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33
    东北区的第七街上,莎拉雅·穆尔正在给中情局打电话,全副武装的泰隆在旁边给她望风。莎拉雅用的是投币式公用电话,而不是自己的手机。
    接电话的彼得·马克斯一听出是莎拉雅,立刻压低了嗓门。
    “耶稣基督啊,”他劈头就问,“你到底犯了什么事?”
    “彼得,我根本没犯事。”她愤愤地答道。
    “那下达到各部门的命令是怎么回事?我们只要一看到你、接到你的电话或是以任何方式与你取得了联系,都得马上向林德罗斯副局长直接报告。”
    “因为林德罗斯并不是林德罗斯。”
    “他是个冒牌货,对吧?”
    莎拉雅精神一振。“这么说你已经知道了。”
    “我知道的情况是这样的:林德罗斯副局长召集我们开了会,他说你现在精神错乱,已经彻底崩溃了。伯恩的死对你打击太大,是不是啊?林德罗斯还说你对他提出了极其荒谬的指控。”
    哦,我的上帝啊,莎拉雅心想,他竟然发动中情局里的所有人来对付我。
    莎拉雅能听出马克斯显然对她非常怀疑,但还是鼓起勇气继续往下说。“彼得,林德罗斯在撒谎。真相太复杂,现在我三言两语说不清,但有件事你一定得相信我——恐怖分子发动了一个计划,准备炸毁中情局的总部。”她知道自己说得上气不接下气,甚至显得有些疯狂。“彼得,我求你了。快去找老头子,告诉他恐怖分子不出二十四小时就会实施这个计划。”
    “老头子和安妮到白宫见总统去了。林德罗斯副局长说他们还得在那儿待一段时间。”
    “那你就去找一位部门主管——最好找到所有的部门主管。但千万不能让林德罗斯知道。”
    “听我说,你快到局里来自首吧。我们能帮你的。”
    “我可不是疯子。”莎拉雅说道,但她越来越觉得自己快要发疯了。
    “那咱们就没什么好聊的了。”
    卡佳一边朝医务室门外的两名守卫走去,一边用纤细的手指解开了上衣领口的两颗纽扣。卡佳从来不戴胸罩,她知道自己的乳房长得很美。
    两个守卫正在玩老一套的游戏,这游戏的规则她始终都没搞明白。当然,游戏过程中并不存在金钱转手的事,否则它就成了赌博,而赌博是伊斯兰律法中明令禁止的。游戏的目的似乎是为了提高他们的反应速度。
    卡佳不愿再去多想眼下的处境,便在脑海中回忆起了以往经历过的繁忙时刻,那是科斯廷执意要她放弃的生活。她发现两个守卫注意到了自己,便侧过身站着,就像做“十大完美模特”时摆姿势拍照那样。她把脊背微微后仰,故意让胸前的双峰挺立出来。
    然后她慢慢地朝守卫转过身,消除他们的戒备之心。那两个家伙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躯体。
    卡佳觉得胸骨在隐隐作痛,刚才她叫林德罗斯朝那儿打了一拳。她拉开上衣的领口,好让守卫看到自己胸口上的瘀伤。新伤的皮肤泛着亮红色,刚刚开始肿起来。
    “你们看啊,”她这话说得其实有点多余,“看那个狗杂种都对我做了什么。”
    她的话已经足以引起守卫的警觉,两个人站起身从她旁边冲进了医务室。他们看到林德罗斯仰面躺在地上,双眼紧闭,脸上能看到血迹。他好像都快没气了。
    个子较高的那名守卫转向了卡佳,她就站在他的身后。“你对他做了什么?”
    就在此刻,林德罗斯猛然蜷起右腿,睁开眼使出全力往上踢去,右脚的脚跟狠狠地踹中了矮个子守卫的裆部。随着一声惊愕的闷哼,守卫顿时软倒在地。
    高个子警卫转身时稍慢了一些,林德罗斯挥出攥紧的拳头,指节正好打在他的喉咙上。守卫咳嗽起来,双眼直翻,手指胡乱摸索着自己的佩枪。卡佳照着林德罗斯事先的指示,在守卫左腿的膝弯处狠狠踹了一脚。守卫腿一软朝前栽去,脑袋侧面恰好送到了林德罗斯猛力挥出的拳头上。
    接下来的五分钟,林德罗斯和卡佳两人脱掉了守卫身上的衣服,然后捆住他们的手脚,塞住他们的嘴巴。林德罗斯把守卫一个个地拽到放工具的壁橱边,把他俩和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杂物藏在一起。他和卡佳换上了那两个人的衣服。卡佳穿的是矮个子守卫的衣服,林德罗斯则和高个子换了装。
    穿衣服的时候林德罗斯冲着她笑了笑。卡佳伸出手擦掉了他脸上的血迹——那是刚才林德罗斯自己戳破手指抹上去的。
    “干得不赖吧?”他说道。
    “咱们离自由还早得很呢。”
    “你说得太对了,”林德罗斯拿起了守卫的武器——两把手枪,两把冲锋枪,“你会用枪吗?”
    “我知道怎么扣扳机。”她回答说。
    “这就够了。”
    他拉住她的手,两个人一起逃出了医务室。
    恐怖分子并没有对伯恩大打出手,这倒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事实上他们把伯恩从撞坏的“君主”公务机中拽出来之后,一直都没怎么对他动粗。这帮恐怖分子是沙特人,伯恩得出这种判断的依据并不仅仅是他们的相貌,还有他们说阿拉伯语时的口音。
    伯恩的双脚刚接触到跑道灼热的表面,就被恐怖分子扶着站了起来。他们把他的双臂反剪到背后,推着他走上了跑道之外的页岩,两辆遍身沙漠迷彩的军用装甲越野车正停在那儿等着。难怪刚才伯恩从空中没能发现它们。
    他们带着他绕到较大的一辆越野车后面,从近处看这辆车好像是个移动指挥中心。越野车的后门砰然打开,两只强壮的胳膊伸了出来,一下子就把伯恩拽到了车上。金属制成的车门立刻又关上了。
    浓墨般的黑暗中,一个熟悉的声音用纯正无比的英式英语说道:“你好啊,杰森。”
    几盏红灯亮了起来,晃得一时没适应光线的伯恩直眨眼。借着怪异的灯光,他能看到一排排电子设备的屏幕上默默地显示着各种神秘的读数,犹如来自外星的信号。车内的一边坐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年轻沙特人,他头戴专业的监听耳机,时不时匆匆写出一两句话,记下自己听到的内容。
    年轻人左边靠近伯恩站立的地方,还有个浑身腱子肉的彪形大汉,刚才把伯恩拽进移动指挥中心的肯定就是这家伙。大汉瞪着伯恩,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的头发剃光了,坚硬如石的双臂抱在肌肉同样发达的胸前,看起来简直像是在苏丹的宫殿中保护女眷的阉人。
    然而,这个壮汉要保护的却是车中坐在指挥控制台前的第三个人。伯恩刚才被拽上车时此人就已经把椅子转了过来,这会儿他正咧着嘴开怀大笑,这笑容似乎与他威严的仪表颇不相称。
    “杰森,我们可不能总是像这样见面啊,”他说着撅起了深红色的嘴唇,“或者说,咱们每次都会在最恰当的时机碰到对方,这也许就是命运。”
    “真见鬼,”伯恩认出了这个身材瘦削、长着黑眼睛和鹰钩鼻的男人,“费伊德·沙特!”
    这位沙特安全部队的主管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冲上来抱住了伯恩,开心地在他的两边脸颊上湿乎乎地各亲了一口。
    “杰森,我的朋友。感谢真主,你还活着!我们根本不知道你在飞机上。我们怎么可能知道?那可是法迪的飞机!”他假装生气地说道,摇晃的食指仿佛是在告诫伯恩。“不过话说回来,你从来都不会告诉我你在搞什么名堂。”
    伯恩和费伊德·沙特已经认识很久了,两个人曾在冰岛合作过一次。
    “我听到传言说沙特方面好像掌握了法迪的情况,但你们总是极力否认。”
    “法迪是沙特人,”费伊德·沙特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他是沙特的问题。”
    “你的意思是法迪让沙特政府很尴尬,”伯恩说道,“我觉得这家伙已经成为所有人的问题。”
    接下来伯恩向朋友介绍了法迪的身份、他和弟弟卡里姆·贾麦勒的计划,包括他们渗透到中情局内部的情况。“也许你们以为自己已经锁定了‘杜贾’组织的大本营,”伯恩最后说道,“但我敢说大本营并不在此地。这一带不知什么地方藏着‘杜贾’用于提炼铀元素、制造核装置的设施,他们打算在美国的某地引爆这枚核武器。”
    费伊德·沙特点了点头。“听你这么一说,有些事就能解释得通了。”他转过身在电脑上调出了一张战术导航图,让伯恩先熟悉熟悉附近的地形,然后又切换到ikonos卫星拍摄的几张近景图像。
    “这几张图像是上周拍摄的,间隔两分钟,”沙特说道,“你瞧,第一张图上的米兰沙阿就跟现在一样——寸草不生、荒无人烟。但在第二张图上却能看到两辆类似吉普的汽车。好,我们在第三张图上又能看到什么?米兰沙阿又变成了寸草不生、荒无人烟的地方。地上没有人,也没有车。车子在这两分钟之内跑到哪儿去了?它们绝对不可能开出ikonos卫星的成像范围。”他说着往后一靠。“综合你的情报,我们能得出什么结论?”
    “‘杜贾’的核设施位于地下。”伯恩说道。
    “肯定是这样。我们刚才正在监听恐怖分子的通讯,但根本不知道讯号来自何处——现在知道了。它是从岩石和沙漠的底下发射出来的。不过有趣的是,这些讯号都来自设施的内部。我们守在这儿已经三个小时了,这期间没有截获任何来自外部的通讯信号。”
    “你带了多少人过来?”伯恩问道。
    “加上我一共十二个。你刚才也看到了,我们得假扮成‘杜贾’组织的成员。这一带属于北瓦济里斯坦——巴基斯坦西部各省中最为保守的一个地方。当地的普什图部族和塔利班有着很深的宗教与种族渊源,因此他们很欢迎基地组织,也同样欢迎‘杜贾’。如果我再多带些手下过来,难免就会碰到令人尴尬的问题。”
    就在此时,车内头戴耳机、一直在记录簿上奋笔疾书的男子撕下一张纸递给了主管。
    “我们监听时遇到了一些干扰,有可能是岩石中的某种物质,或是设施内部的铅屏蔽层。”费伊德·沙特迅速扫了一眼记录,随即把纸递给了伯恩。“我觉得你最好瞧瞧这个。”
    伯恩拿起阿拉伯语通话的文字记录看了起来:
    “[?]两个都不见了。我们在[?]壁橱里找到了警卫。”
    “有多长时间了。”
    “[?]二十分钟。[?]不太确定。”
    “[?]能拨出的人全调动起来。派[?]到出口。找到那两个人。”
    “然后呢?”
    “杀了他们。”
    ***
    在米兰沙阿的地底,林德罗斯和卡佳在犹如现代地下墓室的设施中狂奔。墙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安装着的扬声器发出了尖厉的警报声,警报就是在他们看到入口处的时候突然响起的。林德罗斯立即折回头,带着卡佳朝设施的深处奔去。
    凭着偷听到的只言片语和自己的观察,林德罗斯已经推断出“杜贾”的这座设施分为两层。上层的建筑包括生活区、厨房、通讯室等,医务室也设在这一层。但安杜斯基医生摘除林德罗斯右眼、给卡里姆整容时所用的手术室却位于下层,和好几座实验室在一起——进一步提炼浓缩铀所需的巨大的离心机实验室、双层墙壁的核聚变实验室,等等。
    “他们已经发现我们俩不见了,”卡佳说道,“现在该怎么办?”
    “第二套方案,”林德罗斯回答说,“我们必须赶到通讯室去。”
    “可是那地方离入口更远,”卡佳说,“我们根本就别想逃出去了。”
    两个人奔过墙角,前方就是那条从设施中部横贯而过的长长的走廊。这座设施中的一切——房间、走廊、楼梯井、电梯——都是特大号的;无论你站在什么地方,都会觉得自己非常渺小。这样的一座设施自有其可怖可畏之处,仿佛它并不是为人设计的,而是一支机器军队的驻地。整座设施中看不到丝毫的人情味。
    “我们先得保住自己的性命,然后才能考虑逃跑的问题,”林德罗斯说,“所以我必须先让自己人知道我们的位置在哪里。”
    尽管心里非常紧张,林德罗斯还是放慢了脚步,带着卡佳快步朝前走去。他很不喜欢面前这条又宽又长的走廊。万一被困在这里,他们既找不到藏身之处,也别想逃出去。
    仿佛是感应到了他最害怕的事情,两名男子突然出现在走廊的另一头。这两个家伙一看到追捕的对象就掏出了武器。其中一个人沿着走廊冲了过来,另一个人则守在原地,举起手中的自动步枪瞄准了他们。
    “我一定得想个办法警告中情局总部的人。”莎拉雅说。
    “可你刚才都听到了,他们现在正怀疑你,”泰隆答道,“不管你想什么招他们都不会相信的。”
    “那我也不能放弃啊,是不是?”
    泰隆点了点头。“没错。”
    因此,现在他们俩才会“猫在”——这是泰隆的说法——这家香烟店里。烟店里那个头发花白的萨尔瓦多老汉正忙着把自己种的古巴烟草手工卷制成一支支帕塔加斯、基督山和科罗纳,然后再从网上以高价卖给急着要货的顾客。这家店碰巧是泰隆的房产,因此店里的大部分利润都进了他的腰包。虽然只不过是东北区第九街上一个破破烂烂的小门面,但最起码做的生意还算挺规矩。
    不管怎么说,今天透过小店里油乎乎的窗户,他们好歹能看见泰隆在建筑工地干掉两个阿拉伯人之后偷来的那辆黑色福特。泰隆把福特车停在了香烟店正对面的街旁,这会儿它也和他们俩一起等待着。
    这个主意是他们一块儿想出来的。莎拉雅已无法直接进入中情局的总部,就连给局里的人打个电话都有可能被追踪,因此她得另想办法。
    “我对车很懂,”泰隆刚才对她说,“这辆车猛得很,还配着许多好东西。那帮鸟人现在肯定知道那两个家伙已经挂了。你觉得这事他们就会算了?操,没门儿。那帮人肯定要出来找车,还有你,车和人他们都不会放过。我放个屁在这儿,那帮孙子一准儿要跑到东北区来,因为他们知道这是你最后出现的地方。”泰隆咧嘴而笑的模样显得很英俊。“等他们跑到这儿来,咱们就紧紧盯上去,就跟苍蝇叮大便一样。”
    莎拉雅不得不承认这个计划尽管很危险,但还是挺聪明的。再说她也想不出别的法子;其他的方法都会害得她被关进中情局的监狱,甚至很有可能丢掉性命。
    “法迪关了人在里面。”费伊德·沙特说道。
    “有一个人我也许认识,”伯恩说,“我的朋友马丁·林德罗斯。”
    “啊,是他,”安全部队主管点了点头,“法迪的弟弟假扮的就是他的身份。这么说他可能还活着。另一个人呢?”
    “我不知道。”伯恩说。
    “不管怎样咱们都得赶快行动,否则别想把他们救出来,”沙特蹙起了眉毛,“但我们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进去啊。”
    “ikonos卫星图像上的那两辆车,”伯恩说道,“它们总得开到某个地方去,而且那地方就在我们目前位置一公里半径的范围之内。”他指了指显示屏。“能把这幅图打印出来吗?”
    “当然。”费伊德·沙特说着敲了个按键。随着嗡嗡的轻响,一张纸从打印机的出纸口里吐了出来。安全部队主管把纸递给了他。
    伯恩走出了移动指挥中心,费伊德·沙特和那名强壮无比的保镖紧随其后。沙特刚才跟伯恩说那人的名字叫阿卜杜拉。
    他站在飞机跑道的东南面,一边仔细查看周围的地形,一边与ikonos卫星图对照。
    “问题是这附近啥都没有,”费伊德·沙特把双拳叉在腰间,“一到这儿我就派了三个人出去侦察。他们一个钟头之后回来了,什么都没发现。”
    “可是,”伯恩说道,“那两辆车肯定是开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径直向前走去,上了跑道。伯恩的右边是那架再也无法升空的“君主”公务机的残骸,左边则是跑道的起点。他想像着刚才“君主”以过快的速度飞向跑道的情景。
    突然间,他想起了穆塔·伊本·阿齐兹。“你飞得太低了,”穆塔当时说,“你会过早碰上跑道!”那一刻穆塔紧张得要命,为什么?当时即便出现最糟糕的情况,也只不过是“君主”的轮子接触到靠近跑道起点处的柏油碎石。穆塔·伊本·阿齐兹为什么要害怕这个?这有什么好担心的?
    伯恩转向左边,沿着柏油碎石跑道朝起点处走去,两眼始终紧盯着脚下的路面。现在他已经走到了靠近跑道起点的地方,降落时穆塔·伊本·阿齐兹执意要让他避开此处。穆塔究竟在害怕什么?喷气式飞机着陆时会产生三种现象:突然施加在跑道之上的大量摩擦力、热量和重量。穆塔担心的是哪一点?
    伯恩蹲下身,用指尖摸了摸跑道。跑道的路面看起来就像是柏油碎石,触感也毫无二致,除了至关重要的一点。
    “你摸摸看,”伯恩说,“柏油碎石在烈日照射下应该是滚烫的。”
    “跑道上不烫,”费伊德·沙特用手四处摸了摸,“一点都不烫。”
    “也就是说,”伯恩说道,“这块地方并不是柏油碎石。”
    “‘杜贾’用的到底是什么材料?”
    伯恩站起身。“别忘了,他们能够利用维尔迪克公司的技术。”
    他沿着跑道往前走了一点。走到“君主”刚才着陆时留下印记的地方,他又蹲下身,伸出手去摸柏油路面。他一下子就把手抽回来了。
    “很烫?”费伊德·沙特问道。
    “嗯,这儿是柏油碎石。”
    “那刚才的那段跑道用的究竟是什么?”
