暄国开定四年,长松城初云观。
    青石生苔,沉木簪花,明月引路,灯烛游移。一派欣欣向荣的样子。
    蓝宁珞胡乱吃罢晚饭,又独自闷在屋中,她也只能闷在屋中,只因外头要下雨了。
    俄顷便是暗云追逐,星斗遮翻,风声密作,鸟鹊惊枝。闻得一股刺鼻的土腥气时,窗棂已然接了一捧春雨。
    今夜的雨与众不同,仿佛攻城略地的军将,毫不留情地屠戮坚硬的地皮。檐下铁马冰河,肆无忌惮地扼杀摇摆的灯烛。
    蓝宁珞饶有兴致地站在窗前想多看两眼,随身的侍女雪幺“哐啷”一声将窗子关紧了,之后又“哐啷”一声将门关紧了,再之后就是杀鸡抹脖子地提醒她:“少主,您的字还没写,拖了九日,明日该交了。”
    蓝宁珞想起此事,只觉气闷,想再唠叨这小丫头两句,可转念一想,唠叨了她又得废一番口舌。
    自打去年中秋,蓝宁珞躲懒的时候多是和雪幺玩算术的游戏,这小丫头非要求着她学算数,吵得她没法子,蓝宁珞便应承她,耐心教授。
    雪幺年长学这些,脑子也不大灵光,还时常把自己的写的字数错。为此,蓝宁珞没少数落她。谁知这小丫头为了报复,此时才提醒蓝宁珞还欠着文债。
    观主每十日收一次课业,十日里要五十张字。如今拖了九日,而她的案上只有一日的劳动。蓝宁珞自知躲不过去,转眼看屋中更漏时,已近戌时,这又将是一个不眠夜,她必须连夜赶完余下的任务。
    屋中阑珊,隔出一方天地。雪幺不动声色地为她镇纸,添水研墨,她信手捏笔,在素笺上停顿转折,写下一个大大的“静”字后将笔摔在案上,——哗啦啦的雨变得滴滴答答,却如何都让她静不下来!
    素来有雨的夜,翌日便可晚起。这是观主定的规矩。昨夜熬了半宿终于将那五十张字写完了,而她自然而然没有睡。好容易要睡下了,竟被前来收拾院子的人吵醒了。
    平日里也没见谁这么积极过,摆明了就是不想让她睡得舒服!
    蓝宁珞临窗外望,晨光穿破云层,如抛出的一仞长剑,明晃晃刺痛了她的眼。清风吹拂,丝丝凉意沿着扶窗的手指爬上脖颈。
    她一个激灵,转身抓了一把玩弹弓剩下的碎石子,临窗朝院中扔去,她们乐意收拾就让她们收拾个够!
    *
    初云观的东院和观中其余院落相差无几,而住在东院的蓝宁珞是观主顶要紧的人,要紧到她的人身自由非常不如意,她不能出观。这是观主定的规矩。
    每日卯时一到,蓝宁珞就得拖着一身疲惫被雪幺拉起来,洗漱过后,她面对的老三样不是馒头、白粥和咸菜,而是练字、温书和习剑。这是观主定的规矩。
    她长了无数次教训,发了无数次誓,——要每日练字。可每日起床后都是呵欠连连,之后将自己的誓言抛诸脑后。一个时辰后她用了早饭,再之后,便躲懒小憩了半个时辰。为此,每每到观主要字的时候才会连夜猛赶。
    蓝宁珞的心一直静不下来,总是长草一般,今日练了一张字后便又摔下手中的笔,迷迷瞪瞪丧着一张脸,去后山的行武场习剑。
    虽说不让她出观,但后山并无外人往来,只有观中之人所植果树和果蔬,所以,观主定下不让她出观的规矩不过是不让她去人满为患之地。
    四年里让她练八个招式,还是她原本就练得滚瓜烂熟的招式,一点乐趣也没有。
    此刻又见几道精光不时变换,几朵飞花穿梭在她周围,虽只是暗色衣袍,可那轻盈的姿态,时缓时急的旋转,宛如壁上仙子。
    她不想去写字,便能拿削枝斩草解气。为此,每日她练完剑后,那群洒扫后山的人就一通叫苦,私底下恨不能把她的剑藏起来。可蓝宁珞听到她们的对话后,反而自言自语:“不如把我的手剁了,也好不必练字了。”
    终于熬到了午时,本是到了用饭的时候,她便放松下来。可一名年龄与她相仿的女观站在后山平台上喊她。蓝宁珞闻声停下,问道:“什么事?”
    往日这个时辰前来叫她,不过是做了她爱吃的饭菜,今日那个女观却言:“观主现在请您过去,有要事相商。”
    *****
    暄国开定三年初冬,初云观的一支地下商队又是偷着猫的将丝绵拿到丹络镇换银钱,试图赶在腊月下旬重返家乡,结果是有去无回!
