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乔贞刚从卧室出来,正好撞上达莉亚的侍女。她身子猛地朝后弹了一下,双手绞合在前胸,用有些惊讶但并非不安的眼神看着他。
    “早上……好,乔贞大人。”她慢慢地把手放下来。
    “早上好。”
    侍女脑袋稍微往右斜,望向还没关严实的卧室门。乔贞反手把门合上,她连忙缩回来。
    “夫人还没醒吗?”她说。
    “……没有。”
    她点了点头,不说话,但是又似乎没有离开的打算。
    “你在笑什么?”乔贞说。
    “我并没有……抱歉。”她抿紧嘴巴,抑制住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浅笑。“您现在要离开吗?还很早。”
    “当然。我要工作。”
    “您知道……我其实可以给二位送早餐到房间里……”
    乔贞皱起眉头。侍女又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伊莱恩还睡着吧?”他说。
    “是的。她估计还得一个钟头才会起床。要我通知她您来过吗?”
    “不用了。”
    “那么,我可以替您给夫人传些话,等她醒了以后……”
    “也不用了。”
    侍女低声应答,毫不掩饰失望之情。乔贞突然很想苦笑,思虑着眼前的女子也许读了太多浪漫小说,里面常常有费尽心思给女主人的感情问题出主意、创造有利条件的聪敏侍女。但是他又想:我不在的时候,也能有一个关怀她的人常伴身边,这也不错——
    等等,我不在的时候?在昨夜之前,达莉亚也一直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乔贞意识到自己像所有爱情刚刚得到满足的男人一样,产生了这样的错觉:我是她唯一且全能的庇护者。这种没法让人指责的自大感是恋人享有的特权,乔贞并不打算徒劳地把它完全驱出脑海。
    “好吧,”他说,“你就跟她说我工作完成了就会尽快过来。”
    “是。”她眼中露出单纯而愉悦的光芒,连忙点了点头。“我一定替您办到。”
    乔贞转身离开的时候,又听到侍女在背后说“也许您下次可以给她带点花儿来”,但是他并没有回头,径直走下楼梯,穿过走廊,来到了屋子外面。太阳还远未升起,天空一片浅灰;乔贞意外地发觉自己感到有些冷。气温明明和前些天没有什么不同,但“冷”这个字眼却清晰而不留情地出现在了他的大脑里。即便是过去大半夜在丹莫罗的雪地里留守目标的时候,他也几乎没有想到过它;不是身体感受不到,而是尽力不去注意。但现在,他却强烈地注意到清冷空气扎在皮肤表面的刺痛——和达莉亚的体温正相对,他明白;不仅是体温,她所有的温度。在她呼吸中,在她唇间……在乔贞所有见过,到过的地方所留存的温度。
    她让我下次带花来?我这样的人?乔贞没有察觉到自己把刚才的苦笑留到了现在。
    先是让侍女当成所谓的“男主人”一般对待,然后站在冷空气里迟迟不移动脚步,回味恋人的体热——真是个特别的早晨,但它不应该发生在这一天。乔贞其实没必要这么早离开屋子,毕竟老人和法拉德的会议还有三个小时才开始,但他不想在关于会议的不安预感萦绕头脑的同时陪伴她。如果看着她在身边醒来,看着她的眼睛,他怕会削弱他面对会议的勇气和自信,就像削弱了他对寒冷的忍耐力一样。可是这件事不发生在今天的话,又应该是哪天呢?更早,更晚,还是永远不会发生?如果不是会议临近所带来的不安预感,他还会抛弃谨慎,允许自己在深夜进入她的卧室吗?乔贞不打算再想;但是走到大街上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她的窗户。窗帘仍然是闭着的。
    他来到七处的办公室,开始做一些重复性强的书面工作。他本打算以这类有规则的行为来缓解紧张感,但是心底却不由自主地涌起一阵枯燥和厌烦。他的视线在那些密集的表格和数字中挣扎,大脑里不时出现她的画面,这让他犯了几个小错误。一个多小时后,有人没敲门就进屋了,他猛地用手掌支住身体站起来,膝盖顶到了桌子,桌面上的墨水瓶摇晃了几下,险些翻倒。看见来者是埃林,他松了一口气。
    “你在做什么?”埃林说。“简直就像看见老师来了,赶忙往桌子底下藏色情书的学生。”“没这回事。”
    “我当然知道你没有……当然有我也不会在意。”埃林走到乔贞面前。“今天有个会议,是吧?”
    “你怎么知道?”
    “法拉德本人还没到,但他有些手下已经到这儿了。既然上次你参加了……”
    “我不能告诉你会议的内容。”
    “不要那么强的戒心,不过我确实是想打听些东西。”
    “我可以选择不回答。”
    “行,行……我只是想知道,这次会议解决掉以后,拉文霍德的人会不会离开?”