    “我不知道。但当时飞机上的另一个人——法迪的信使——坚决不让我在那儿降落。”
    伯恩又折回跑道的起点,从跑道一侧的边缘走到了另一边。他脑海的深处正聚精会神地思考着下一步的计划。他们得进入这座地下设施,赶在法迪的手下之前找到被关在里头的人。如果其中的一个人真的是林德罗斯……
    他又拿起ikonos卫星拍摄的地形图看了看,并将其与自己在降落前所作的目视侦察进行比较。提炼铀元素的设施必须要用到水——大量的水。那道阴影密布、满地乱石的冲沟恰恰发挥着供水的作用。刚才从空中看到冲沟之后,它就像一座信标般始终在伯恩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伯恩正在考虑的计划也许能取得成功,但他知道费伊德·沙特听了肯定不会喜欢。假如他无法说服自己的朋友,这个计划也是不可能成功的。即便有了这位安全部队主管的合作,他的计划也未必就是十拿九稳,但伯恩此刻想不出其他任何可行的方案。
    他走到跑道尽头的一侧,蹲下身仔细查看跑道的边缘。然后他对阿卜杜拉说道:“能不能帮我一把?”
    伯恩和阿卜杜拉把手指抠进跑道的边缘,一起用力往上抬。两个人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表面的那层材料终于慢慢剥离开来。
    “这个地方铺的东西,”伯恩说,“其实是一大片降落用的特殊材料。”
    费伊德·沙特走到他们旁边弯下了腰。他端详着这片东西,发现它厚约六厘米,色泽和质地都与柏油碎石极为相似。它显然不是柏油碎石,但究竟是什么材料谁也无从知晓。不过这一点根本不重要。现在几个人都惊喜万分地注视着这层材料的下方——他们最关心的,是表层被剥开之后露出的东西。
    材料下方露出了一道与地面齐平的金属活板门,足有停放两辆车的车库门那么大。
    34
    “你们俩在这儿干什么?”冲上前来的恐怖分子喝道。他的样子很紧张,显然稍有异状就会开枪。
    “上头派我们到——”
    “走到灯光下面来!你们不是这里的人!立刻放下武器!”
    林德罗斯立即举起了双手。有一支自动步枪正对着你,这样的威胁可得严肃对待。
    “别开枪!”他用阿拉伯语大喊,“别开枪!”他压低声音对卡佳说道:“走到我前面来,照我说的做。看在上帝的份上,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得把手举在空中。”
    他们朝位置靠前、半蹲在走廊里的那名恐怖分子走去。林德罗斯用眼角的余光看着他,同时打量着站在走廊远处持枪掩护的另一个家伙。此时此刻,这个家伙才是真正的问题。
    “站住!”半蹲着的恐怖分子朝离自己只有几步远的两人喝道。“把身子转过去!”
    卡佳照办了。趁着她转身的时候,林德罗斯掏出刚才从医务室里拿的一瓶酒精,拧开盖子就朝恐怖分子的脸上泼去。
    “趴下!”他大吼。
    林德罗斯从趴倒在地的卡佳身上一跃而过,冲向缩成一团的恐怖分子,夺下他手中的自动步枪扣动了扳机,照着走廊的那边猛烈扫射。有几颗子弹击中了在后方掩护的恐怖分子的胳膊和腿,打得他靠到了身后的墙上。那家伙举枪还击,但射出的子弹却毫无准头。林德罗斯瞄准目标又打了个短点射,顿时将他撂倒在地。
    “跟我来!”
    林德罗斯挥起自动步枪的枪托,狠狠砸向两手还在往自己脸上乱抓的恐怖分子的后脑勺。他随即在瘫倒的恐怖分子身上粗略地搜了一遍,看看有没有其他的武器。林德罗斯找到了一支手枪,还有一把刀身很厚的匕首。紧接着他疾步奔过走廊,从打掩护的恐怖分子身旁捡起自动步枪,递给了跟在自己后面的卡佳。
    他们俩急忙朝通讯室跑去。据卡佳说,通讯室就设在走廊另一头的左边。
    房间里的两个敌人正坐在通讯设备前忙碌着。林德罗斯摸到右边的那个人身后,伸出手兜住了他的下巴。一感觉到敌人惊得绷紧了身子,林德罗斯就把他的脑袋朝后上方扳去,匕首一挥割断了他的喉管。第二个人刚转过身从椅子上跳起,林德罗斯掷出的匕首已插进了他的胸膛。恐怖分子嗓子里发出咯的一声轻响,仰面朝后倒去,被匕首扎穿的肺里很快被自己的血灌满了。就在恐怖分子毫无生气地委顿在地的时候,林德罗斯已经坐到了他的椅子上,开始操作通讯设备。
    “别光站在那儿哭鼻子,”他冲着卡佳喝道,“守住门口。只要看到有东西动你就开枪,一直打到它动弹不得为止!”
    费伊德·沙特的耳机噼噼啪啪地响了起来。他抬起一只手又把耳机朝耳道深处塞了塞。片刻之后他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沙特转向伯恩说道:“我们得回到指挥中心去。赶快。”
    没过多久三个人就跑到了几百米开外的指挥车前。进到车内,他们发现通讯员正飞快地做着记录。一看到他们通讯员就扯掉了头上的耳机,把一只耳罩贴在左耳上,这样才能同时听到他们说的话和耳机里传出的声音。
    “我们正在接收从设施内部传来的讯号,”他飞快地用阿拉伯语说道,“有个男的说他叫马丁·林德罗斯。他说——”
    伯恩冲上前一把抢过他手上的耳机,戴到了自己的头上。
    “马丁?”他冲着麦克风喊道。“马丁,我是伯恩。”
    “杰森……还活着?”
    “我好着呢。”
    “法迪以为……死了。”
    “我就是要让他以为我已经死了。”
    “……在哪里?”
    “就在这儿,在你的上方。”
    ***
    “……天哪。我和一个叫卡佳的女人给关在这儿。”
    “卡佳·魏因特罗布?”
    突然传来的短促声响好像是有人在笑——利用辅助通讯系统监听着通话的法迪随即朝阿布·伊本·阿齐兹做了个手势。法迪继续监听通话,心脏如杵锤般剧烈地跳动着。伯恩还活着!他还活着,而且就在这里!哦,复仇的感觉简直太好了。还能有什么比这更美妙?
    “我早该想到了。”
    “马丁,……情况怎么样?”
    “……敌人在下面。我们的武器够用。目前情况还不错。”
    法迪看到阿布·伊本·阿齐兹已经发出了命令,让手下的人赶去通讯室。
    “马丁,听着……我们来救你。”
    “现在我们得找个更安全的地方。”
    “……好,你们一定得坚持……等我进来。”
    “没问题。”
    “马丁,你不在总部……大不一样了。玛蒂总是问起你……你不会把她给忘了吧?”
    “玛蒂?我怎么会忘记她呢?”
    “那就好。坚持住。完毕。”
    法迪抬起手打开了戴在右耳中的无线收发两用机,他可以借此与手下的小队头目取得联系。“现在我们知道那架‘君主’的下落了,”他对阿布·伊本·阿齐兹说道,“伯恩已经追到了这儿,难怪利雅得那边的人会跟我联络。他们说有两架喷气式战斗机从伊朗北部紧急升空,因为有一架符合‘君主’特征的飞机未能报出准许飞越领空的代码。那两架战斗机后来也没了音讯。”
    法迪迈开大步进了走廊。“这一切都表明伯恩不知用什么手段控制了那架‘君主’。恐怕穆塔·伊本·阿齐兹和飞行员都已经给他杀了。”
    他拥抱了阿布·伊本·阿齐兹。“勇敢点,我的朋友。你的弟弟成了以身殉教的烈士——这是我们所有人梦寐以求的牺牲方式。他是个英雄。”
    阿布·伊本·阿齐兹庄严地点了点头。“我会想念他的。”他亲吻了法迪的双颊,随即说道:“应急计划已经启动。由于飞机没有及时抵达,我亲自把核装置送到了直升机上。第二架喷气机正在马扎里沙里夫待命。我已经把消息发送给了你弟弟。你现在不能从这里直接起飞,所以必须立即上路。离最后期限还有整整十二个小时,卡里姆·贾麦勒将在那时引爆c4炸药。”
    “你说得没错。但有件事我决不能置之不理——伯恩还活着。他现在就在这儿。”
    “快走吧。我来对付伯恩。你的任务比这重要得多——”
    法迪心中燃起了疯狂的怒火。“你以为我会放过这个害死我妹妹的冷血杀手?伯恩一定要死在我手里——我的手里,你明白吗?”
    “当然,我当然明白。”
    阿布·伊本·阿齐兹只觉得脑袋里猛然一阵发晕,他最担心的情况被证实了:在法迪的心目中,“杜贾”组织的使命与兄弟二人要报的私仇之间出现了脱节。而他阿布·伊本·阿齐兹恰恰处在这一连串离奇事件的核心。这个念头已苦苦折磨了阿布很长时间,他觉得这都是穆塔·伊本·阿齐兹的错。他此刻仿佛还能听到弟弟的声音,斥责自己不该用谎言来掩饰萨拉·伊本·阿谢夫之死的真相。
    他自己的心里却并没有任何脱节之感。由于眼前的这场危机,弟弟很可能已经丧命的消息没有引起他的丝毫触动。阿布·伊本·阿齐兹像念咒似的反复提醒自己,他的职责就是要让法迪把注意力集中在最后的这出戏上,全神贯注地打出“杜贾”手中的核武器王牌——全世界所有的恐怖组织中只有“杜贾”具备这样的能力。为了达成这个目标,他们已经倾注了无数的时间、精力、金钱和关系。他决不能容忍法迪报私仇的强烈愿望在此刻危及组织的目标。
    设施内部突然响起的一阵自动武器射击声让他们俩猛地停了下来。
    “是林德罗斯!”法迪一边听着噼啪作响的入耳式耳机,一边说道。“我们又死了六个人。”他愤怒地咬紧了牙关。“快去把他和魏因特罗布的老婆干掉!”
    但阿布·伊本·阿齐兹并没有折回头,而是奔向了入口处的斜坡。既然他无法说服法迪放弃疯狂的念头,那他就得消灭造成这种疯狂的根源。阿布要找到杰森·伯恩,然后将他杀死。
    ***
    “瞧,他们来啦。”泰隆说道。
    他和莎拉雅看着那辆白色的雪佛兰第二次从福特车旁开过。雪佛兰在远处的街角刹住了,并排停在了路边的另一辆车旁。两名男子走下车来。在泰隆眼中,他们的长相和体格简直和他干掉的阿拉伯人一模一样,只不过这两个人要年轻些。他们都穿着phat farm的嘻哈风格服装。
    一名男子落在后面把风,用牙签剔着牙缝;另一个人从容不迫地走到了福特车的旁边,从衣袋里掏出一片细长的薄铁片。他紧贴在黑色越野车旁边站着,把铁片捅进驾驶员一侧的车窗玻璃与金属外框之间的缝隙,随即迅速拨动两三下铁片捅开了车门。他麻利地拽开门钻到了方向盘后面。
    “好啊,”泰隆说,“这下咱们该出动了。”
    “有人来了。”卡佳说道。
    林德罗斯跃起身,拉起她的手冲出了通讯室。他能听到后面响起的喊叫声。
    “你快跑,”他催着卡佳,“在墙角那边等我。”
    “你想干吗?现在为什么要停下来啊?”
    “杰森刚才跟我说了个暗语,这意味着两件事。第一,他确信有人在监听我们的通话。第二,他已经想好了具体的计划。我得尽可能帮助他攻进这里。现在他最需要的,就是牵制住敌人的力量。”
    卡佳点了点头,圆睁的双眼中满是恐惧。等到她消失在墙角之后,林德罗斯转过身来,看到了冲在最前头的那个恐怖分子的身影。他克制住立即射击的冲动,像死神一般静静地等待着。等到那帮敌人全冲进了走廊,放慢脚步悄悄朝通讯室走去,林德罗斯这才举枪开火,一阵密集的扫射打得他们纷纷倒地。
    趁着更多的追兵还没有出现,林德罗斯回过头朝卡佳那边跑去。一看到他,卡佳的脸上顿时浮现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现在咱们往哪儿跑?”卡佳一边跟着他奔向粗糙的混凝土楼梯,一边问道。
    “离开他们搜寻的地方。”林德罗斯说。
    现在他们跑到了地下二层,所有的实验室和手术室都整整齐齐地分布在这里。林德罗斯发现每间实验室都建有双层墙壁,手术区和核实验室所在的区域之间还隔着两道厚厚的门。
    “我们得找个地方躲起来。”
    金属活板门隐蔽得非常好,因此根本无需上锁。
    伯恩此刻正独自站在活板门的边缘。当然,费伊德·沙特对他的计划提出了激烈的反对,但最终他还是接受了伯恩的观点。说实话,伯恩觉得沙特也是别无选择。命令他的部下从正面发起进攻,这简直无异于自杀。但如果按照伯恩的计划行事——怎么说呢,他们或许还有一线取胜的希望。
    活板门的表面光滑无比,既没有把手,也看不到其他任何可以打开门的装置。照此看来,这道供车辆进出的活板门上肯定配备了电力驱动的开闭装置,只要从车上遥控就能将门打开。这意味着活板门上或门的附近必然装有信号接收器。
    伯恩没花多长时间就找到了藏着接收器的接线盒。他拽掉接收器的盖子,仔细查看了电路,然后把开门所需的两根线短接到一起。原来用的是液压装置。活板门平滑而无声无息地向上翻开,露出了一道沾着油迹的混凝土斜坡——伯恩敢肯定那两辆被ikonos卫星捕捉到随即又消失无踪的车就是从这儿开下去的。他端起刚才扛在肩头的自动步枪,顺着斜坡朝下走去。
    从活板门上反射进来的天光很快就黯淡下去,伯恩此刻已置身于朦朦胧胧的阴影之中。他知道自己将要面临的这场恶仗绝不可能轻易收场。他估计法迪已经监听到了自己和林德罗斯的通话,因此斜坡的尽头很可能埋伏着敌人。
    这时伯恩突然听到一阵枪声,他知道林德罗斯设法牵制住了敌人的部分力量。他迅速沿着混凝土坡道向前奔去,紧接着蜷起身一骨碌滚下了最后一段斜坡。
    他把身子贴在一面墙上,端起自动步枪扫视着前方那道走廊光线昏暗的入口。他没看到人影,也没发现任何动静。见此情景伯恩并不感到意外,反而愈发地警觉起来。
    他蹲下身沿着墙边慢慢向前走去。走廊两边的墙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处凹陷,装在里面的低瓦数电灯泡提供的照明足以让伯恩看清地下设施这一部分的格局。
    紧挨着伯恩右手边的走廊上开出了一个岔道,通往地下的停车区域。他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停在那儿的几排越野车的轮廓,它们像军车一样停放得整整齐齐。正前方那条略窄一些的走廊似乎直接通向设施的中心地带。
    他继续向前走去,突然间眼角的余光瞥到了什么东西。那是金属的闪光,似乎是从武器上反射出来的。他猛地朝右一拐,冲进了停车场。
    伯恩刚扑倒在地,被一阵子弹崩起的混凝土碎屑就溅到了他的脸上。子弹是从停车场的里面射来的。两盏车前灯突然亮起,晃得他一时间动弹不得。与此同时,引擎发出了低沉的怒吼,一辆越野车伴着轮胎尖厉的摩擦声朝他猛冲而来。
    35
    伯恩径直朝着冲向自己的越野车奔去,纵身一跃跳到了车子的引擎盖上。借着越野车冲向前方的势头和自己的力量,他猛地沉下肩膀,让自己的整个身体撞上了挡风玻璃。
    挡风玻璃在剧烈的撞击下砰然碎裂,伯恩挥起身前的那只胳膊,用手肘和小臂拨开了剩余的碎片。他迅速从玻璃碎裂处钻进车内,爬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上。他发现身旁那名男子的五官与穆塔·伊本·阿齐兹非常相像——此人肯定是穆塔的哥哥阿布。
    阿布·伊本·阿齐兹举起了手中的枪,但伯恩已经扑向了方向盘,猛地朝右一打。他的身体在离心力的作用下狠狠地撞向了恐怖分子。枪声响起时震得两个人什么都听不见,但偏离目标的子弹却钻进了车门的立柱。阿布·伊本·阿齐兹又开了两枪,紧接着越野车就轰然撞到了混凝土墙壁上。
    已经做好撞击准备的伯恩把自己的身体完全放松,身子被甩向前方之后又弹回到了座椅上。他身旁的阿布·伊本·阿齐兹狠狠地撞上了方向盘的顶部,前额绽开了一个血糊糊的大口子,右眼眶处的骨头也撞裂了。
    伯恩从阿布松开的手指中夺过那把枪,使劲打了他一个耳光。伯恩知道自己没多少时间,但他还是决意要问出萨拉·伊本·阿谢夫之死的神秘真相。
    “阿布,那天晚上在敖德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故意略去了恐怖分子姓名的后半部分,这是一种明显表达轻蔑的方式。
    阿布·伊本·阿齐兹的脑袋无力地靠在椅背上,几处伤口中冒出的鲜血还在不断往外涌。“你问这干什么?”
    “你开枪打死了萨拉·伊本·阿谢夫。”
    “你疯了。”
    “是穆塔告诉我的。阿布,他把情况告诉我了。是你打死了法迪的妹妹,而不是我。这所谓的复仇本来都可以避免,只要你在当时说出真相。”
    “真相?”阿布啐了一口血。“沙漠里根本就没有什么真相。沙子始终都在变化,真相也是这样。”
    “你为什么要撒谎?”
    阿布咳嗽起来,鲜血从口中狂涌而出。
    “告诉我,萨拉·伊本·阿谢夫死的时候你为什么要撒谎?”
    阿布·伊本·阿齐兹又啐了一口,差点被自己的血呛住。他好不容易喘过气来,喃喃地说道:“我干吗要告诉你?”
    “你完蛋了,阿布。你很快就会死去。不过这一点你已经知道了,对不对?你在撞车事故中死去是进不了天国的。但如果我把你宰了,你的死就会像殉道者那样充满荣耀。”
    阿布别过脸去,仿佛想避开摆在自己面前的命运。“我对法迪撒谎是迫不得已。真相会把他毁掉的。”
    “没时间了,”伯恩用刀子逼住了阿布的喉咙,“现在只有我才能帮你。再拖下去可就太晚了。你将会丧失念功的最后机会。”
    “你又不信真主,你懂什么叫念功吗?”