    前车之鉴并不能被另一支商队所吸取,既害怕再遭毒手又眼红钱财飞走,忍无可忍时还是印证了“人为财死”的话。
    商队为了拼命找的由头,不过是三番五次找观主商量再去丹络镇的事。待到开定四年,过完上元佳节,一直磨到了二月出。观主终是同意,此次她让年轻女子宋青青担任此行的领头人,安全起见,她又让初云观的暗卫随行。
    *****
    几日之前,蓝宁珞已被告知,此次她也要出观,随商队出行而已。
    四年来,她待在观里就要憋闷坏了,如今得了恩赦,自是欢喜得很。想着今日观主再次叫她,无非是临行前对她做一番比针脚还细密的嘱托。
    她素来对这位观主敬畏,是以不敢耽搁一丝一毫,拔腿便朝她的院落奔去。
    谁知出门相迎的是观主的侍者,和她同样的青灰色束腰长袍,外罩长褙子,此人脸上已是皱纹横生,可总是一派慈祥模样。她去了俗家名字,叫做静言。
    静言见蓝宁珞那头黑发被一支毫无装饰的木簪挽至头顶,额前的碎发被薄汗打湿而紧贴微红的脸颊。
    初春之风似卷了残冬之寒,此时一吹,二人皆是打了个寒颤,震得身上袍摆跟着抖了抖。
    静言走到蓝宁珞面前,抬袖抽出一条丝质尚好的绣蝶帕子递给她,佯嗔道:“蓝蓝还是那么不知道照顾自己,也不知道穿件斗篷。瞧额上的汗,赶快擦擦,省得冻着。”
    “您知道我不喜欢穿斗篷的。”蓝宁珞不知说过多少遍她不喜欢穿斗篷这件事,可这些人还是劝她个没完,如同自己发誓不拖字一样,似乎都不能得逞。
    蓝宁珞不想和她多加理论,这便接过丝帕在脸上胡乱扫了两下,之后问:“观主在吗?”
    “观主在香房,观主让你沐浴更衣后再过去找她。”
    蓝宁珞终是以一身俗家白色长裙外罩青色对襟褙子前往香房的。她多年不穿这种繁冗衣衫,多年未行装扮,是以她站在拱桥上稍作停息低头看影时,那张稚嫩面容早已被躁动的流水搅的满目疮痍。
    柳叶初芽,竹林的凋残绿色也换了新嫩。她穿着这种衣衫竟也别别扭扭地走到了香气愈发浓郁的香房外,这里的香气刺破窗纸弥散全观。
    她抬头看向蓼蓝天空,感叹万里叱咤,宇宙无极。此刻两个女观捧着丝绸经过,但见她一身清雅俏丽之衣又梳了寻常女子发髻,立在桥上颇有一副官家小姐模样,尤以那副玉容映衬在日光之下,不由多看两眼。
    待她转了头,两个女观才反应过来,朝她招手,“宁珞,是你吗?你可是许久不来外厢了。”
    她站在桥上一言不发,只朝远处的两个女观笑了笑,算作还礼,之后便沿着拱桥飞驰而下,似一只幼鹰终能翱翔,顺着长廊消失在竹林拐角处。
    *
    “观主,蓝姑娘来了。”香房里一个女观低头向一个背身坐在蒲团上的年长之人说话。此人便是初云观观主静巳道长。
    观主闻声点了点头,身旁侍立的女观“是”了一声就朝外走,下得台阶朝立在院中的蓝宁珞揖礼,蓝宁珞也还了一礼。
    香房的院子并非论道之处,院中也不许寻常道人前来。这里一应物品全是给香客准备的——香炉、香火、烛台、蒲团和白鹤装饰挂件。
    因涉及到赠与和收纳一些游方道人的东西,是以这个院子里的东西不得观主允许皆不可擅动。观主每月初一会来这里,可是今日是初六,她缘何又来?
    “你跪下。”
    观主低声轻喝扼住蓝宁珞无缘由的沉思。对她虽不如母亲那般疼爱有加,可却对她处处着想,恨不能每天让她写十张字。
    蓝宁珞不知究竟何事,一时怔了怔,终是紧抿着双唇缓缓上前两步,撩袍跪在观主右身旁的蒲团上。
    这里真的并无任何供奉——面前只一条黑色束腰马蹄案,案上端端正正一炉,炉身形色黯淡却借着透入屋中的日光,发出一股让人难以移目的光泽。
    蓝宁珞定了定神,略微抬了抬眼,随意看了看案后那一尺见方的黑木格子,格内无疑放满了整齐的香,再细看时竟是排排列列直通房梁,整齐划一如城下军兵,赫然而起,举戈来刺。
    “观主?”她将疑惑实打实抛向了仍旧闭目不动的她。
    观主闻声慢慢睁开双眸,她虽已过不惑之年,可容颜保持的尚好,不过今日看起来似季秋枯草,可又带着一股春风吹又生的倔强。
    观主一语不发,缓缓起身,走到香阁左侧黑柱旁,但见她轻轻向左转动了柱前黑色烛台,又抬手朝第七排第七支无烛烛台按下去。
    下一刻,黑木格子陡然作响,吱吱声不断,如同池塘水蛙的低声,之后最中间的两排格子齐齐转身,如同厮杀的战场。待周遭安静下来,蓝宁珞只觉那静立在前的黑色格子如山崩一般坍圮下来,呼啦啦咆哮着,狰狞着向她砸去。
    黑木盒子里是她家人的灵位。
    “观主,这……?”蓝宁珞惊诧,不知要如何问。
    “你初来观时,我便和你说过,有些事可为,有些事不可为。你可都记得?”
    “是。”蓝宁珞回答得干脆。
    “不日后你要离开,”观主修身站立,看着跪在地的少女,温声道:“当存本心,勿做恶事。”
    “是。”蓝宁珞应声。四年前,她的家人因战乱而遭变故,而她从此举目无亲,便入了初云观为道,静巳道长一向待她极好,因她通些诗书,二人谈得来,这便视她为要人。
    她央求观主给她腾出一间屋子供奉家人,当时观主并未允准,并教导她要无为,要无思无想才好。今日才知,观主竟把香房重地腾出来,满足她的心愿,可谓殊荣!
    蓝宁珞站起身来,从头到尾修整一番衣衫,又从旁案上取了香,就着案上烛火小心点燃,之后慢慢插入炉灰中,朝着牌位端端正正拜了三拜。
    这之后,她又郑重谢过观主的大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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