    “我不知道。”乔贞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有这个可能。”
    “那就行。我巴不得他们越早走越好——因为潘奇那事儿,你知道。曾经使唤过他的人早些儿离开,我也安心一点。”
    “昨天晚上我给达莉亚说了一下你打算接走伊莱恩的事,她接受了。你那边的准备工作做得怎样?”
    “还行,我正在找看得顺眼的木匠,好做一张适合伊莱恩的床——”
    说到这里,埃林突然停住了,盯着乔贞的右侧,仿佛在看他背后的窗户。
    “做什么?”乔贞说。
    “别动。”埃林伸手拉住乔贞的衣领,把它拉开一点,然后脑袋侧向反方向,眯起眼睛。
    乔贞起先想直接掰开他的手,但还是顺着埃林的视线方向,看了看自己脖子右侧接近肩膀的地方。那儿有一小块接近椭圆形的皮肤变成了紫红色。
    “嗯。乔贞。”埃林收回手。“你昨天‘晚上’去找达莉亚。”
    “你听好,埃林……”乔贞没有再说下去。辩解?辩解什么呢?有这个必要吗?
    “抱歉刚才色情书的笑话。我理解你的表现,完全理解。现在该考虑的就是怎么庆祝,天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闭嘴。”
    “没什么好说的。”埃林退向门边。“等会开完了,我就来找你讨论庆功会的细节,可别跑。我多了个女儿,你多了个女人,生活总是不公平的,不是吗?”
    他没等乔贞反应就蹿到了外面,最后从开了一半的门缝里留给乔贞一张故意把嘴硬扯向两边的笑脸和两根竖起来的大拇指,才把门关上。
    乔贞几乎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原本紧迫和不安并存的心情突然消失了不少,但他还不能称之为放松。他仍然需要谨慎和专注的精神来处理接下来的会议,但他并不责备埃林的临时到访。
    庆功会?行。只要我还有这个机会。还有别让其他人知道。
    过了不多时,有人来通知乔贞时间到了。他把文件都整理好,揉揉眼角,走出了屋子。
    相隔这么些日子,再次见到法拉德,乔贞觉得他偶尔望向自己的眼神多少有改变,含有了一种审慎和危险并存的意识。当然,这也可能是错觉——毕竟在认定法拉德知晓自己身份之后,乔贞没办法再像过去那样看问题。
    此刻,他仍然站在老人的身侧,和上次的位置没有丝毫改变。实际上整间屋子里都没有人改变位置,只不过七处这边的参与者少了几个。此外,也没有马迪亚斯。
    方才进屋的时候,除了例行的言语,他和老人没有别的交流。如果能在法拉德说出答案前事先知道老人的部分态度,那么也许会有利于保全自我——这个策略看来也派不上任何用场了。即便知道了老人的态度,又能如何?乔贞明白,他的命运可能在这一次会议上遭到扭转的实情仍然不会变。
    但是我感觉好了不少。上一次会议结束之后,乔贞满脑子都是危险的预感,想不出一点点事情会出现转机的理由,并且为这一天的最终到来而怀着几乎是从未有过的不安。但如今他并没有预料中的绝望感。只是单纯地让愉快的时刻冲淡了内心的黯淡?还是真的从中得到了希望和力量?或者仅仅是一种明知要面对的现实没有改变多少,却佯装不解的自我安慰?乔贞不知道,也不再去想。他只是一点也不后悔这段日子里做过的事。
    所有人都坐定后,屋子里一下子沉默下来。接近死寂的沉默,和乔贞在达莉亚房间里感受到的沉默完全是两回事。宁静和看不见的骚动。温暖和森冷。理解的目光和干结的喉咙。
    法拉德开口了。
    “肖尔大人,这一天的到来比我预料中要晚不少。”他说。“看来我的要求很让您伤脑筋了。”
    “这一点不否认,相信你也理解,毕竟我们都是谨慎做事的人。”老人说。
    “我很享受暴风城的食物和景色,希望能留久一些,但公事总得优先。那么,我能得到我想要的答案了吗?”
    乔贞明白,法拉德明显在用着占上风,甚至是主客颠倒的语气说话,这和初次会议的情况不同。他并不是一个会满足于言辞优势的肤浅之人,这样做不是为了表示多余的自信,而是给自己预设一个主动进攻的立场。这样无论得到什么样的答案,都便于他进一步反应。或许,法拉德也的确对会议的结果充满信心。
    “总的来说,你想用提供情报来交换对七处成员的培训权。”
    法拉德以一种略带侵略性,但是又安然自得的眼神等待老人继续发言——就像一头静坐在自己的领地边缘,爪下横卧着半具战利品尸体的公狼。
    乔贞背在身后的双手暗自握紧了。就是这一刻了。
    老人把右手食指按在桌面的一个信封上。
    “答案是不,”他说。“我们不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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