    “我知道你们不进行圣战就无法以身殉教。我知道圣战是旨在追求真理的内在斗争。如果你坚决不肯吐露真相,你就无法完成内在的圣战,也就失去了念功的资格。”
    “没有我的帮助,你将无法见证最伟大的真理——安拉。因此,你为了安拉而进行的神圣斗争——你的整个存在——都将变得毫无意义。”
    阿布·伊本·阿齐兹感觉到眼泪不由自主地刺痛了自己的双眼。他的敌人说得没错,此刻他需要敌人的帮助。安拉把这最终的可怕抉择摆在了他的面前:要么说出真相,要么就得在地狱之火中永受煎熬。此时此刻,通过这样的一种方式,他终于明白了穆塔·伊本·阿齐兹说的话是正确的。不断变幻的真相之沙埋葬了他。当时他要是立刻说出真相该有多好!现在,为了能荣耀地死去,为了在安拉和他珍视的一切面前洗净自己的罪孽,他不得不背叛法迪。
    他闭上眼停了片刻,浑身上下的每一丝反抗精神都消失无踪。然后他抬起眼来,盯着敌人的脸。
    “开枪打死萨拉·伊本·阿谢夫的人是我,不是穆塔·伊本·阿齐兹。我必须得打死她。萨拉死去的六天前,我发现她在和别人偷情。我把萨拉带到一旁质问了她。对这事她甚至都懒得否认!我对她说,按照沙漠中律法的规定,她必须自杀谢罪。她竟然嘲笑我。我告诉她,自杀可以让她的两个哥哥免受亲手杀死妹妹的沉重负担。她叫我赶紧滚蛋。”
    阿布沉默了一会儿。显然,再次回忆质问萨拉时的震惊几乎耗光了他剩下的力气。不过他很快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那天晚上她走得迟了,正急急忙忙地赶往城市的另一边和情人会面。她对我完全置之不理,而是继续干着背叛自己家庭的勾当。我愤怒极了,但并不感到意外。萨拉曾经无数次地指责我们颠倒了伊斯兰的教义,为了自己的目的不惜歪曲安拉的神圣话语,并以此来开脱我们的……她是怎么说的来着?……啊,对了,开脱我们的死亡交易。她背弃了沙漠,背弃了她的贝都因传统。现在她只会给家庭带来羞耻与侮辱。我开枪打死了她。这是正义的杀戮。”
    这番话让伯恩从心底感到厌恶万分,他已经听够了。他一言不发地挥刀割断阿布·伊本·阿齐兹的咽喉,随即钻出了越野车,听任喷射而出的鲜血洒在前座上。
    刚才阿布·伊本·阿齐兹不顾命令跑开的时候,法迪就抽出枪瞄准了他的后背。要不是因为突然响起的枪声,他肯定已经把自己的副手打死了。对法迪来说,违背命令是绝对不可原谅的。既然下了命令,就要不假思索、毫不置疑地果断执行。“杜贾”可不是联合国;除了他,其他人根本就没有表达意见的份儿。
    法迪向通讯室跑去时,这个念头还在他脑海中盘旋不已,激起了他不想听到的回声。在他看来,阿齐兹兄弟行事古怪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兄弟二人之间的唇枪舌剑在组织中早已是众所周知——两人极为频繁的争吵现在都成了司空见惯的事,别人就算看到也不会再提起。然而在最近一段时间,兄弟俩却常常关起门来吵架。争执过后两个人谁都不愿再谈论刚才的话题,但法迪注意到两人之间愈演愈烈的摩擦已开始影响他们的工作。出于这个原因,法迪才会在如此关键的时刻把穆塔·伊本·阿齐兹派到伊斯坦布尔去。他得把这兄弟俩分开,给他们各自留下充分的空间来化解敌意。现在穆塔·伊本·阿齐兹死了,阿布·伊本·阿齐兹则违抗了他的命令。虽然原因各不相同,但法迪此后都无法再信赖这兄弟二人。
    法迪刚拐过通讯室门口的墙角就看到了屠杀的惨状。他强压怒火,神情严肃地抬高腿在尸体堆里走来走去,犹如一匹紧张不安的阿拉伯马。他检查了每一具尸体,还有通讯室的整个房间。地上躺着八个人,全死了。林德罗斯肯定又从他们身上搞到了几把枪。
    法迪低声咒骂了几句,正准备回到入口处的斜坡那儿去,此时他的耳机沙沙地响了起来。
    “我们发现了那两个逃犯。”他的一名手下通过耳机报告说。法迪的身子顿时绷紧了。“他们在哪儿?”
    “在下层,”他的手下答道,“他们正往铀实验室的方向去。”
    核武器就在那儿,法迪心想。
    “我们要不要包围上去?”
    “盯着他们就行了。但无论出现什么情况,你们都不许向逃犯开火。明白了吗?”
    “明白了,头儿。”
    这番通话打消了法迪心中所有的复仇念头。如果林德罗斯找到了核武器和直升机,敌人就算是大获全胜了。法迪投入了那么多时间,付出了那么多的牺牲,还有无休止的努力与流血,到头来都将一无所有。
    他冲过走廊拐进了左边的通道,然后又向左拐了个弯。货运电梯的门在他面前敞开着,他疾步跨进电梯,按动了控制板最下方的按钮。电梯的门合上了,载着他朝地下二层驶去。
    林德罗斯和卡佳在空荡荡的下层实验室中往前跑,不知什么时候他发觉好像有人在暗中监视他们。发现这一点他当然感到很不安,同时心中也有点害怕。监视者为什么没有像刚才的恐怖分子那样追上来?
    两个人不停奔跑时他看到卡佳在哭泣。刚才赤裸裸地呈现在卡佳面前的暴力和死亡会让任何人震惊不已,尤其是像她这样尚未见惯囚禁与暴力手段的平民。但值得赞扬的是,卡佳始终紧紧地跟在他后面。
    突然间她一转身冲进了旁边那扇敞开的门,弯下腰把胃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吐了出来。林德罗斯把自动步枪挎到肩上,让枪托贴在髋部的一侧,伸出另一边的胳膊扶着卡佳好让她站稳。他打量了一下两人走进的实验室,发现这地方恰恰是安杜斯基医生剜出他眼球的手术室;在这间手术室里,安杜斯基还把卡里姆变成了容貌酷似林德罗斯、令人毛骨悚然的冒牌货。安杜斯基完成了可怕的整容手术之后,还得意洋洋地把林德罗斯带出来参观自己的杰作,好让新生的马丁·林德罗斯用原来那个马丁·林德罗斯的记忆来充实自己的头脑——只要能骗过中情局的讯问者和杰森·伯恩就行。林德罗斯就在那时设计了一个暗语,希望杰森能发现。
    手术室乍看上去似乎空无一人,但紧接着林德罗斯就发现了安杜斯基医生那张瘦瘦的、黄鼠狼般的脸,正躲在两张手术台其中一张的后面。
    ***
    莎拉雅坐在亮红色的川崎忍者zx-12r摩托车的后座上,用胳膊紧紧地抱着泰隆肌肉坚实的腰。此刻摩托车正行驶在东北区的第五街上,跟踪着那辆重新落入敌人手中的黑色福特和白色的雪佛兰。两辆车朝西北方向拐去,开上了佛罗里达大道。
    泰隆是个非常出色的骑手,莎拉雅也能看出他对整个华盛顿都很熟悉,而不仅仅是自己所在的那个区。他在车流中钻进钻出,从来都不在一个位置上停留很久。他一会儿与目标保持着三辆车的距离,一会儿又落到五辆车的距离之后。然而,莎拉雅从来都用不着担心他们会跟丢目标。
    他们在佛罗里达大道上进入西北区,向右拐上该区的谢尔曼大道,朝正北方向驶去。到了西北区帕克路的交叉口,那两辆车往右在新罕布什尔大道的起始处开了一小段,紧接着又向左拐进斯普林路,从那里一直开到西北区的第十六街,随即转向了右方。
    现在他们又朝着正北方行驶,方向基本上与石溪公园东侧的边缘平行。两辆车绕过公园的东北角开进了一家大型殡仪馆的载货区。泰隆关掉川崎摩托的引擎,和莎拉雅一起下了车。他们眼看着载货区里右侧的那堵墙开始降入地面。
    他们俩刚穿过街道就看到了监控着载货区的闭路电视系统。装在壁挂支架上的摄像头在缓缓地来回摆动,视野覆盖着整个区域。
    两辆车都驶进了墙壁降下后露出的空洞,顺着混凝土斜坡慢慢开了下去。莎拉雅一边盯着闭路电视系统一边计算着时间,意识到如果他们此刻跟着那两辆车跑过去,就会立刻被摄像头发现。摄像头转开了,但速度很慢很慢,而此时混凝土墙壁已开始从地面上的暗槽中重新升起。
    他们一点点地挪了过去,越走越近。接着,等到墙壁升起到一半的时候,莎拉雅在泰隆的脊背上轻轻一拍。两个人迅速冲向逐渐消失的空洞,在最后一刻从缝隙中跳了进去。他们落到了另一侧的混凝土斜坡上,急忙爬起身来。
    墙壁在他们的身后升到顶部,把两人笼罩在浓浓的黑暗之中。
    费伊德·沙特站在那道遍地乱石的冲沟的西南端。他的部下终于就位了,炸药也已经安放完毕。尽管看起来有些不可思议,“杜贾”组织毕竟是掌握了从地下河中引水的技术。他的人找到了三根巨大的水管,水管通往设施内部的一端肯定装有调节水量的节流阀——这就是他们必须炸毁的目标。
    沙特又往回走了几百米,看着自己训练有素的部下在冲沟里布好引线,随即举起双臂向两名爆炸专家示意。
    在烈日下的一片寂静之中,沙特的思绪又回到了杰森·伯恩刚才向他说明计划的时候。他最初的反应是难以置信。他对伯恩说这个计划简直太疯狂了。他当时说道:“我们还是用老法子冲进去,从正面发起攻击。”
    “你那么干就是让手下的人去送死,”伯恩对他说,“我敢肯定法迪在监听我和林德罗斯的通话。据此推断,你刚才和侦查小队进行联络时也被他监听了。”
    “但你怎么办?”费伊德·沙特问道。“如果你独自冲进去,一露面就会被法迪的手下乱枪打死。”
    “这你可判断错了,”伯恩回答说,“法迪一定要亲手杀死我,他绝不会允许我死在别人的手里。另外,法迪的弱点就在于他自以为猜透了我的心思。他预料到我要声东击西;林德罗斯一旦在下面发动佯攻,法迪肯定会自以为得计。他会确信自己看穿了我的策略,误以为局面尽在他的掌控之中。”
    “然后我们就在这时动手,”费伊德·沙特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正因为这个计划完全不合常规,也许它反而能奏效。”
    沙特瞥了一眼手表。既然他已参与到计划之中,就迫不及待想要尽快开始。但伯恩坚持要他们按照计划行事。“你得给我十五分钟时间,有些事我必须要先处理掉。”他刚才是这么说的。
    现在还剩下九十秒。
    费伊德·沙特凝视着冲沟乱石嶙峋的底部,这条沟其实并不是冲沟。伯恩说得没错,所谓的“冲沟”原来是一条干涸的河床。多年以前这条河本来流淌在地表之上,后来随着河床底部的缓缓塌陷变成了地下河,为“杜贾”组织提供了制造核武器时所需的水源。沙特的部下在河床通向地下设施的那一端放置了炸药,一旦引爆就可以实现两个目的:地下水既能把“杜贾”组织的人全部淹死或逼出来,也能在中情局的大部队和沙特方面的专家彻底接管这座设施之前确保浓缩铀的安全。
    还有十五秒。费伊德·沙特久久地环视四周,把目光投向了每一名部下。他们都已了解情况,很清楚自己面临着怎样的危险。他们知道该怎么做。
    他的胳膊向下一挥。起爆器启动了。两次爆炸之间相隔几秒钟,但在费伊德·沙特和他的部下听来,爆炸声似乎连成了一次持续很长时间的震动,又像是一阵摧枯拉朽、裹挟着岩石碎块的风暴。紧接着又传来了他们都在期待的声音:地底的水流发出了低沉的咆哮,沿着爆炸在岩石上开辟出的路径奔腾而去。
    在“杜贾”地下设施的内部,剧烈爆炸的冲击就像是地震中的阵阵抖动。手术室架子上的东西全被震得跌落在地;橱柜的门纷纷敞开,柜中的瓶瓶罐罐在房间里摔得粉碎,各种药液在地上汇成了水洼,到处都是碎玻璃和歪七扭八的塑料管,金属制成的手术器械就像是一堆散乱的挑棒。
    卡佳一只手紧紧抓着林德罗斯,一只手扶着门框。她抬手擦了擦嘴巴,说道:“快走
    吧!咱们得赶快离开这儿!”
    林德罗斯知道她说得没错。他们现在已经没多少时间了,得尽快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等着最糟糕的灾难过去。
    然而他却无法挪动脚步。他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安杜斯基医生的脸。当他从安杜斯基手术的蹂躏之下慢慢恢复的时候,他曾无数次在梦中杀死过这个人。而且不仅仅是杀死那么简单。我的上帝啊!他曾经设想过多少种结果安杜斯基的手段!有时候他惟有依靠脑海中这些越来越细致入微的幻想才不致走向疯狂。即便如此,他仍然常常会从睡梦中惊醒——他梦到许多大乌鸦在啄食安杜斯基,那人浑身的血肉都被撕扯开来,根根白骨袒露在外,等着狂风中席卷而来的沙子慢慢磨蚀掉他身上所剩无几的生命迹象。梦境中的景象是如此的巨细靡遗,他在梦中的感受是如此的真切,这个梦是如此的真实,有时林德罗斯禁不住都会怀疑自己是否已越过了疯狂的边缘。
    此时此刻,虽然林德罗斯亟须尽快找到安全的藏身处,但他也很清楚:只要安杜斯基还活着,他就永远无法得到慰藉。于是他对卡佳说:“你走吧。跑到尽量接近核实验室的地方,然后爬到离你最近的空调通风系统通风口里去,待在那儿别动。”
    “但你得跟我一起去,”卡佳扯了扯他的胳膊,“我们要一块儿逃走。”
    “不,卡佳。这儿有我必须了结的事情。”
    “可你是保证过的。你说你会帮助我。”
    他刷地回过身,用仅有的那只好眼睛注视着她。“卡佳,我已经帮助过你了。但你必须得理解我,如果我不留下来了结这件事,我的余生就会过得像行尸走肉一样。”
    她听得浑身一颤。“那我也留下来陪着你。”
    整座设施猛烈地抖动起来,发出了承受着剧痛般的呻吟。他听到前方不远处传来了一堵墙崩塌时发出的刺耳声响。
    “不行,”他转向卡佳厉声说,“绝对不可以。”
    卡佳举起了手中的自动步枪。“我说可以就可以。”
    林德罗斯只得点了点头。他还能怎么办?他们已经没有时间了。他能听到远远传来的咆哮声变得越来越响,越来越猛烈,正随着他的每一次心跳迅速逼近。是水!他心想。上帝啊,杰森要放水淹掉这座设施!
    他没再说一句话,而是迈开大步进了手术室,卡佳端着自动步枪跟在离他几步远的身后。就在逃出通讯室之后的几分钟里,她仔细观察了林德罗斯,觉得自己现在也能依样画葫芦地使用这要人命的武器。
    林德罗斯朝安杜斯基医生走去,刚才的这段时间安杜斯基一直待在原地没动,缩身藏在他剜掉林德罗斯眼球的那张手术台后面。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林德罗斯,简直像是一只蹲在地上吓呆了的兔子;猫头鹰眼看着就要从暮色中悄无声息地猛扑而下,用强健的爪子攫住它。
    从手术室中穿过时林德罗斯竭力克制着不让自己吐出来,不让麻醉药挥发时那甜腻腻的气味塞住自己的鼻孔。他必须再一次战胜心中涌起的恐惧、无助与愤怒——每次从梦中醒来、意识到自己被夺去了什么的时候,这些感觉都会让他几乎无法行动。
    但此刻安杜斯基医生就在他的眼前。林德罗斯觉得自己仿佛已经用鹰爪般的手指攫住了他,把他的胸口抓得血肉模糊。
    “你好啊,医生。”林德罗斯说道。
    “别,请别伤害我!我不想那么干。都是他们逼的!”
    “医生,有件事我得向你请教。难道说他们是先找来一大堆小男孩供你玩乐——然后再逼着你挖出我的眼睛?他们执意要求你这么做——否则就怎么样?否则他们就不再为你提供娈童?”
    “马丁,”卡佳喊道,大睁的眼睛里满是恐惧,“我们没时间了。快走吧!求你了,看在上帝的份上!”
