但乔贞只是叹了口气。他说:“你还有很多东西要学。没错,我们在大部分情况下都是扮演欺骗者的角色,但这不代表我们在任何场合下都必须拒绝信任他人。就说这么多。一个小时以内写好任务报告,交给我过目。”
    乔贞站了起来,走出屋子。他知道自己在刚才的思考中也许下了太过武断的结论,更何况了解这个结论不能让情况好转。他也意识到,也许自己正是老人最忠实的零件装配工。看到马迪亚斯流血,他首先想到的是:七处未来的领袖,面部最好不要留下伤痕。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过了一小会儿,埃林进屋了。
    “我听说小少爷挂彩了。”他说。
    “不严重。”乔贞忽然想起什么,翻了翻桌面的工作日程表。“你怎么还在这里?今天难道不是你出发去湖畔镇的日子?”
    “我这不是正要走吗。”
    这时候,乔贞突然看见伊莱恩从门缝探进小半张脸来。一和乔贞的眼神相遇,她就缩了回去。
    “她在这里做什么?”
    “我要带她一起去。”
    “就我所知你是去调查连续杀人案。你还要带上女儿。”
    “湖畔镇风景很好,难得有这个机会。而且明明还是你跟我传话,说达莉亚想让伊莱恩多见见世面。”
    “随便,我管不着。只是你得自己承担她那一部分费用。”
    埃林拉了一张椅子,在乔贞桌子对面坐下。“湖畔镇真的风景很好。而且也算清静。”
    乔贞翻看着文件,没有抬头。“那儿周围有豺狼人的巢穴。东部边境有兽人骚扰。”
    “也只是限于边境,哪儿的边境没一点骚动?湖畔镇一直保持人类城镇最低的犯罪率,这次连续杀人案是二十年来头一桩,这些你都该比我更明白才对。”
    “所以?”
    “达莉亚有没有考虑过搬家?”
    乔贞抬起头来。埃林抓了抓脸侧面的胡茬,继续说:“看起来你们从来没谈过。”
    “她没有谈过。”
    “你也没想到这一点?”
    乔贞没有说话。
    “好吧,就当作你没有想到。我倒不是想干涉你们这一对儿,不过暴风城已经不再适合达莉亚居住了,这不是很明显吗?”
    “她什么都没有做错,不需要逃到别的地方去。”
    “这还真是你的风格……放下这些东西,面对现实吧。你知道打仗要学会撤退,但是这件事怎么就变通不了呢?达莉亚留在暴风城,恐怕十几年内也没办法作为一个普通女人而生活。暴风城是七处的根据地,而湖畔镇,我想并没有什么人见过‘肖尔夫人’。我打听过了,湖畔镇有便宜的好房子。当然,如果她现在搬过去,你们俩没办法时常见面,但是……说不定过两、三年,老头儿归天,你也没有留在总部教训小少爷的责任了,到那时候还不好说么?如果我是你,等小少爷上台了,干脆辞职。去他的七处,好好地过自己的日子。”
    乔贞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如果让他自己去想,这都是一些遥不可及的荒谬打算,但是从埃林口中说起来,就像订一桌宴席那么简单。
    “别用那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我没有在开玩笑。人们总是搬家,搬来搬去,找到合适的地方定居,住不下去了就换地方,所有人都是这么生活的,你和达莉亚当然也能这么做。这边的房子可以便宜卖了,迟早会有买家的,当然也不是催促你们马上这么干,只是先考虑一下。我这次去,就顺便帮你们调查一下实际情况。怎么样?”
    “你……当然可以。行。我会和她说说的。”
    “那就这样。”埃林探出上身越过桌面,拍了拍乔贞的肩膀。“乐观一点,我也希望你们俩能过得安稳。我走了。如果我找到了适合的屋子,你要替我报销伊莱恩的旅费。”
    埃林离开之后,乔贞才发现自己几乎要站起来。他把身体的重心放回椅子上,吐出一口气。他不知道是自己总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还是埃林把它们看得太简单。至少,他明白自己在这此刻多希望能像埃林那样看问题。
    乔贞去过湖畔镇两次。当把脑海中的记忆中拼凑起来之后,他觉得埃林的评语没错:清静,有好风景。他记得那儿的街道和湖水。达莉亚没去过那儿,但是他却在回忆的影像里看见她站在湖边,而他站在她身旁。这影像持续着,直到敲门声再次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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