    “对啊,对啊,你应该听她的。发发慈悲吧。”安杜斯基竟然哭了起来,浑身抖得犹如他们周围开始晃动的墙壁。“你不知道啊,我这个人太软弱。”
    “而我呢,”林德罗斯说道,“每一次呼吸都会让我变得更坚强。”他把安杜斯基拽了过来,直到两个人像爱侣似的紧贴在一起。现在情况不同了,结局不会像梦中那样。
    林德罗斯发挥出难以置信的巨大力量,把自己的两只大拇指捺进了安杜斯基的眼睛。
    安杜斯基纵声尖叫,拼命扭动着身子想挣脱出来。但林德罗斯的双手死死地掐住了他的脑袋,他根本无法挣脱。林德罗斯全身的每一丝力气此刻都集中在一个目标上。在入迷般的半恍惚状态中,他觉得自己的拇指肚触到了柔软而有弹性的眼球组织。林德罗斯吸了口气,在呼气的同时缓缓发劲,无情地将大拇指深深抠进安杜斯基的眼眶。
    外科医生又惨叫起来,但随着林德罗斯的两只大拇指齐根没入,这浑不似人声的尖厉惨呼也突然断绝。安杜斯基的身体抖动了几下,这是自主神经系统在体内残存的生物电能刺激下作出的反应。这最后的反应随即也消失了,林德罗斯刚松开手他就软瘫在地,全身的骨头仿佛都溶化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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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迪听到自己亲手设计并协助建造的设施里到处响起痛苦的惨叫,眼看着钢筋混凝土的表面犹如被闪电划过般现出了道道裂缝。紧接着一阵低沉的咆哮在走廊中回荡开来,他知道水就要来了,成吨的水即将淹没实验室。此刻他脑海中想到的只有那个核装置。
    奔出电梯后他冲过了一条条走廊,从到处乱转的守卫身旁挤过,他们都眼巴巴地等着首领下达指示。法迪命令守卫赶到前面的入口处去搜寻伯恩,随即就把他们抛在脑后。反正他们注定都得完蛋。这帮人死了又有什么关系?他们来的地方还有更多的人。无穷无尽的年轻人吵着要追随他,他们渴望着为他而死,渴望着为了事业牺牲自己的生命。他们为之奋斗的梦想,是有朝一日能生活在一个正义的、再没有不信者的世界之中。
    法迪坚信,这种显然很残酷的前景都是敌人强加给他的。在成年之后,他的生活就完全以此为目标。每天他都会反反复复地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这个目标,却从来没意识到他需要为自己的决定和行动正名。他的头脑、心灵和双手都处在安拉的指引之下,对此他深信不疑。法迪从未想过他们的计划可能会失败。但现在这个念头却盖过了其他的所有想法,甚至盖过了他决意要为瘫痪的父亲和死去的妹妹复仇的执念。
    他冲下楼梯,发现地下二层的水已经淹到了小腿肚。他抽出点四五口径的格洛克36型手枪,检查弹夹里是否已装满子弹。积水拍打着他的双腿,越往前走水就越深。法迪觉得自己仿佛在海浪中逆流而行,这感觉让他想起了在敖德萨突堤下与伯恩的遭遇。他真希望自己当时在那儿干掉了伯恩。要不是因为那条该死的狗,他肯定能置伯恩于死地。
    但现在可不是反责过去失误的时候,法迪也不是那种念念不忘“假如当时如何如何”的人。他是个实用主义者,这意味着他得尽快赶到直升机那儿去,装在飞机上的东西才是至关重要的。不走运的是,通向经过伪装的直升机停机坪的秘密出口设在地下二层的后部。这个位置是经过精心考虑的,因为它离核实验室最近。按照法迪的估计,一旦整座设施被发现并遭到袭击,他就得赶到实验室那边去。
    他并没有料到袭击者会发现那条地下河。此刻他需要前往的位置,恰恰也是地下水涌入速度最快的地方。不过他只要能赶到目的地就没事了,因为直升机停机坪的四周都留有宽大的排水孔。满脑子琢磨着这件事的时候,法迪从手术室敞开的门前跑过,看到了卡佳。那女人正滑稽地用两只手握着一支自动步枪。但引起法迪注意的并不是魏因特罗布的妻子,而是两手沾满鲜血站在房间里的林德罗斯——林德罗斯脚边的那具尸体,就是把他变成残废的安杜斯基医生。
    殡仪馆地下的黑暗中响起了节奏单调的阿拉伯语念诵声。卡里姆手下的人正在祷告,伏下的身子朝着麦加的方向。从斜坡底部透出的光线射向上方,就像一只手掌上伸出的指头。泰隆穿的是运动鞋,不过莎拉雅已经脱掉了鞋子,这样就不会发出脚步声。
    莎拉雅和泰隆小心翼翼地走到了斜坡的底部,朝地下室里望去。莎拉雅最先看到的东西是他们刚才跟踪的那两辆车:白色的雪佛兰和黑色的福特。停在它们后面的似乎是一辆锃亮的黑色豪华轿车。福特车的左侧能看到排成一行的四名男子,他们跪在小小的祷告毯上,前额都贴到了毯子上的绒毛。福特车的右边有一扇镶着玻璃的门。莎拉雅伸长了脖子,但从她所在的角度没法看到玻璃后面的景物。
    他们等待着。祷告总算结束了。四名男子爬起身卷好祷告毯,把毯子收了起来。然后这伙人就分开了,其中两个人登上了不锈钢制成的螺旋形楼梯,消失在殡仪馆的正屋之中。剩下的两个人戴上乳胶手套,拉开那辆福特的车门,开始一丝不苟地彻底检查车内的空间,就像专业的法医勘验小组似的。
    莎拉雅很想看看那扇镶着玻璃的门后面有什么,于是她比划着手势示意泰隆待在原地别动,并在必要时掩护自己。他点点头,掏出一支枪把上缠着黑色电工胶带的“周末特惠”,退进了暗处的阴影之中。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这已经不是莎拉雅第一次感觉到泰隆陪在身边让她很放心。他很有街头生存的智慧,对华盛顿市区的了解也比她细致得多。
    莎拉雅盯着检查福特车的两名男子,等到他们都背对着斜坡出口,这才无声无息地跑到门边。她拧动把手拉开门,悄悄溜了进去。
    她一下子就被笼罩在冰冷彻骨的寒气之中,原来这地方是保存尸体的冷藏室。她面前那条又宽又短的走廊两边有六扇敞开的门。她凑到第一扇门边往里一瞅,看到了在建筑工地上袭击她的两名男子的尸体。按照严格的沙特阿拉伯伊斯兰传统,他们的尸体停放在光秃秃的木板上,身上裹着式样最为朴素的布袍。这两个人的尸体是不会做防腐处理的。
    她的心剧烈地跳动着。这两具尸体是她找到的第一个证据,可以证明卡里姆在和华盛顿市内的一伙“杜贾”恐怖分子合作。“杜贾”的秘密分支机构就藏在中情局的眼皮底下,但他们为什么竟然都没发现?最先进的监视设备固然能起到很大的作用,但即便是最为严密的电子网络,也不可能抓住潜入美国边境的每一个敌人。
    她发现第二个和第三个房间都是空的,但第四个房间里有一名肤色黝黑的男子背对着她,弯腰站在防腐处理台前。他带着乳胶手套,正在用机器给躺在台子上的尸体注射那种可怕的粉红色防腐处理液。他时不时地停下机器把注射针头放在一旁,用双手揉搓尸体死鱼般惨白的肌肉,这样防腐处理液才能均匀地流入尸体的静脉与动脉血管之中。
    那人揉搓过尸体的右半边之后又转向了左半边,这时莎拉雅先是看到了死者的头部,接着又看到了尸体的脸。在莎拉雅的大脑从震惊阶段恢复过来、能够对眼前的景象作出反应的一瞬间,她紧紧咬住了自己的嘴唇才没有叫出声来。
    不,她心想。她觉得自己几乎完全被恐惧与惊慌攫住了。这不可能。
    但这确实是真的。
    在“杜贾”组织拥有并经营的这家殡仪馆中竟然安放着中情局局长的尸体。老头子已经死了,胸口正对心脏的位置有一个深深的弹孔。
    ***
    伯恩默记住贴在墙上的设施结构图之后跑出了停车场,紧接着就看到一群荷枪实弹的“杜贾”恐怖分子正朝自己的方向奔来。他闪身躲进停车场避开了敌人的火力,钻进了最小的那辆车里。幸运的是,和停车场里的所有车辆一样,这辆车上也插着钥匙,他无需浪费时间去短接点火装置。
    他驾着引擎轰鸣的汽车冲进走廊,一脚把油门踩到底,车子如离弦之箭般向前飞射而去。汽车全速冲进那群恐怖分子中间,挡路的人不是给轧在车底就是被撞到了两旁。伯恩驾车在横贯设施中部的走廊中疾驰而过,一直开到了货运电梯前。
    电梯门刚打开他就开着车冲了进去,这一下又撞倒了四名武装恐怖分子。他钻出汽车,揿动了电梯的下行按钮,随即从地上捡起一把自动步枪。货运电梯特大的轿厢开始下降。
    到达底层时电梯停了下来,但电梯门却没打开,走廊里的积水从门缝中直往里渗。伯恩打开轿厢侧面墙上的控制板,按下了手动解锁开关,但这套装置同样不起作用。
    伯恩爬上车顶,站稳身子挥起自动步枪的枪托砸向轿厢顶部的方形小门,连砸了许多下门板才松脱。他把松掉的门板推到旁边,背起步枪从洞口处爬了上去。攀上轿厢顶部之后,他在长方形的控制盒前蹲下身,打开盒子找到了开闭电梯门的电路。他剥出这部分电路的导线,转接到控制升降机构的电源上。电梯门打开了,走廊外的水顿时涌入轿厢之中。
    他再次钻进驾驶座换上挡,车子呼啸着冲进了积水的地下二层。他驾车朝核实验室的方向驶去,发现水越来越深时立刻加大了油门。再过一会儿上涨的水就将灌入引擎,不赶紧往前开的话车子就要彻底抛锚,他也会随之失去速度的优势。
    但片刻之后,这辆车的用场毕竟还是到头了。伯恩看到法迪站在正前方的走廊中央,拦住了去路。法迪用强壮的左臂勒着马丁·林德罗斯的脖子,让他挡在自己的身前;握在法迪右手中的那把格洛克36型手枪的枪口顶住了马丁的太阳穴。
    “我对你的追逐到此结束了,伯恩!”法迪在即将冲来的洪水与汽车引擎的轰鸣声中高喊。“给我熄火,下车!赶快!”
    伯恩服从了法迪的命令。现在他离对方更近了点,看到法迪的右耳中戴着个什么东西。是无线耳机。他确实在监听他们的通讯。
    “把步枪丢掉!还有你身上所有的武器!现在把手举到我能看见的地方,慢慢地走过来!”
    伯恩蹚着水向前走去,两眼盯着马丁惨不忍睹的脸;马丁则用仅有的那只眼睛望向他,眼神中带着无比的骄傲。凭着直觉伯恩就知道林德罗斯要有所动作,他想警告他别这么干。伯恩自有对付法迪的策略。然而,林德罗斯向来都想成为英雄。
    不出所料,马丁的左手里冒出了一把手术刀。就在他把刀锋扎进法迪大腿的同时,法迪手里的格洛克也开火了。法迪瞄准的本来是林德罗斯的脑袋,但中刀时的震惊与剧痛让他全身的肌肉不由自主地痉挛了一下,子弹擦着林德罗斯的下巴飞了出去。但这毕竟是一把点四五的大口径手枪。马丁的身体猛地摔过门口,跌进了手术室。
    伯恩扑了过去。法迪刚要把扎进肌肉里的手术刀拔出来,伯恩在前的肩膀就撞中了这个恐怖分子的心窝。两个人都向后跌进了已深达膝盖的积水中。伯恩伸出手抓住那把格洛克往上一拧,射向空中的子弹没造成任何损害。与此同时,法迪已经拔出了插在大腿上的手术刀,顺势朝伯恩的左肋刺去。
    伯恩早有准备。他将法迪握枪的右手和那把格洛克同时抬起,刺中粗大枪管的刀锋一下子滑了出去。法迪意识到泡在水中的枪已毫无用处,便丢开枪揪住了伯恩衬衫的前襟,推得他仰面跌进水中。法迪用右肘把伯恩的脑袋压在水下,挥起手术刀不停地往下猛扎。
    伯恩拼命扭动着身躯,尽可能避开锐利无比的刀锋,同时把双手和前臂伸出了水面。他运起双肩所有的力气,用手掌的根部猛然拍向法迪的双耳。恐怖分子顿时弓起身,抬起双手去抓自己的右耳朵。伯恩刚才的这一击让法迪耳中的无线收发两用机扎透了他的鼓膜,连鼓膜后的耳道都迸裂了。
    法迪丢掉了手术刀,随即失去了平衡。察觉到机会的伯恩伸出双腿绞住法迪用力一别,同时把自己的身体侧了过来。这一招把法迪甩到了旁边,伯恩赶忙从水中爬起。
    他伸出手准备去抓法迪,就在这时他听到巨大的咆哮声从走廊的另一头传了过来。血从法迪的右耳汩汩流出,他似乎正在竭力克服破碎的鼓膜对自己造成的影响。伯恩伸出手去抓法迪,却被他的那把蛇形弯刀戳了一下,手背上涌出了鲜血。
    伯恩扯下皮带一圈圈地缠在指节上,利用厚厚的几层皮革去抵挡法迪的弯刀。然而,皮带在戳刺之下不可避免地层层裂开来。再过一会儿,他就会失去所有的防御。
    越来越响的咆哮声已经变成了号叫。冲过来的是什么?看到自己优势的法迪加强了攻击,又狠又准地连刺几刀,拼死一搏让他的力量大得出奇,伯恩被他逼得退进了手术室。
    伯恩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个模糊的影子,有人从门口冲进了手术室。那是个女人:卡佳。她泪流满面,双手被血染红了——是马丁的血。想和马丁一起逃走的那个人原来就是她。但法迪找到了他们。马丁为什么没有听从伯恩的警告,带着她躲起来?现在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你看看他们把他害成了什么样子!”卡佳呜咽道。
    伯恩看到她手中握着一样亮闪闪的金属物体。
    卡佳蹚着水进了走廊,朝伯恩走来。这时咆哮声已达到了最激烈的顶点。卡佳侧过头朝走廊的另一端望去,伯恩顺着她注视的方向转过目光,只见一道顶天立地的水墙正向他们猛冲过来。
    法迪的刀锋最后一次划过了伯恩临时凑合的防护。几层皮带都已经断裂,把他血淋淋的拳头暴露在了外面。
    “快回去!”他冲着卡佳大喊。“赶快躲起来!”
    卡佳没听他的,反而蹚着水继续向他这边走。但此时水已经深及腰部,巨大的冲力让她无法前行。法迪本想一刀刺死伯恩,但对方在奔涌的水中踢出的一脚让他失去了平衡。刀锋偏了过来;伯恩格挡攻击的肿胀前臂碰到了扁平的刀身,打得刀子脱手向上飞出。
    意识到自己已身陷绝境的卡佳,把手中的那个金属物体扔向了伯恩。
    他伸出手抓住了金属器具的中部——那是一把长达二十二厘米的科林截肢刀。伯恩麻利地一下子拨转刀头,猛地把可怕的刀锋戳入法迪咽喉底部的柔软处,再向下透过锁骨劈进他的胸膛。
    法迪张开嘴瞪着伯恩。在临死前的这一刻,他动弹不得,茫然无措,脑海中空空如也。时间仿佛凝结了。法迪的双眼渐渐变得呆滞,但与此同时他的目光中流露出了似乎想弄明白什么事情的神情。这最后的愿望他也没能实现。
    汹涌而来的水墙很快就要冲到他们跟前了。伯恩别无选择,只能踩着法迪被刀劈开的上半身往上爬,勾起手指紧紧抓住天花板空调通风系统的送风口,一个引体攀了上去。紧接着伯恩把手伸向下方去拽卡佳,但他也不知道她究竟能否跑到自己这边。他冲着卡佳大声喊叫,可她仍然站在原地,双眼茫然地瞪着前方。
    伯恩正想下去救她的时候水墙已猛然扑到,巨人拳头般的可怕力量拍击得他根本透不过气。怒号的水声犹如盘踞在达尚峰顶的恶魔,下面走廊里法迪的尸体顿时被撕裂了,卡佳也给卷进了狂暴的水流之中。泛着泡沫的激流咆哮着冲遍“杜贾”组织的整座设施,仿佛诺亚经历过的洪水那样淹没了所到之处的一切,把一切冲刷得干干净净。
    37
    费伊德·沙特勇敢的心中始终抱着一个越来越坚定的信念:他们总有一天(这个日子并不会很快来临,也许他这辈子都未必能看见)会赢得与部族居民之间的斗争。为了摧毁他的国家,这些部族居民不惜让整个世界燃起战火。要想赢得这场斗争,他们必须付出巨大的牺牲,还得拥有坚定的信念和钢铁般的意志;另外他们还要打破常规,与杰森·伯恩这样的不信者携手合作,因为毕竟有些不信者在瞥见阿拉伯人的心灵之后,能够理解自己看到的东西。最重要的是在面对必然会遇到的挫折时,他们一定要保持耐心,不屈不挠地坚持下去。胜利的日子将等待着他们,就像今天这样。
    他的部下利用第二组c4炸药改变了地下河的流向,随即从炸开的大洞里进入了“杜贾”组织的地下设施。此时他站在经过伪装的直升机停机坪的边缘,这地方看起来就像是一口平底的井。他头顶岩石中的开口在靠近顶部的地方变宽了,上面盖着一层特别设计的伪装材料,人们几乎无法从周围的岩石中辨认出这层伪装。
    大水已经退去,积水终于被遍布于“杜贾”设施地下二层的巨大排水管排空了。
    费伊德·沙特正前方那座加高的平台并没有受到洪水的影响,平台上停着一架直升机。沙特敢肯定这就是本打算把法迪和核装置一起送往会合点的直升机。他的另一名部下监视着飞行员。
    虽然沙特非常想知道伯恩的下落,但他也不放心把核装置交给别人看管,这是可想而知的。另外,既然他此刻能站在这儿,而不是眼睁睁地看着飞入空中的直升机带着法迪逃脱,这个事实本身就不言自明地证实伯恩已取得了胜利。不过沙特还是派了几个人去寻找他的朋友。他很想和朋友一起分享这胜利的时刻。
    然而他们却带回了一个年纪较长的男子。此人的前额又宽又高,笔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属框眼镜,一边的镜片已经碎裂。
    “我让你们去找杰森·伯恩,你们怎么带回来这么个人?”费伊德·沙特恼怒的语气掩饰住了心中的不安。杰森在哪儿?难道他受了伤,正躺在这个被大水冲遍的鬼地方的深处?他还活着吗?
    “这个人说他叫科斯廷·魏因特罗布。”他手下的队长报告说。
    刚被带来的人在一连串快速的阿拉伯语中听出了自己的名字,开口说道:“是魏因特罗布医生。”他紧接着又用糟糕透顶的阿拉伯语说了些什么,他们根本就听不懂。
    “请你说英语。”费伊德·沙特用无可挑剔的英式英语说道。
    魏因特罗布显然松了口气。“感谢上帝,有你在可太好了。我和我的妻子一直被他们关在这里。”
    费伊德·沙特凝视着他,沉默得犹如斯芬克斯石像。
    魏因特罗布清了清嗓子:“请放了我。我得去找我的妻子。”
    “你说你是科斯廷·魏因特罗布医生。你告诉我,你和妻子都被关在这儿。”费伊德·沙特此时越来越担心自己的朋友,脾气也变得愈发暴躁。“我知道被关在这地方的人是谁。那人可不是你。”
    被吓住的魏因特罗布又转向了把他带过来的那个人。“我的妻子卡佳就在设施里。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们找到她了吗?”
    那位队长看出了主管的意思,冷冰冰地盯着魏因特罗布一言不发。
    “上帝,”魏因特罗布呻吟着用罗马尼亚语说道,惶急之中他下意识地说起了自己的母语,“我的上帝啊。”
    完全不为所动的费伊德·沙特鄙夷地瞪了他一眼,随即转过身去。他听到了从后面传来的动静。
    “杰森!”
    一看到朋友,他立即朝直升机停机坪的入口处奔去。伯恩的旁边还有费伊德·沙特派去搜寻的另一个人。他们俩一起搀着走在中间的又高又壮的男子,那人的脸和头部看起来就像是过了一遍绞肉机似的。
    “真主在上!”费伊德·沙特喊道。“法迪是死是活?”
    “死了。”伯恩回答说。
    “杰森,他是谁?”
    “我的朋友马丁·林德罗斯。”伯恩说道。
    “啊,天哪!”安全部队主管马上喊来了随队的外科医生。“杰森,核装置就在直升机上。简直不可思议,它竟然装在一只小小的黑色公文包里。法迪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伯恩恶狠狠地盯着魏因特罗布看了半晌。“你好啊,桑德兰医生——我是不是应该称呼你科斯廷·魏因特罗布?”
    魏因特罗布不由得身子一缩。
    费伊德·沙特挑起了眉毛。“你认识这个人?”
    “我们见过一面,”伯恩说道,“这位医生可是个极具才华的科学家,身兼好几项专长。其中之一就是微型化技术。”
    “这么说,让核装置小得足以放进公文包的微电路就是他设计的。”费伊德·沙特的表情变得极为阴沉。“他声称自己和妻子都是法迪的囚犯。”
    “我的确是个囚犯,”魏因特罗布坚称,“你不明白,我——”
    “现在你知道此人的身份了。”伯恩没理会魏因特罗布的话。“至于他的妻子——”
    “她在哪儿?”魏因特罗布倒抽了一口气。“你知道她在哪儿吗?我要找到卡佳!”
    “卡佳死了。”伯恩的这句话说得很直接,几乎有些残酷。对于这个和法迪与卡里姆串通一气、执意要将自己彻底毁灭的家伙,他心中没有丝毫怜悯。“她救了我的命。我本想救她,但冲来的洪水把她卷走了。”
    “你撒谎!”脸色惨白的魏因特罗布竟然吼了起来。“她就在你手里!在你手里!”
    伯恩揪住魏因特罗布,把他拖进了自己刚才走出的那个房间。在大水退去后留下的一片狼藉中,沙特人把他们找到的尸体一具具排开。卡佳的尸体就躺在法迪旁边,她的头部弯成了古怪的角度。
    魏因特罗布发出的低声呻吟听起来简直不像是人声。伯恩看着他跪倒在地,心中涌起一阵痛惜——为了帮助他杀死法迪,这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牺牲了自己。她似乎也和伯恩一样,非常想把法迪置于死地。
    他的目光转到了法迪身上。尸体的双眼还睁着,仿佛正满怀憎恨地怒视着他。伯恩掏出手机蹲下身,对着法迪的脸拍了几张照片。拍好之后他站了起来,拖着魏因特罗布走回直升机停机坪。
    伯恩向费伊德·沙特问道:“飞行员在直升机上吗?”
    安全部队主管点了点头。“有人看着他呢。”他说着把手一指。“公文包在这儿。”
    “你能肯定这就是核装置?”魏因特罗布开口了。
    费伊德·沙特转向自己手下的专家,那人点了点头。“我刚才打开了公文包。这玩意的确是核炸弹。”
    “那好,”魏因特罗布的声音奇怪地兴奋起来,“如果我是你就会打开包再看一眼。也许你没有看清里面的所有东西。”
    费伊德·沙特瞥了伯恩一眼,他点了点头。“打开它。”安全部队主管对部下说道。
    那名部下小心翼翼地把公文包搁在混凝土地面上,啪地打开了包盖。
    “瞧瞧左边,”魏因特罗布说道,“不对,是靠近后面的地方。”
    沙特人伸长了脖子,随即不由自主地向后一缩。“有个定时器启动了!”
    “那是因为你打开公文包的时候没输密码。”
    伯恩听出了魏因特罗布的语气:这家伙现在很得意。
    “还剩多少时间?”费伊德·沙特问道。
    “四分三十七秒。”
    “电路是我设计的,”魏因特罗布说,“我能让它停下来。”他的目光从一个人转向另一个人。“交换条件是让我获得自由。你们不准起诉我,这一点没得商量。我得开始新的生活,所有的钱都得你们出。”
    “就这些吗?”伯恩狠狠地揍了魏因特罗布一拳,打得他撞到墙上又弹了回来。“刀子。”他说道。
    费伊德·沙特知道现在该怎么办。他拿出一把刀递给了伯恩。
    伯恩接过刀顺势刺出,刀刃深深地扎进了魏因特罗布一条腿的膝盖上方。
    魏因特罗布高声尖叫。“你这是干什么?!”紧接着他就控制不住地哭了起来。
    “医生,这话可不对。你应该问问自己都干了什么?”伯恩在他身边蹲下来拔出刀子,让他看着那血淋淋的刀锋。“你还有四分钟时间去关掉定时器。”
    魏因特罗布紧紧抱住自己被戳伤的膝盖,前后晃动着身体。“那我……我的条件呢?”
    “这是我的条件。”伯恩挥起了刀,魏因特罗布又是一声尖叫。
    “我关,我这就关!”
    伯恩抬起眼来。“把打开的公文包放在他面前。”
    公文包摆好之后伯恩说道:“全交给你了,医生。不过你尽管放心,你的每一个动作都别想逃过我的眼睛。”
    伯恩站起身时看到费伊德·沙特正望着自己。沙特撅起厚厚的嘴唇,如释重负地悄悄吹了个口哨。
    伯恩监视着魏因特罗布解除定时装置。按照伯恩的腕表,他解除定时器只花了两分多钟。这之后魏因特罗布往后一靠,抱起双臂护住了受伤的膝盖。
    费伊德·沙特示意一名部下过去检查。
    “电线剪断了,”那人说道,“定时器已经关闭。这下不可能爆炸了。”
    魏因特罗布又茫然无措地晃了起来。“我想要一片止痛药。”他干巴巴地说道。
    费伊德·沙特叫来他手下的外科医生,然后走上前准备去拿核装置。伯恩抢在了他的前头。
    “我得利用这东西去抓卡里姆。”
    安全部队主管揪紧了眉毛。“我不明白。”
    “我准备按照法迪要走的路线飞往华盛顿。”伯恩说话时的语气丝毫不容置疑。
    即便如此,费伊德·沙特还是问道:“杰森,你觉得这么干明智吗?”
    “在这个当口,咱们恐怕不能再考虑明智与否的问题了,”伯恩回答说,“卡里姆已经在中情局里占据了执掌大权的高位,几乎没人能动得了他。我必须另想办法。”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希望你已经有了计划。”
    “我向来都有计划。”
    “好吧。我手下的外科医生会负责照顾你的朋友。”
    “不行,”伯恩说,“马丁得跟我一起走。”
    费伊德·沙特又听出了伯恩钢铁般坚决的语气。“那我就让医生陪着你们。”
    “谢谢你。”伯恩说道。
    费伊德·沙特帮着朋友把马丁·林德罗斯抬进了直升机。伯恩向法迪的飞行员说明规矩的时候,安全部队主管吩咐他的那名部下离开了直升机,然后和医生一起蹲下身,让林德罗斯尽可能躺得舒服一些。
    “他还有多久?”费伊德·沙特轻声问道。林德罗斯显然快不行了。
    外科医生耸了耸肩膀。“大概只有一个小时。”
    伯恩和飞行员已经说完了,那人现在钻进了驾驶座。“你得帮我做几件事。”
    费伊德·沙特站起身。“尽管说,我的朋友。”
    “首先,我需要一部手机。我的手机没法打电话了。”
    安全部队主管手下的人递过来一部手机。伯恩把存着他所有电话号码的芯片换到了新手机上。
    “谢了。接下来你得给你在美国政府中的联络人打电话,告诉他们我准备坐的那班飞机上载着沙特派来的一个外交使团。等我和飞行员谈过之后,马上就把飞行路线发给你。我可不想在海关入境处碰到任何麻烦。”
    “放心好了。”
    “然后你还要给中情局打电话,把同样的情况也告诉他们。飞行员确认过天气情况后我会把预计到达的时间发给你,但你跟中情局联系的时候,得把这个时间往后说四十分钟。”
    “我给中情局打电话会惊动那个冒牌货——”
    “没错,”伯恩说道,“确实会这样。”
    费伊德·沙特担忧地蹙起了脸。“杰森,你的这个计策危险得要命。”
    警告过朋友之后,费伊德·沙特热情地拥抱了他。
    “安拉已经赐给了你翅膀。愿他庇佑你完成任务。”
    他亲吻了伯恩的两颊,随即猫着腰走出了直升机。飞行员按下一个开关,直升机停机坪上方的伪装顶盖收了起来。他确认地面上的所有人员都已走出旋翼的范围之外,便发动了引擎。
    伯恩跪到林德罗斯身旁握住他的手。马丁的那只好眼睛忽闪着睁开了。他仰望着伯恩,残缺不全的嘴角露出了笑容,紧紧握住了伯恩的手。
    伯恩感觉热泪涌进了眼眶,他竭尽全力把泪水憋了回去。“马丁,法迪死了,”他在越来越响的轰鸣声中说道,“你的愿望已经实现。你是个英雄。”
    38
    卡里姆参加部门行政会议时故意迟到了。他希望自己走进房间的那一刻七名部门主管都已经坐在桌前。会议室本来就特意设在离中情局局长办公套间很近的地方。事实上,老头子的办公套间里有一道直接通往会议室的门,卡里姆进会议室的时候也特意选择了这道门。他希望能以这种无需开口的方式,向七巨头重申自己与他们在中情局等级体系中的差别。
    “局长说他很抱歉,”他往会议桌旁老头子的位置上一坐,语气轻快地说道,“安妮和局长在一起,她告诉我局长还在和总统与参联会主席召开机密会议。”
    卡里姆翻开一份厚厚的档案,这里面只有头五页是真的——如果他已经深思熟虑了几个月的虚假情报能被称为“真实”的话。
    “既然‘杜贾’的迫切威胁已经消除,这个恐怖组织本身也变成了一个空壳,现在我们就应该转而处理其他事务了。”
    “等一下,马丁,”行动处主管罗布·巴特冷冰冰的声音响了起来,“不好意思,我认为咱们在结束针对‘杜贾’的工作之前,还应该彻底解决法迪的问题。”
    卡里姆靠到椅背上,转起了手指间的钢笔。他知道此刻最糟糕的应对策略就是下令中止这方面的调查。几天前的那次会议已充分表明,巴特心目中的黑名单上列着他的名字。他并不打算做出任何让巴特疑心更甚的举动。
    “好的,”卡里姆说道,“我们就来谈谈追捕法迪的事。”
    “我赞同罗布的意见,”情报处主管迪克·赛姆斯开口了,“我认为应该分出相当一部分人手来追捕法迪。”
    坐在桌旁的其他主管中也有几个人点头表示同意。
    面对这股越来越强的势头,卡里姆说道:“老头子不在,所以我们自然应该采纳大部分人的意见。不过我想在此指出几点。第一,在摧毁‘杜贾’组织最重要的行动基地之后,我们并不知道法迪是生是死。如果法迪当时就在南也门的那座设施中或是待在附近,那么他无疑已经和那儿的所有人一起化成了飞灰。第二,如果发动袭击时他身在别处,我们就根本无从判断他会跑到哪儿去。他肯定会转入地下。我认为我们应该等一段时间,看看能否从‘杜贾’的网络中得到什么消息。姑且让恐怖分子的世界误以为我们已经把注意力转向别处。如果法迪还活着,他必然会开始蠢蠢欲动,到那时我们就可以查出他的踪迹。”
    卡里姆的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七名主管中没有人皱眉,没有人不以为然地摇头,也没有人互相暗递眼色。
    “第三——这可能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们必须把自己的家里收拾干净,”他接着说道,“我可以向诸位证实一个传言:国防部长哈利迪,还有他在五角大楼的跟班卢瑟·拉瓦列,这两个人一直在攻击老头子。哈利迪知道中情局里出了内奸,也知道那次计算机病毒攻击。我们后来发现,已故的马修·勒纳也是哈利迪的人。”
    这番话在会议桌旁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卡里姆掌心向外举起了双手。“我知道,我知道,勒纳试图改组中情局时造成的混乱让大家都受到了冲击。现在我们终于明白当时的调整为何会让人感到如此格格不入了——它们全都出自哈利迪和他在国安局的这名心腹的授意。”
    “勒纳已经死了。无论国防部长在中情局内部有过何种隐秘的影响,这些影响如今都已清除一空。现在中情局的内奸已经被解决,我们终于可以开始着手多年前就应该做的一件事了。我们要把中情局改造成最有能力与全球恐怖主义进行斗争的机构。”
    “因此,我的第一项提议是聘用具有独特资质的阿拉伯人和穆斯林。‘9·11’事件之后,许多机构都把这些人逐出了门外。如果我们想赢得这场新的战争,就必须了解形形色色的恐怖分子——他们是我们要面对的敌人。我们不能再把阿拉伯人和穆斯林混为一谈,不能把沙特人混同于叙利亚人、把阿塞拜疆人错当成阿富汗人,或是把逊尼派等同于什叶派。”
    “你的这几个观点都很有道理。”赛姆斯说道。
    “罗布的那个建议咱们还是可以投票表决一下。”卡里姆的这句话说得很圆滑。
    所有人的眼睛都转向了行动处的主管。“不用了,”巴特说,“我收回刚才的建议。马丁的提议更好。”
    伯恩坐在直升机舱内的地上,面对着沙特外科医生和他带着的大黑包。浑身是血的马丁·林德罗斯躺在两人之间。医生一直在给马丁静脉滴注止痛药。
    直升机飞离米兰沙阿时医生曾说:“我现在能做的,也只是尽可能让他感觉好受一点。”
    伯恩低头注视着林德罗斯惨不忍睹的脸,在脑海中想像着朋友以前的模样。他无法回想起那张面孔上的所有细节。法迪手枪中射出的点四五口径子弹在马丁头部的右侧炸开,把他的右眼眶和半边眉骨打得稀烂。外科医生设法止住了流血,但由于这一枪是近距离射击,严重的枪伤已经足以让马丁体内的重要器官停止工作。据外科医生说,创伤的叠加效应已发展到很严重的程度,此时无论什么办法都已经无法挽救马丁的生命。
    马丁现在睡着了,但睡得很不安稳。伯恩看着他,心中充满了愤怒与绝望。这种事为什么偏偏发生在马丁身上?他为什么不能让他活下来?他知道自己如此痛苦的原因是无能为力。最后一次见到玛莉时他心中的感受也是如此。无能为力,这是伯恩惟一无法容忍的情绪。让他恼火万分的无能为力之感深深地藏进了他的心灵之中,就像是一块怎么都搔不到的痒处,又像是他无法喝止的嘲笑声。
    他沉着嗓子怒骂一声,转开了脸。直升机现在已爬升到群山上方的高空,于是他打开手机,又拨了莎拉雅的号码。振铃声响了起来,这是好事。但莎拉雅还是没接电话,伯恩又觉得有些不妙。这回他在莎拉雅的语音信箱里简短地留了言,提到了敖德萨。这条神秘的留言只有莎拉雅本人才听得懂。
    然后伯恩又拨通了戴伦的手机。他还待在佛罗里达那边。
    “我遇到了一个问题,只有你才能解决。”伯恩直截了当地说道。
    “说吧。”
    他们俩交谈时往往都这么言简意赅。
    “我需要一整套东西。”
    “没问题。你在哪儿?”
    “离华盛顿大约还有十个小时。”
    “好。泰隆手里有我的钥匙,他会把你要的东西备齐。杜勒斯机场还是里根国家机场?”
    “都不是。我们打算在安嫩代尔以南十八公里的地方降落,”伯恩说着报出了飞行员告诉他的那个弗吉尼亚州的坐标,“那地方就在西斯坦实验室名下的一块地产的最东边。谢了,戴伦。”西斯坦实验室是维尔迪克联合技术公司的附属机构。
    “别客气,伙计。我自己要是能在那儿就好了。”
    伯恩挂断电话的时候,马丁的身子动了一下。
    “杰森。”
    马丁的声音很微弱,伯恩把耳朵凑到了朋友的嘴边。撕裂的肌肉散发出的气味中混杂着即将到来的死亡的气息,闻之令人几欲作呕。
    “我在这儿呢,马丁。”
    “冒充我的那个人——”
    “卡里姆。他是法迪的弟弟,这我已经知道了。马丁,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全都弄清楚了。起因就是康克林派我到敖德萨执行的那次任务。当时我和莎拉雅在一起,准备和她的线人接头。有个年轻女人朝我们冲了过来。她是萨拉·伊本·阿谢夫,卡里姆和法迪的妹妹。我朝她开枪时以为打中了她,其实并没有。开枪击中萨拉的是法迪的一名手下。那家伙把萨拉打死了,因为她在和别人偷情。”
    马丁用仅有的那只眼睛盯住了伯恩,尽管眼眶通红,他的眼睛里仍旧燃烧着活力。“杰森,你一定得……抓住……卡里姆。”他急促地喘息着,呼吸很不均匀,喉咙里堵着粉红色的黏液和鲜血。“他最狡猾……布下棋局的就是他……他就像是……天哪……守在网中央的……蜘蛛……”
    他的眼睛睁得老大,随着传遍全身的阵阵剧痛抽动着。“法迪……法迪只是……名义上的……领袖……他只是恐怖分子的……集合点……卡里姆才是……真正……危险的人。”
    “马丁,你说的每个字我都听见了,现在你得休息。”伯恩劝道。
    “不,不行……”一阵古怪的狂热似乎控制住了林德罗斯。他的身上仿佛放射出了小恒星一般强大的力量,把伯恩都笼罩在其中。“等我死了……有的是……有的是时间……休息。”
    他又开始流血了。外科医生俯下身用纱布垫给他擦拭,那块纱布很快就浸透了鲜血。
    “杰森,卡里姆不光是想……袭击美国。他还想……对付中情局。他恨我们……对我们所有人……抱着刻骨的仇恨。所以……所以他才……甘愿赌上一切……甘愿冒着失去生命和灵魂的危险……打入中情局内部。”
    “他究竟想干什么?马丁,他究竟想要干什么?”
    “摧毁中情局。”马丁抬起眼看着伯恩。“我要是能知道……更多的情况就好了。天哪,杰森……我搞砸了。”
    “马丁,这不是你的错,”伯恩的表情很严肃,“如果你为了这些事而自责,我可是会很生气的。”
    林德罗斯想笑,但涌到喉头的一大口血噎得他没笑出来。“现在咱俩可不应该吵架,对吧?”
    伯恩擦了擦他的嘴角。
    犹如电网的电力供应暂时中断,某种神色在林德罗斯的脸上一闪而过——那就像是一扇通往黑暗冰冷之地的窗户。他开始颤抖起来。
    “杰森,听我说,等这……这一切都结束,帮我送十二朵玫瑰……给莫伊拉。她的地址记在……我家里的手机上。把我的尸体火化掉,骨灰洒到……纽约的回廊公园。”
    伯恩觉得自己的眼睛被灼得直痛。“当然,全按你的意思办。”
    “你能陪着我……我很高兴。”
    “马丁,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惟一的朋友。”
    “这么说,我们俩都……都挺悲哀的。”林德罗斯想再笑一笑,但还是放弃了,他已经精疲力尽。“杰森,你知道我俩之间……有什么共同点,是什么……让我们成了朋友?你……回忆不起自己的过去……而我……我是不愿去回忆。”
    最后的时刻终于降临了,伯恩能感觉得出来。刚才马丁望着他的那只好眼睛还满含着聪颖,此刻那眼神却已凝在半空,瞪视着伯恩曾多次觉察却从未亲眼见过的死亡。
    莎拉雅呆呆地站在那儿,望着老头子正在接受防腐处理的尸体。让她感到惊恐万状的不仅是眼前的景象,还有这景象背后的意义。她心想,这就像是你眼看着自己的父亲死去。你知道这事总有一天会发生,但等到这一天真正来临时你的头脑却怎么也不肯接受现实。在莎拉雅乃至中情局里的每一个人眼中,老头子似乎都是个坚不可摧、不可战胜的人物。长久以来他始终是他们心中的指南针,是中情局遍及全球的力量的源泉。如今他不在了,莎拉雅觉得仿佛一下子失去了防护,觉得自己脆弱得可怕。
    最初的震惊过去以后,莎拉雅陷入了一阵无情的慌乱之中。老头子已经死了,那现在是谁在指挥中情局?各部门的主管当然都还在,但中情局自上至下的所有人都知道,马丁·林德罗斯才是中情局局长选定的接班人。
    这意味着假冒林德罗斯的人此刻正领导着中情局。上帝啊,她心想。他要把中情局彻底毁掉——这始终都是计划中的一部分。法迪和“杜贾”组织即将在美国本土引爆核武器,如果他们能在此之前一举摧毁全美国最具效率的间谍机构,这对他们来说将是多么伟大的成功!
    莎拉雅在一瞬间全想明白了。泰隆看到过的那一桶桶c4炸药就是为中情局总部准备的。但“杜贾”组织怎么才能把炸药带过安检关口?她知道法迪肯定已经想好了办法。现在假冒林德罗斯的人已成功篡权,这件事他们做起来也许就要容易得多。
    突然间,莎拉雅的思绪又回到了此时此地。既然老头子已被人害死,她就必须赶到中情局总部去。她必须把真相告诉局内的七位部门主管,至于她自己会不会遇到危险,去他妈的吧!但是她怎么才能进去呢?她只要一在中情局的安检口亮出自己的证件,就会被假林德罗斯发现。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偷溜进总部大楼呢?这绝对不可能。
    直升机从云层中降低高度,朝马扎里沙里夫的私人跑道飞去。伯恩坐在马丁·林德罗斯身旁,低垂着头。他满脑袋想着的都是各种各样的纽带,有些纽带和记忆连接在一起,有些则不知连向何方,因为有的记忆已被他遗忘。在与记忆相连的意义上,这些纽带对他而言是至关重要的。如今有一条关键的纽带已经消失了。直到它消失之后,伯恩才意识到马丁对自己是多么的重要。失忆会让人的头脑中生出许多事端,包括疯狂——最起码也是近于疯狂的状态;人一旦陷入这种状态,基本上也就等于是个疯子了。
    康克林被谋杀后,伯恩和马丁建立起的纽带就像是一条救生索。现在马丁死了;他回家的时候也再不可能看到玛莉。当压力变得过于沉重时,究竟还有什么能阻止他陷入因脑海中的纽带纷纷断裂而产生的疯狂之中?
    飞行员把直升机降落到柏油碎石跑道上的时候,他紧紧抱住了那只公文包。
    “你得跟我们一起走,”伯恩对飞行员说,“我还要你再帮一会儿忙。”
    飞行员站起身,和伯恩一起抬起了林德罗斯的尸体。他们颇为费力地把尸体抬出了直升机。一架较大的高速喷气式飞机停在柏油碎石铺成的跑道上,已经加好了油,随时都可以起飞。两个人把尸体转到喷气机上之后,伯恩和飞行员说了几句,随即命令直升机飞行员把外科医生送回米兰沙阿。伯恩警告他说,费伊德·沙特的人将始终监控直升机的飞行进度与通讯情况。
    十分钟之后,载着两个人和一具尸体的喷气机在跑道上滑行起来。速度越来越快的飞机腾空而起,飞入了风暴来临前的暗灰色云层之中。
    接到莎拉雅打来的电话以后,彼得·马克斯就发现自己工作时根本无法集中精力。来自“杜贾”组织的加密通讯在他看来简直像是火星语。他假装犯了偏头痛,总算把手头的活转给了一个同事。
    他坐在办公桌旁沉思了许久。他情不自禁地仔细回想着那通电话里提到的每一件事,还有他自己作出的反应。起初他只觉得怒不可遏,莎拉雅自己已经搞得一团糟,竟然还想把他也牵扯进去?想到这儿他差点就拿起电话拨了林德罗斯的分机号,准备向他报告此事。
    但他去拿话筒的手刚伸出一半,不知怎么又停了下来。究竟是怎么回事?从表面上看,莎拉雅说的事情实在是太过荒唐,简直不值一哂。首先,他们都知道“杜贾”组织的核威胁已被消除。第二,林德罗斯本人也向大家发出了警告,说莎拉雅因为受到杰森·伯恩之死的刺激,已经丧失了理智。刚才在电话上她听起来的确像个疯婆子。
    但莎拉雅也警告了他,说中情局总部大楼可能会发生危险。作为一名接受过多年训练的特工,对莎拉雅说到的这个情况置之不理显然有些不负责任。彼得的手差一点又拨通了林德罗斯的分机号。但他还是没有打电话,因为他觉得自己的推理存在漏洞。也就是说,莎拉雅提到的事情怎么可能一部分是真实的,而另一部分又是凭空捏造?他不相信有人——更别说莎拉雅——会疯狂到这种地步。
    这意味着他又回到了最初的原点。她打来的电话该怎么处理?彼得的手指在桌上不断地敲击着。当然了,他可以什么都不做,彻底忘掉与莎拉雅的谈话。但万一总部真的出了什么事,他将永远无法原谅自己。前提当然是事情
    发生后他还能活下来,还能感到那无法承受的内疚感。
    趁着自己还没有在左思右想之下放弃行动,他赶紧抓起听筒,拨通了白宫一个熟人的号码。
    “肯,我是彼得,”对方接听时他说道,“我这儿有条给中情局局长的紧急讯息。你能不能帮我找他一下?他和总统在一起。”
    “不对啊,彼得,他没跟总统在一块儿。总统正在和参联会主席开会呢。”
    彼得的心狂跳不已。“局长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等会儿,我来查查记录,”片刻之后肯说道,“你没搞错吧?中情局局长今天没到这儿来,总统和白宫其他人的日程表上都没有他的名字。”
    “谢了,肯,”彼得说话时嗓子仿佛都被勒住了,“看来是我弄错了。”
    上帝啊,他心想,莎拉雅根本就没疯,她和我一样清醒。他透过办公隔间敞开的门口向外望了望,从这儿他能看到林德罗斯办公室的一角。如果那家伙不是林德罗斯,那指挥着“堤丰”行动部的人究竟是谁?
    他猛地抓起了自己的手机,控制住不听话的手指,急忙拨了莎拉雅的号码。
    39
    耐心等待着莎拉雅的泰隆看到她从那扇镶玻璃的门后探出头来。就在此时,莎拉雅感觉到自己的手机在震动。泰隆朝她做了个手势,她随即悄无声息地奔进斜坡底部的阴影之中。
    “那两个鸟人已经忙完了,”他低声说道,“这会儿在楼上等着同伙呢。”
    “咱们最好离开这儿。”她说。
    但她还没来得及往斜坡上走,就被泰隆抓住了胳膊。“大姐,我们在这儿的事还没办完,”他说着用手一指,“看到那辆福特后面的东西了吗?”
    “什么啊?”她伸长了脖子。“好像是辆豪华轿车?”
    “可不是普通的豪华轿车。这辆车上挂着政府的牌照。”
    “政府的牌照?”
    “还不光是政府的。是中情局的牌照。”
    泰隆注意到了她投向自己的锐利目光,便解释道:“是戴伦教的,他告诉我得注意这些车。”他说着把头一歪。“你自己去瞧瞧呗。”
    莎拉雅悄悄地从福特车的侧面绕过去,立刻就看到了那辆亮闪闪的加长豪华轿车和车上的牌照。她差点就惊声叫了出来。车上挂着的还不仅仅是中情局的车牌——号码和老头子那辆豪华座驾上的车牌一模一样。霎时间她明白了恐怖分子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给中情局局长的尸体做防腐处理。他们要用到他的尸体,这意味着两件事:尸体得容易摆弄,而且还不能发臭。
    她的手机又震动了。她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发现是彼得·马克斯打来的。见鬼,他想干什么?莎拉雅侧着身子退回到泰隆旁边,说道:“他们杀掉了中情局的局长。那辆豪华轿车就是局长的座驾。”
    “是这样啊。但他们要那辆车干什么?”
    “可能他们就是在车上把局长干掉的。”
    “可能吧。”泰隆搔了搔下巴。“可我刚才看到他们在车里忙了半天。”
    她的手机第三次震动起来。这回打电话的是伯恩。她很想马上把这些情况告诉他,但此刻她不能冒险用电话长时间交谈。“泰隆,我们得赶紧离开这儿。”
    “你走吧,”他说话时眼睛还盯着那辆豪华轿车,“我准备在这里再待一会儿。”
    “太危险了,”莎拉雅说道,“我们俩都得赶紧走。”
    泰隆举起了他的手枪。“别对我指手画脚。我都跟你说过我要干啥了。要走你自己走。”
    莎拉雅摇了摇头。“我可不会把你丢在这儿。你已经搅进来了,我不希望你越陷越深。”
    “大姐,我都帮你杀了两个人了呢。我还能陷多深啊?”
    她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很有道理。“有件事我不太明白。你一开始为什么要掺和进来?”
    泰隆咧嘴朝她一笑,因为他知道莎拉雅不会再和他争了。“你的意思是我掺和进来有什么好处?在戴伦和我长大的贫民区里头,小伙子们做事只有两个原因:不是为了弄钱,就是为了占某人的便宜。最好是两样都占。可我观察了戴伦好久,他把自己从周围的粪坑里拽了出来,从坏小子变成了有模有样的人。我很佩服他这点,可是我总想:他是他,我是我。现在碰上了这桩事,我觉得自己的前途好像有了点希望。”
    “你也有希望被别人打死。”
    泰隆耸了耸肩。“嗨,这跟在贫民窟里头混日子有啥区别?你每天都有可能给打死。”
    说到这儿他掏出了一部pda。
    “我还以为你身上只有一次性手机呢。”莎拉雅见过泰隆带着的那种用完就扔的手机。
    “只有一个人知道这个pet。这玩意就是他给我的。”
    “pet?”
    “没错。个人用的电子玩意儿。”
    他查看了那部pet,看样子是在读一封电子邮件。“该死,”他随即抬起眼来,“我们还等啥啊?赶快离开这鬼地方吧。”
    他们沿着斜坡走了上去,找到了控制照明和自动开门的控制板。“你怎么改主意了?”
    泰隆的脸上挂着一副愤愤然的表情。“是戴伦,他叫我马上闪人。我得去帮你那个叫伯恩的朋友。”
    七巨头从会议室走出来的时候,缩在走廊靠近电梯处的彼得·马克斯给罗布·巴特瞥见了。马克斯本来在罗布的手下工作,后来给马丁·林德罗斯选入了“堤丰”行动部。事实上如果打个比方,马克斯可是以罗布为榜样从毛孩子成长起来的;现在他仍然把这位行动处主管视为自己在中情局的靠山。
    因此毫不奇怪,马克斯让年纪较长的巴特瞥见自己之后就立刻引起了他的注意。巴特随即离开了其他人,拐了个弯走进马克斯躲着的那条走廊。
    “彼得,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在等您,”马克斯紧张兮兮地四下瞟了瞟,“我们得谈谈。”
    “过会儿不行吗?”
    “长官,恐怕不行啊。”
    巴特皱起了眉头。“好吧。去我的办公室。”
    “长官,我觉得最好是到外面去。”
    行动处主管莫名其妙地瞅了他一眼,然后耸了耸肩。
    两个人一起乘电梯下楼,穿过大厅走出了前门。总部大楼的东侧有一座玫瑰园,马克斯领着巴特朝那儿去了。等到两人与大楼之间的距离已足够安全,马克斯把莎拉雅·穆尔在电话上说的事一字不落地告诉了巴特。
    “长官,一开始我也不相信,”看到巴特脸上的表情时马克斯说道,“但后来我给白宫的一个好朋友打了电话。老头子不在那儿;今天他根本就没去过白宫。”
    巴特用一只手揉着发青的下巴颏。“见鬼,那他到底跑哪儿去了?”
    “就是啊,长官,”本来就很不安的马克斯变得越来越紧张,“刚才的四十分钟我一直在到处打电话。我不知道他在哪儿,谁也不知道。”
    “安妮呢?”
    “她也擅离职守了。”
    “耶稣基督啊。”
    马克斯又查看了一下周围的环境。“长官,莎拉雅说的事乍看上去尽管有些不可思议,但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引起重视。”
    “确实是不可思议,彼得。简直是发疯。你可别告诉我你相信了——”巴特无语地摇了摇头。“莎拉雅在什么鬼地方?”
    “我不知道,”马克斯承认,“我打了几次她的手机,但她一直都没回电。莎拉雅很害怕林德罗斯会找到她。”
    “妈的,她觉得害怕就对了。咱们得尽快把她抓回来,赶在她在中情局内部引起恐慌前处理掉这桩鸟事。”
    “如果她的消息是错的,那老头子和安妮到底跑到哪儿去了呢?”
    巴特返身朝玫瑰园外走去。“这事我来查。”他回过头说了一句。
    “那莎拉雅——”
    “她要是给你回电,你就假装和她站在一边。赶紧把她抓回来。”
    行动处主管的身影消失在总部大楼中的时候,马克斯的电话响了。他看了一眼来电号码,按下接听键说道:“嗨,莎拉雅。我一直在琢磨你说的事,还向白宫那边核查了情况。老头子和安妮现在都不知去向。”
    “那是肯定的,”他听到莎拉雅在电话那头说,“我刚才看到老头子了。他正躺在一家殡仪馆里的停尸床上,心口有个弹孔。”
    老头子办公套间旁边的会议室里,卡里姆和七巨头都坐在桌旁聆听沙特阿拉伯特工处发来的消息,对方称他们已攻占了“杜贾”组织设在米兰沙阿的核设施。但卡里姆的心情和其他人截然不同,听到消息时他既困惑又不安。这是不是哥哥因为敌人加强了对恐怖活动的防范而采取的策略?还是说真的出了什么可怕的差错?
    他知道现在要了解真相只有一个办法。他离开了会议室,但在往电梯那边走的时候他的余光瞥见了彼得·马克斯。这已经是他第二次看到马克斯出现在楼上他本不该来的地方了。卡里姆的脑袋里响起了警钟,他并没有和其他几位主管一起走进电梯,而是拐到了左边的墙角后面。站在这儿他可以看到会议室的大门。罗布·巴特刚出现在门口,马克斯就朝他走了过去,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起初显得很冷静的巴特点点头,然后和马克斯一起又走进了会议室,关上了身后的门。
    卡里姆疾步走进中情局局长办公套间时经过了安妮的桌子,她的工作现在暂时由讯息处的一个小伙子接替。小伙子朝卡里姆点了点头,他随即走进了老头子的办公室。
    他刚坐到办公桌后就打开了一个开关。现在他可以听到会议室里那两个人的声音了。
    “……莎拉雅告诉我的,”马克斯说道,“她声称在一家殡仪馆里看到了老头子的尸体,心口中了一枪。”
    “这女人嗑药了吧?我刚和马丁谈过,他说老头子跟他联系了。”
    “老头子在哪儿?”
    “他有点私人的事要处理,安妮陪着他一起去的。”巴特说着似乎打了个哈欠。
    “莎拉雅还和伯恩取得了联系。”
    “伯恩已经死了。”
    “他没死。他在米兰沙阿找到了真正的核设施。那地方就在——”
    “彼得,我知道米兰沙阿在哪里,”巴特发飙了,“她都在胡扯些什么啊?”
    “她说你只要问问费伊德·沙特就能证实全部的情况。”
    “她要我去问沙特阿拉伯安全部队的主管,向他打听关于我们自己的情报?我还真有空啊。”
    “她还说伯恩杀死了法迪,现在正乘着法迪的喷气机往这儿赶。”
    两个人还在继续说,但卡里姆已经听够了。他觉得自己的皮肤上仿佛有许多蚂蚁在爬。他想大声喊叫,想把自己的胳膊和腿一条条扯下来。
    他冲出办公室,坐电梯下了楼。不过他没有到地下停车库去取中情局的车(领车时他得签字),而是匆匆走出前门离开了总部大楼。
    市区里的夜色已经很深。低垂的天空中满是阴沉沉的乌云,它们仿佛把城市中闪烁的灯火都吸收掉了,就连高耸的建筑也被笼罩在阴影之中。
    他在第二十一街和宪法大道的路口停下脚步,打电话叫了出租车。备受煎熬的七分钟之后,出租车停到了路旁,他上了车。
    又过了十三分钟,他在一家avis租车店门口下了车,继续朝前走。等到出租车开得没了影,他这才折回头走进avis租车店用假身份证租了辆车,付费时用的是现金。他取了那辆通用汽车,打听过去杜勒斯机场的方向之后把车开走了。
    事实上,他根本就不打算到杜勒斯机场去。他的目的地是安嫩代尔南部西斯坦实验室的那座机场。
    在奥科宽湾上方低空飞行的喷气机倾斜着拐向北方,朝突入海面中的拳头形半岛上的机场飞去。沿着跑道灯标识出的路径,飞行员驾着喷气机轻巧地降落了。飞机在跑道上向前滑行,速度逐渐减慢,这时伯恩看到了骑在川崎忍者摩托上的泰隆,他肩上斜挎着一只黑色的硬皮背包。伯恩瞥了一眼手表。他们是准点到达的,这意味着在面对卡里姆之前他还有三十五分钟时间做准备。
    在路上他和莎拉雅通过几次电话。他们向彼此通报的情况既令人振奋,也让人震惊。法迪死了,“杜贾”组织的核威胁已被挫败,但卡里姆却杀掉了老头子,巩固了自己在中情局中独掌大权的地位。现在卡里姆打算把中情局总部大楼连同里面的所有人一起炸掉,这次毁灭性的袭击将与引爆核武器协同进行。莎拉雅在中情局内部有个盟友——他是“堤丰”行动部的特工,名叫彼得·马克斯,但此人还算不上天生的反叛者。她不知道马克斯肯为她打破多少规矩。
    听到老头子的死讯后,伯恩的心情颇为复杂。他始终觉得自己在老头子眼中就像是个浪荡在外的孙辈,他这个桀骜不驯的孩子每次回到家都得被怒气勃发的爷爷恶狠狠地批一顿。中情局局长曾不止一次地试图杀掉伯恩。不过话说回来,老头子从来都无法理解伯恩,因此心中一直对他怀着深深的惧意。老头子确实犯过许多错,但这一点伯恩并不能指责他。伯恩始终无法适应中情局的体制——这个组织极度鄙视个人主义者,而他却是被硬塞进来的。他从来都不想和中情局扯上关系,但这层关系的确存在,或者说曾经存在过。
    现在他把思绪集中到了卡里姆身上。
    飞机在柏油碎石跑道上停住了,引擎的轰鸣声渐渐平息下来。伯恩带着飞行员穿过机舱中的通道,打开舱门放下舷梯。泰隆已经把摩托骑到了飞机旁边。
    泰隆走上舷梯,把黑皮包放到伯恩的脚旁。
    “嗨,泰隆。谢谢你。”
    “喂,这里头得开灯啊。我啥都看不见。”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泰隆仔细打量着他。“妈的,你瞧着就像个该死的阿拉伯人。”
    伯恩笑了起来。他捡起皮包,走到两个面对面的座位旁打开了包。泰隆注意到了阿拉伯飞行员。这个肤色黝黑的大胡子男人朝他怒目而视,脸上的表情有点不服气,又透着畏惧。
    “这鸟人是谁?”
    “恐怖分子,”伯恩直接说道,他正从包里往外拿东西,注意到泰隆的神情之后就停了下来,“想不想揍他几下?”
    泰隆笑了。“我可是帮特工小姐干掉过两个恐怖分子。”
    “特工小姐?你说的是谁啊?”
    泰隆的黑眼睛里闪现出怒色。“我知道你和戴伦关系很铁,但你也别跟我装傻。”
    “泰隆,我没跟你装傻。不好意思,我还得赶时间。”伯恩打开了座位上方的一盏灯,又从手机上调出他拍的法迪脸部照片。然后他拧开了各种各样的小瓶小罐,还拿出了好些奇形怪状的假体。“你刚才说的是什么事,能告诉我吗?”
    泰隆犹豫了片刻。他端详着伯恩的脸,想看出他是不是还在装糊涂。显然他最后觉得自己是错怪伯恩了。“我说的特工小姐就是莎拉雅。”
    伯恩边看着法迪的照片边把几个假体装进嘴里,尝试着活动了一下颌部。“这么说我可得感谢你啊。”
    “嘿,伙计,你的声音怎么他妈的变了?”
    伯恩说道:“如你所见,我正在变成另一个人。”他继续改变自己的容貌,从包里的一大堆东西里找出一副浓密的假胡子,然后用剪刀修成和法迪的胡子丝毫不差的形状。他粘好胡子,对着从包里取出的那面放大化妆镜看了看自己的模样。
    他把手机递给泰隆。“帮我个忙好不好?瞧瞧我和照片上的这个人有多像?”
    泰隆直眨眼,仿佛不相信伯恩会让他做这种事。然后他一张张地查看了手机里的照片,仔细端详过伯恩的脸之后再翻到下一张。
    “我操,”他终于开口了,“伙计,你他妈是怎么办到的?”
    “这是天赋,”伯恩说这话时可不是在开玩笑,“听着,泰隆,我还要请你再帮个忙。”他说着瞅了瞅手表。“差不多再过十一分钟,莎拉雅追踪的那个狗杂种就会到这儿来。你得赶快离开。有件事我想请你帮我办,这事很重要。我的朋友马丁·林德罗斯就在旁边的机舱里,他死了。我想请你联系一家殡仪馆,把他的遗体送去火化。能帮我这个忙吗?”
    “我骑摩托车的,所以只能把他架在腿上了,这样行吗?”
    伯恩点了点头。“泰隆,送他过去的时候小心点,好不好?你快去吧。对了,别从前门走。”
    “我从来不走前门。”
    伯恩笑了。“咱们过了这一关再见。”
    泰隆看了他一眼。“这一关是啥啊?”
    40
    驱车驶入弗吉尼亚州地界时,卡里姆给殡仪馆的阿布德·马利克打了个电话。
    “马上给我派三个人到西斯坦实验室去。”
    “头儿,再派人过去我们这边就没有多余的人手了。”
    “少废话。”卡里姆恼怒地说道。
    “请稍等,头儿,”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他们出发了。”
    “中情局局长的尸体处理好了吗?”
    “还要四十分钟,也许还得再久一点。这跟普通的防腐处理不一样。”
    “他看起来怎么样?这可是最重要的。”
    “没错,头儿。他的脸蛋红扑扑的。”阿布德·马利克从嗓子眼里满意地咕噜了一声。“放心好了,保安肯定会以为他还活着。”
    “好。处理完了你就赶快把他弄到豪华轿车上去。计划提前了。法迪希望尽快把中情局大楼端掉。你们就位之后给我打电话。”
    “没问题。”阿布德·马利克说道。
    卡里姆知道不会有问题。在华盛顿的这个秘密小组中阿布德·马利克是最为出色的成员,也是小组的领导人。他从来没让卡里姆失望过。
    街上的车不多,他花了三十八分钟就开到了西斯坦实验室西侧的主入口。整座实验室里空无一人。开车过来的路上他不得不两度强自克制——第一次是个小屁孩,开着辆美国佬说的那种“肌肉车”突然插到了他前面;第二次是他后面的一个卡车司机,把气喇叭按得震天响。这两回他都掏出了格洛克手枪准备扣动扳机,但最后还是克制住了自己。
    他要杀的人是伯恩,不是这些可怜的蠢货。熊熊燃烧的怒火——他从祖父身上继承来的沙漠之风——让他处在一触即发的状态,稍受刺激就会作出反应。但这里并不是沙漠;他的周围也不是贝都因人。贝都因人谁也不敢与他为敌。
    是伯恩,始终是伯恩。伯恩杀死了纯洁的萨拉,她可是整个家族的骄傲。萨拉有许多并不虔诚的想法,常常莫名其妙地跑得不见人影,还一心想着自立。这一切卡里姆都原谅了,他把萨拉的这些毛病归结到了同样流淌在自己血管中的英国血统上。他已经战胜了自己的西方血统,因此他准备重新用沙漠的风俗与沙特人的气质来教育萨拉,毕竟这些才是她真正的传统。
    现在伯恩又杀死了法迪——“杜贾”组织公开的领袖人物。法迪始终非常依赖弟弟提供的计划与资金,正如卡里姆也要依靠哥哥来保护自己一样。他原谅了法迪冲动的性格,原谅了他过激的举动,因为这些特质对于公众的领导者而言都至关重要。为了把信徒吸引到自己身旁,领袖人物既要运用充满激情的言论,也要有极具煽动性的功绩。
    如今他们俩都不在了——纯洁者和领导者,一个代表着至高的道德力量,另一个则是强大武力的化身。阿布·谢里夫·哈米德·伊本·阿谢夫·瓦西卜的儿女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他还活着,但已是形影相吊。他剩下的只有最珍视的回忆,关于法迪和萨拉的回忆。同样珍视这些回忆的还有他的父亲——变成残废的父亲无助地整天瘫在床上,要借助特制的支撑用具才能坐进他痛恨的轮椅。
    今天将是伯恩的末日,他暗自发誓。今天将是所有不信者的末日。
    他驱车驶上了长长的环形车道,车道环绕着实验室一栋栋用光滑的绿色玻璃和黑色砖石修建而成的低矮建筑。他最后向左拐了个弯,飞机场出现在了眼前。从那架停着的喷气机再往前看,就是邻近奥科宽湾的一泓开阔的灰蓝色水面。
    接近跑道时他放慢了车速,花很长时间仔细地查看了周围。喷气机孤零零地停在靠近柏油碎石跑道的尽头。他没看到其他的车辆,贝尔蒙特湾萧瑟的海面上没有船只往返,附近的空中也看不到盘旋的直升机。但法迪已经死了,伯恩则取代了他坐在那架喷气机上。
    这儿当然不会有别的人。和卡里姆不同,伯恩没有任何的后备力量。他把车远远停在喷气机上的人看不到的地方,点起一根烟等待着。没过多久载着他手下的那辆黑色福特就到了,停在了他的旁边。
    他走出车子对自己的人下达了命令,告诉他们可能会遇到什么情况、应该怎么处理。然后他往车子的前挡泥板上一靠,抽着烟看着福特车开上了柏油碎石跑道。
    福特车开到飞机前的时候舱门朝里打开,舷梯放了下来。他的三个手下中有两个人下了车,快步跑上了舷梯。
    卡里姆吐掉嘴里的烟蒂,用鞋跟碾灭了它,随即钻进租来的汽车沿着车道往回驶去。他要去的地方是实验室北部边缘那栋孤零零的古怪建筑,紧挨在废料堆放场的旁边。
    “莎拉雅,我可以帮你,”彼得·马克斯把手机贴到耳边说,“不过我觉得咱们应该见一面。”
    “干吗要见面?你得在总部里当我的眼睛和耳朵。我需要你盯着那个冒牌货。”
    “我不知道林德罗斯在哪儿,”彼得说,“他不在办公室,事实上他根本就不在大楼里。他离开时没有跟助理打招呼。莫非现在失踪成了传染病?”
    他听到莎拉雅倒抽了一口气。“怎么了?”
    “好吧,”莎拉雅说道,“我同意见面,但地方得由我来挑。”
    “都依你。”
    她报出了石溪公园东北角上那家殡仪馆的地址,然后说道:“你现在就过来,越快越好。”
    马克斯签字领了一辆局内用车,在破纪录的时间内跑完了全程。他把车远远地停到殡仪馆后门对面的那条街旁,按照莎拉雅的吩咐坐在车上等着。离开总部前马克斯本想先和罗布·巴特联系,征得他同意后带几个特工一起过来,但这次会面实在太紧急,马克斯没时间劝说巴特为了他调拨人手。
    莎拉雅突然敲响了副驾驶那边的车窗玻璃,把他吓了一跳。他深深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压根没看见她走过来。这下他变得更紧张了,因为他意识到搞外勤的莎拉雅现在显然比自己更有优势。在中情局工作期间他始终都是个坐办公室的文员——他觉得这才是自己不想带任何人过来的真正原因。他希望向那位靠山证明自己的本事。
    他打开车门锁,莎拉雅钻到了副驾驶的座位上。她看起来显然不像是个已经失去理智的人。
    “我让你到这儿来,”她说话时有点上气不接下气,“是因为老头子的尸体就在这家殡仪馆里头。”
    他听着她说的话,觉得这仿佛是在梦中出现的情景。莎拉雅刚才拉开车门时他避开她的目光偷偷地握住了手枪。现在,他犹如身在梦中似的举起枪顶住了她的脑袋,说道:“对不起,莎拉雅,你得跟我一起回总部去。”
    登上喷气机的两名恐怖分子在昏暗的光线中直眨眼。他们认出了他,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法迪,”高个子问道,“杰森·伯恩呢?”
    “伯恩已经死了,”伯恩说道,“我在米兰沙阿干掉了他。”
    “可卡里姆·贾麦勒说伯恩会坐这架飞机过来。”
    伯恩举起了装着核武器的公文包。“你们看,他弄错了。计划有变,我得见我弟弟。”
    “我们马上带你去,法迪。”
    他们没有搜查飞机,也没看到被伯恩捆住手脚、塞住嘴巴的飞行员。
    两名恐怖分子带着伯恩走向黑色的福特车,这时高个子说道:“你弟弟就在附近。”
    他们都上了那辆福特,伯恩和其中一个人坐在后排。伯恩始终偏着脸以避开跑道的灯光,那是周围惟一的光源。他只要让脸处在光线昏暗的地方就不会有问题。这两个人把他当成法迪是因为他们所熟悉的嗓音和身体语言,它们是模仿者最有力的武器。你需要骗过的是别人的头脑,而不是眼睛。
    司机驾车驶出机场绕到了北边,在一栋与别的房子离得比较远的黑砖建筑前停了下来。那几个人拉开巨大的波纹铁皮门时,伯恩能看到房子旁边的废料坑。他们带着他走了进去。
    建筑物内部硕大的空间里什么都没有。里面没有内墙,混凝土地面上的油渍表明这其实是一座机库。光线从门口和墙上高高的方形窗户里透了进来,但很快就在巨大的空间里弥散开,消失在大片大片的阴影之中。
    “卡里姆·贾麦勒,”高个子喊道,“飞机上的人是你哥哥,不是杰森·伯恩。他和我们一起过来了,还带着那个装置。”
    一个人的轮廓从阴影中冒了出来。
    “我哥哥已经死了。”卡里姆说道。
    伯恩后面那两个人的身子顿时绷紧了。
    “我才不会跟你走呢。”莎拉雅说道。
    马克斯正准备回答,这时他看到殡仪馆载货区后面的那道墙慢慢降了下去。
    “搞什么鬼——?”他说。
    莎拉雅趁着他大吃一惊的机会噌地跳下了车。马克斯刚想追上去就看到中情局局长的豪华轿车冒了出来,然后沿着街开走了。他立刻把莎拉雅抛到了脑后,换上挡驶离路边朝豪华轿车追去。老头子不是去处理私事了吗,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追赶豪华轿车时他依稀听到莎拉雅在后面大声叫唤,让他赶快回来。他压根没理她。她当然会那么喊,她确信老头子已经死了。
    豪华轿车在前方遇到红灯停了下来。他把车靠到它的旁边,摇下了车窗。
    “喂!”他喊道。“我是中情局的彼得·马克斯!打开车窗!”
    驾驶员一侧的车窗纹丝不动。马克斯停下车,走过去猛敲对方的窗户。
    他掏出了自己的证件。“快开窗,该死的!给我开开!”
    车窗滑动着打开了,马克斯瞥见老头子直挺挺地坐在后排。紧接着司机举起一把鲁格p-08手枪瞄准了他的脸,扣动了扳机。
    枪声响起时他的耳膜都被震裂了。他张开胳膊向后倒去,还没碰到人行道就已经断了气。
    豪华轿车的车窗又滑了上去。信号灯刚变成绿色,车子就沿着路疾速开走了。
    卡里姆站在那儿目不转睛地盯着伯恩。“这不可能,哥哥。他们告诉我你已经死了。”
    伯恩举起公文包,模仿着法迪的声音说道:“但我却在毁灭的伪装下来到了这里。”
    “那些不信者要小心了!”
    “没错。”尽管伯恩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是卡里姆,但面对这个容貌酷似自己挚友的家伙还是让他感到很不安。“我们又团聚了,弟弟!”
    马丁曾警告他,卡里姆才是真正的危险人物。“布下棋局的就是他,”马丁当时说道,“他就像守在网中央的蜘蛛。”伯恩并没有抱任何幻想。只要卡里姆问出一个私人的问题,比如某件只有他哥哥才知道的事,伯恩的伪装立刻就会被揭破。
    他的伪装都没有拖到那个时候。
    卡里姆朝他招了招手。“哥哥,走到亮处来。好几个月都没见了,我想好好看看你。”
    伯恩向前迈出一步,光线照亮了他的脸。
    卡里姆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他的脑袋微微歪着,仿佛麻痹了似的。“你真是条变色龙,简直和法迪一样出色。”
    “弟弟,我把核装置带过来了。你怎么能把我当成别人?”
    “我碰巧听到中情局的一个特工说——”
    “不会是彼得·马克斯吧?”伯恩冒了个险,因为他手里只剩下这张牌了。在整个中情局里莎拉雅只和马克斯一个人联系过。
    卡里姆又给弄糊涂了,他蹙起了眉头。“马克斯怎么了?”
    “马克斯是莎拉雅·穆尔的联络渠道。他只不过是在重复我们故意喂给她的假情报。”
    卡里姆脸上露出了恶狼般的狞笑,他眼中疑惑的神色一扫而空。“答错了。中情局以为我哥哥死在了‘杜贾’组织南也门的那座假设施遇袭的时候。但这个情况你是不可能知道的,对不对,伯恩?”
    他做了个手势,伯恩身后的三个人立刻抓住了他,随即把他的胳膊摁在身侧。始终注视着伯恩双眼的卡里姆走上前,从他手中夺下了公文包。
    莎拉雅朝四仰八叉地躺在人行道上的彼得·马克斯奔去,这时她听到一辆摩托伴着低沉的轰鸣声从后面开了过来。她掏出枪猛地一转身,看到了骑在川崎忍者摩托上的泰隆。他刚把林德罗斯的尸体送到殡仪馆。
    他放慢速度让莎拉雅跨上来,随即驾车冲向前去。
    “你看到刚才发生的事了。他们杀了彼得。”
    “我们一定得阻止那帮家伙。”泰隆闯了个红灯。“把所有的事情凑在一起——c4炸药、你老板那辆豪车的复制品、你老板的尸体就躺在防腐处理的台子上,你会想到什么?”
    “这就是他们进去的法子!”莎拉雅说。“保安只要看一眼后排座位上的老头子,就会把豪华轿车放进地下停车场。”
    “大楼的地基就在那个位置。”
    泰隆握住川崎忍者的把手深深地弯下腰,猛然加快了车速。
    “我们不能朝那辆车开枪,”莎拉雅说道,“那么干太危险了,可能会引爆c4炸药,炸死不知多少行人。”
    “我们也不能让它开到中情局的总部,”泰隆说,“那咱们该怎么办?”
    答案是自己送上门来的——豪华轿车的一扇后车窗打开了,车里的人开始朝他们射击。
    伯恩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想起了马丁·林德罗斯惨不忍睹的脸,试图从脑海中清除这幅画面,但他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愿意这么做。马丁此刻与伯恩同在,马丁在对他说话,要他为自己的遭遇复仇。伯恩能感觉到他,能听到他的声音。
    耐心点,他的低语悄无声息。
    伯恩以自己为中心,感觉着那三个家伙各自的相对位置。然后他说道:“我只后悔一件事:我没能完成当年在敖德萨开始的任务。你的父亲还活着。”
    “只有你才会把那种生不如死的状态叫做‘活着’,”卡里姆厉声说,“每次站在父亲面前时我都会发誓,一定要让你为此付出代价。”
    “真可惜啊,他看不到你今天的这副样子,”伯恩说道,“他肯定会掏出枪亲自把你打死。如果他还能动的话。”
    “伯恩,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了解你,”卡里姆站的位置离伯恩只有不到一步,“你瞧瞧你自己。除了我们自己,所有人都以为你是法迪,而我则是林德罗斯。我们置身于各自独立的世界之中,永远无法摆脱复仇的轮回。你难道不是这么想的吗?你难道不是这么打算的吗?你把自己装扮成我哥哥的模样,不就是为了复仇吗?”
    他把公文包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你想让我上钩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怒者易败,这难道不是你伯恩信奉的法则吗?”他哈哈一笑。“可实际上,你最后使出的这招变色龙伎俩给我带来了不可估量的好处。你以为我马上就会在这儿开枪把你打死?大错特错!因为等到我引爆核武器之后,等到我摧毁中情局总部之后,我才会把你带回中情局的废墟前,在那儿把你击毙。杀死全世界最臭名昭著的恐怖分子法迪之后,我马丁·林德罗斯无疑会成为民族英雄,连美国总统都会对我感激涕零。中情局局长已经给我宰掉了,你觉得总统大人会提拔谁来坐这个位子?”
    他又笑了起来。“伯恩,中情局将处于我的指挥之下。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去改造它。很讽刺吧,是不是?”
    卡里姆提到中情局总部的命运的时候,伯恩感觉到马丁的声音在脑海中翻腾。再等会儿,他心想,再等会儿。
    “我倒觉得另一件事很有讽刺意味,”他说道,“萨拉·伊本·阿谢夫的遭遇。”
    怒火在卡里姆的眼中腾地窜起,他反手扇了伯恩一耳光。“你就是杀死她的凶手!你不配说她的名字!”
    “我没杀她。”伯恩慢慢地、清清楚楚地说道。
    卡里姆照着伯恩的脸啐了一口。
    “我不可能打到她。莎拉雅和我当时离她都太远了,我们用的都是格洛克21型手枪。萨拉·伊本·阿谢夫中枪时远在广场的另一头。格洛克的精确射程只有二十五米,这你很清楚。你妹妹被杀时离我们至少有五十米。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事情发生得太快了。”
    卡里姆绷紧了毫无表情的脸,又打了伯恩一耳光。
    料到卡里姆会动手的伯恩若无其事地受了这一击。“不过,穆塔·伊本·阿齐兹帮助我回忆起了当时的情景。那天晚上他和他哥哥就待在射程之内。他们离萨拉更近。”
    卡里姆掐住了伯恩的喉咙。“你竟敢拿我妹妹的死来胡说?”他气得浑身发抖。“阿齐兹兄弟俩就像是我们的亲人。你竟敢血口喷人——”
    “正因为他俩的确是像你们的亲人一样,阿布·伊本·阿齐兹才会开枪打死你妹妹。”
    “我要杀了你!”卡里姆怒吼着,扼得伯恩透不过气来。“我要让你后悔来到这个世界上!”
    泰隆骑着忍者摩托在街道上左躲右闪,紧追那辆豪华轿车。他能听到子弹从身旁嗖嗖飞过的声音。他知道成为别人射击的对象是什么滋味;他也尝过心爱的人在飞车射杀中死于非命的痛苦。他惟一的防护就是自己的知识。他对各种各样的子弹了如指掌,就像手下的那帮小子对匪帮说唱歌手和色情片明星滚瓜烂熟一样。每一种口径的子弹、每一种帕拉贝鲁姆手枪弹和每一种空尖弹的特性他都很清楚。他自己的那把瓦尔特ppk装的是空心弹——这种子弹就好比是打了兴奋剂的空尖弹。这种子弹击中软目标(如人的肌肉)时会产生几近解体的剧烈形变,被打中的家伙就好像是被m80火箭筒轰了一记。不用说,子弹肯定会对内部器官造成严重的伤害。
    豪华轿车上的男子向他们射出的是点四五口径的子弹,但这种子弹的射程有限,精度也不高。不过,泰隆知道自己还是得想个办法让他彻底哑火。
    “看前面,”莎拉雅在他耳边急促地说道,“看到六条街之外镶着黑玻璃的那栋楼了吗?那就是中情局的总部。”
    泰隆再一次猛然加速,忍者摩托飞快地冲到了豪华轿车的左侧。这一下他们进入了对方鲁格枪的射程,但这个距离对泰隆也同样有利。
    莎拉雅抽出她的那把asp手枪,在瞄准的同时开了火。空心弹头不偏不倚地击中了恐怖分子的脸,鲜血和碎骨顿时从敞开的车窗里喷溅而出。
    “他们杀死了萨拉·伊本·阿谢夫,还掩盖了自己的罪行,”伯恩费力地说道,“他们这么干是为了保护你和法迪,因为可爱而纯洁的萨拉·伊本·阿谢夫当时正和情夫打得火热。”
    “你撒谎!”
    伯恩的呼吸很困难,但他必须要继续说下去。他知道在目前的状况下心理攻势是对付卡里姆这种人的最佳武器,也是他制胜的惟一手段。“看到你和法迪变成了那种样子,萨拉很痛恨。她做出了自己的决定。她背弃了自己的贝都因传统。”
    看卡里姆脸上的表情,他已经气炸了。
    “闭嘴!”卡里姆大吼。“这些都是最无耻的谎言!肯定是的!”
    但伯恩能感觉到卡里姆其实只是在自欺欺人,而且他已经无法说服自己。他终于明白了萨拉之死的全部真相,这让他痛不欲生。
    “我妹妹是我们家族的道德核心!这核心竟然毁在了你的手里!因为她的死,我哥哥和我才会走上这条道路。这一切死亡和毁灭都是你咎由自取!”
    这时伯恩已经出手了。他向后一退,脚跟重重地踹上了自己正后方那名男子的脚背。与此同时他猛力扭动身躯,挣脱了右侧男子的控制。伯恩曲起胳膊肘捣进左边那人的心窝,另一只手向外疾挥而出,掌缘狠狠地斩在第三个家伙脖子的一侧。
    他听到了脊椎折断时的脆响,那人随即瘫倒在地。就在这时,伯恩正后方的人用双臂死死地抱住了他。伯恩深深地弯下腰,猛一发力把那人头下脚上地掀了出去,正好撞到了卡里姆的身上。
    他左侧的人还在弯着腰,痛苦地直喘气。伯恩抄起一把掉落在地的鲁格枪,用枪托狠狠地砸向他的头顶。被他掀出去和卡里姆撞成一团的那个家伙掏出了枪。伯恩举枪射击,他顿时瘫倒在地上。
    现在只剩下卡里姆了。他跪倒在地,公文包就掉在面前。伯恩看到了卡里姆发红的双眼中流露出的疯狂神色,不由得感到脊背一阵发凉。以前有一两次伯恩曾亲眼见到别人徘徊在疯狂的边缘,而且他知道卡里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就在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卡里姆掏出了一个小小的方形不锈钢物体。伯恩立刻认出那是个遥控引爆装置。
    卡里姆高高举起引爆器,把大拇指贴在了黑色的按钮上。“我了解你,伯恩。我了解你,所以才能打败你。你不会向我开枪的,因为我可以引爆中情局总部地下停车场里的二十公斤c4炸药。”
    没时间考虑了,也没有时间犹豫。伯恩听到了脑海中马丁灵魂的低语。他举起鲁格枪击中了卡里姆的喉咙。从软组织中透入的子弹打断了脊柱。剧烈的疼痛让卡里姆几乎动弹不得,随即重重地瘫坐在地。他难以置信地瞪着伯恩,想要活动手指却发现它们毫无反应。
    卡里姆眼中的光芒渐渐黯淡下去,他的眼光转向了一名倒地不起的手下的指关节。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事的伯恩立即朝他扑去,但随着卡里姆的最后一次努力,他的身子还是倒了下来。
    引爆器猛地碰在了裸露的指关节上。
    伯恩终于可以放开卡里姆了,他脑海中马丁的声音也终于沉寂下去。伯恩低下头凝视着卡里姆的右眼(那是马丁的眼睛),想起了自己已经死去的朋友。很快他就可以给莫伊拉送去十二支玫瑰,很快他就可以把马丁的骨灰送往纽约的回廊公园。
    有件事还在他的头脑里徘徊不去,就像是钓鱼者没下饵的钓钩。卡里姆有机会动手的时候,为什么并未试图引爆核武器,而是引爆了那辆杀伤力小得多的豪华轿车?
    他转过身,看到了掉在混凝土地面上的公文包。包上的摁扣是打开的。难道卡里姆打开摁扣是为了启动已被破坏的定时器?伯恩蹲下身正想合上摁扣,突然一个念头让他感到不寒而栗,连牙齿都咔哒咔哒地打起架来。
    他打开公文包朝里面看去,找到了定时器。它的确是被解除了。led显示板上漆黑一片,几条导线也都已被拆掉。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拨开纵横交错的导线,凝目仔细查看下方,眼前的景象顿时让一股寒意直透进他的骨髓。还有一个备用定时器在卡里姆刚才打开摁扣的时候被启动了。魏因特罗布在核装置上安装了一只备用定时器,但故意没有告诉他们。
    伯恩一屁股蹲坐在地,豆大的汗珠顺着脊背滚落下来。看样子“杜贾”组织——还有魏因特罗布医生——的复仇计划终究还是实现了。
    41
    四分零一秒。按照备用定时器上显示的读数,伯恩只剩下这么一点时间。
    他闭上双眼,在脑海中回忆着魏因特罗布双手解除定时器时的情景。他仿佛能看到医生的每一个动作,手腕的每一次扭动,手指的每一次弯曲。他当时没用到工具。一共有六根导线:红、白、黑、黄、蓝、绿。
    伯恩还记得这些导线与主定时器的连接方式,也记得魏因特罗布拆线时的步骤。黑色的导线被魏因特罗布重接过两次——先接到白色导线被卸掉之后的那根接线柱上,然后再与红色导线的接线柱相连。
    伯恩的问题并不是回忆不起魏因特罗布的拆线步骤。虽然他发现备用定时器和主定时器同样都接着六根导线,但定时器本身的结构却截然不同。因此,连接导线的接线柱的位置也全都不一样了。
    伯恩掏出手机拨通了费伊德·沙特的号码,希望他能从魏因特罗布口中问出解除备用定时器的正确方法。对方没有应答,伯恩并不意外。米兰沙阿是个多山的地区,手机信号差得要命。但这毕竟还是值得一试的。
    三分零一秒。
    魏因特罗布先拆的是蓝线,然后是绿线。伯恩用指尖捏住蓝线,正准备将它从接线柱上卸掉,但还是犹豫了。备用定时器的解除方法难道会和主定时器一模一样吗?魏因特罗布设下了这个巧妙的陷阱。只有在主定时器被解除的情况下,备用定时器才会开始发挥作用。因此,他根本没理由把解除方法设计得完全相同。
    伯恩的双手从备用定时器上抬了起来。
    两分零一秒。
    现在的问题并不是如何解除定时器,而是弄明白魏因特罗布那颗魔鬼般的头脑中的想法。如果主定时器已被解除,那么这就意味着有人知道了拆线的正确顺序。至于备用定时器,解除它的正确拆线顺序可能是颠倒的,甚至有可能被打乱——打乱之后的排列组合方式实在太多,他几乎不可能碰巧找到正确的拆线顺序,而又不误打误撞地引爆核装置。
    一分十九秒。
    已经没时间这么凭空揣测了。他必须做出选择,而且必须是正确的选择。他决定把顺序颠倒过来;他捏住红线刚想把它卸掉,这时他锐利的目光发现了什么东西。他又凑近了些,从另一个角度仔细观察备用定时器。他拨开一根根五颜六色的电线,发现这个定时器与核装置主体的连接方式与主定时器完全不一样。
    四十九秒。
    伯恩将主定时器从插槽中撬出,以便更好地观察下面的情况。然后他把仅靠一根导线与起爆装置相连的主定时器拽了下来。现在伯恩就可以直接看到备用定时器了,他发现它紧贴在起爆装置上。麻烦的是他看不到这两个部件的电路是如何连接在一起的。
    二十七秒。
    他把导线拨到旁边,小心翼翼地不让任何一根线松脱。他用手指甲抠住备用定时器的右侧边缘,把它从起爆装置上掀起了一点。什么都看不见。
    十八秒。
    他把指甲插进了左侧的边缘。抠不动。他又加了点劲,定时器的左边慢慢地翘了起来。他看到了下面的那根导线,就像是一条盘曲的小蛇。他用手指凑向导线轻轻地拨了一下,它竟然蛇一般地松开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根导线并没有连接到起爆装置上!
    十秒。
    他仿佛听到了魏因特罗布医生的声音。“我的确是个囚犯,”他说道,“你不明白,我……”当时伯恩没让他把话说完。问题的关键还是要弄明白魏因特罗布那神秘莫测的头脑。他这个人很喜欢玩心理游戏——他从事的研究就证明了这一点。既然法迪是强行把他囚禁起来的,还曾利用卡佳来胁迫他,魏因特罗布肯定会想办法向法迪报一箭之仇。
    伯恩拿起主定时器,检查了挂在上面的几根导线。外面的绝缘层完好无损,但导线末端露出的铜芯感觉却有些松动。他用手指捻出了铜芯,发现它只有一两厘米长。导线根本就没用。他从核装置上移开双手,看着定时器面板上显示的最后几秒倒计数。胸腔中剧烈跳动的心脏弄得他很难受。要是他判断错了……
    零秒。
    但他并没有错。什么都没发生。没有起爆,核爆的浩劫也没有发生。四周一片寂静。魏因特罗布终于向囚禁他的人报了仇:他在法迪的眼皮底下悄然解除了核装置。
    伯恩笑了起来。被逼无奈的魏因特罗布按要求装配好了主引爆系统,不过他却设法利用后备系统巧妙地骗过了法迪和“杜贾”组织中的其他科学家。他合上公文包,抱着它站起身。走出机库的一路上他都在笑个不停。
    42
    在c4炸药爆炸后的一片狼藉中,莎拉雅动用了她那份中情局证件的力量。周围几栋又笨重又结实的政府大楼只是表面给炸坏了,它们并未受到任何结构性的损伤。但街道上的景象却是灾难。路中央被炸出了一个巨大的坑,豪华轿车烧焦的残骸就像着火的陨石般掉在里面。惟一令人欣慰的就是在晚上的这个时候,爆炸附近的区域内一个行人也没有。
    几十辆警车、消防车、救护车和来自各应急处置部门与维修部门的人员蜂拥而至,现场的周围拉起了警戒线。方圆两公里半之内的电力供应中断了,爆炸的附近区域还断了水,因为主水管已被炸裂。
    莎拉雅和泰隆向警方陈述了情况,但她看到罗布·巴特和保安处的主管比尔·亨特已赶到现场接管了局面。巴特正在和通常负责现场侦察工作的警察队长说话,看到她的时候点了点头,示意她待在原地别动。
    “这套正经八百的鬼名堂搞得我好心慌,就跟得了花柳病的牧师似的。”泰隆说道。
    莎拉雅笑了。“别担心。有我在这儿罩着你呢。”
    泰隆不屑地哼了一声,不过她注意到他还是紧跟在自己身旁。周围的工人叮叮咣咣地搬动着设备,冲着彼此大呼小叫,一辆辆汽车靠边停下,他们仿佛被笼罩在了一张声音织成的网里。
    他们头顶有一架新闻机构的直升机在盘旋,很快又来了一架。随着雷鸣般的巨响,几架携带武器的空军喷气式战斗机从现场上方飞越而过,随即摆动着机翼消失在清朗的夜空之中。
    伯恩来到回廊公园门口的那个早晨,纽约市笼罩在一片浓雾之中。他把装着马丁·林德罗斯骨灰的青铜瓮抱在胸前,走进了大门。他已经把十二支玫瑰送到了莫伊拉家里,后来接到她的电话时才知道,这是马丁和莫伊拉约定好的无声的告别方式。
    他从来没见过莫伊拉。马丁只提到过她一次,那天他和伯恩两个人都喝得烂醉如泥。
    现在伯恩看到了她:雾中的身影苗条匀称,脸颊边有几缕散乱的黑发。她就站在和他约好的地方,身后那棵树经过修剪的枝条攀到了一栋房子边的石墙上。前段时间她一直在国外出差;她说自己接到伯恩打来的电话时刚到家几个钟头。看样子她已经一个人悄悄地哭过了。
    眼中没有泪的她朝伯恩点点头,然后两人一起走到了南端的石头矮墙边。他们的下方是一片树林。在右边的远处,他能看到哈得孙河平静的水面。缓缓流淌着的河水灰扑扑的,看上去就像是一张即将蜕去的蛇皮。
    “我们了解他的方式各不相同。”莫伊拉的这句话说得很小心,仿佛是害怕透露出太多她和马丁曾共同拥有的过去。
    伯恩说道:“没人能比我们更了解他。”
    她两眼周围的皮肤松泡泡的,显然是最近这几天都在哭泣。她的脸线条有力,五官轮廓分明,两只聪慧的深棕色眼睛分得很开。莫伊拉身上有种不同寻常的宁静气质,似乎是个很知足的女人。伯恩心想,她和马丁在一起本应该很合适。
    他揭开了瓮盖,露出一个装满骨灰的塑料袋,那是生命的残迹。莫伊拉伸出细长的手指打开袋口,和伯恩一起把骨灰瓮举到矮墙顶端斜过来,看着那灰色的粉末飘洒而下,与雾气融为一体。
    莫伊拉凝视着在两人下方飘散开的模糊形状。“我们都爱过他,这才是最重要的。”
    伯恩觉得这句话就是最合适不过的悼词。它让他们三个人都得到了某种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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