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你得自觉自愿地把我们想知道的所有情况说出来,否则我们就用化学药品把你送到天上绕圈——那种飞法,你们这帮爪牙整帕诺夫医生的时候连想都没想过。”中央情报局局长彼得·霍兰说,他那平静、单调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打磨过的花岗石,既硬又滑,“另外,我还得跟你详细说说我非常愿意采取的极端措施,因为我是个老派的人,伙计。有些规矩对你们这帮垃圾是有利的,可我他妈的根本就不管。你要是跟我玩神秘,我就把你活活塞进鱼雷包装箱,然后在哈特勒斯角hatteras,地处美国东海岸北卡罗来纳州,临大西洋。一百六十公里以外的海面上丢下船。明白了没有?”
    兰利空无一人的医疗室里,黑手党小喽啰躺在病床上,左臂和右腿上都打着厚厚的石膏。之所以空无一人,是因为局长下令让医务人员躲到听不见的地方,说这是为了他们自己好。黑手党党徒那张本来就胖乎乎的脸现在又大了一圈——他两只眼睛周围都肿着,嘴唇也鼓了起来。那是因为莫里斯·帕诺夫在马里兰州让车撞上一棵橡树的时候,他的脑袋撞在了仪表板上。他抬眼看看霍兰,又费劲地翻着眼皮望了望坐在旁边椅子上的亚历山大·康克林。康克林双手攥着那根时刻不离身的拐杖,一副焦急不安的样子。
    “你没这个权力,大人物先生,”黑手党党徒没好气地说道,“因为我是有权利的,你明白吧?”
    “帕诺夫医生也一样啊,可你们却侵犯了他的权利——天哪,你们那可真叫侵犯!”
    “我的律师不在,我是不会开口的。”
    “见鬼,那帕诺夫的律师又在哪儿?”康克林吼道,把拐杖往地上一杵。
    “做事的规矩不是这样的,”病人抗议说,想愤愤地挑起眉毛,“再说了,我对医生很不错。他利用了我的好意,结果我就给搞成这样!”
    “你这模样就是个卡通人物,”霍兰说,“还是刚刚画出来的,可你一点儿也不好玩。告诉你,意大利扁面条,这儿没有律师,就我们三个人,还有一个你很快就能见到的鱼雷包装箱。”
    “你抓我来干什么?”黑手党党徒喊道,“我知道个啥啊?我只是照别人的吩咐办事,就跟我老哥一样——愿他安息——还有我老爸——也愿他安息——我老爸的老爸可能也是这样,不过我就不知道了。”
    “就像那些一代接一代吃福利的家伙,对不对?”康克林评论道,“寄生虫永远都不会丢掉救济的。”
    “嗨,你这可是在说我的家族——也不知道你说的是啥鬼玩意儿。”
    “我向你家族的纹章道歉。”康克林补充说。
    “我们感兴趣的就是你的这个家族,奥吉,”中情局局长插话说,“是叫奥吉,对不对?这是那五张驾照上头的一个名字,我们觉得这名字听着很像真的。”
    “哦,那你就真的不太聪明,大人物先生!”动弹不得的病人从又肿又痛的嘴唇里吐出一句话,“那些都不是我的名字。”
    “我们总得给你个称呼吧,”霍兰说,“哪怕只是为了烙在从哈特勒斯角丢下海的鱼雷包装箱上头。这样几千年以后,某个做事仔细的考古学家测量尸骨牙齿的时候就知道你叫啥了。”
    “叫他昌西怎么样?”康克林问道。
    “不好,一听就是外国人,”霍兰回答说,“我觉得‘混球’不错,因为他就是个混球。他要给绑在一个筒子里,被人从大陆架的边缘丢进一万米深的海水之中——而且还是因为别人犯下的罪行。你瞧,这种人就是混球。”
    “别说了!”“混球”大吼,“好吧,我叫尼古拉斯……尼古拉斯·德拉克罗切。就凭我说出名字这一点,你们就得保护我!就跟保护瓦拉基一样,这可是交易里的一个条件!”
    “是吗?”霍兰皱起了眉头,“这事我好像没提起过啊?”
    “那你就啥也别想知道!”
    “你搞错了,尼古拉斯,”坐在小房间另一头的康克林插话说,“我们会问出我们想知道的一切,可那么干惟一的缺点就是只有一次机会。我们没法对你进行盘诘,没法把你送上联邦法庭,甚至不能让你在证词上签名。”
    “啊?”
    “到时候你就是个植物人了,脑子就跟回锅炸过一样。当然,我觉得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倒是件好事。等我们在哈特勒斯把你塞进包装箱的时候,你基本也没什么知觉了。”
    “嗨,说什么呢你?”
    “简单的道理,”前任海军突击队员、现任中央情报局局长回答说,“等我们的医疗小组把你搞完了,你总不能指望我们还留着你,对不对?要是别人把你给解剖了,事情一捅出去,我们说不定会三十年不得翻身。说实话,我可等不了那么久……怎么样,尼古拉斯?你是想跟我们谈呢,还是想找个牧师来做临终祷告?”
    “我得想想——”
    “咱们走,亚历山大。”霍兰只说了这么一句,就从床边朝门口走去,“我这就去找个牧师来。得有人好好安慰一下这个可怜的狗杂种。”
    “每逢这种时候,”亚历山大·康克林把拐杖杵在地板上,站起身补充道,“我都要对人与人之间的残忍无行作一番严肃的思考。然后我就会作出理性的解释。这并不是什么残忍无行,因为残忍仅仅是一种抽象的说法;它只不过是咱们这一行里的惯例。不过,这种事还是会落到个人的头上——遭殃的是个人的精神、个人的肉体,还有他那过于敏感的神经末梢,那种令人难以忍受的痛苦。谢天谢地,我始终是在幕后,在别人碰不到的地方——就跟尼古拉斯的那帮同伙一样。他们在高级餐厅里大快朵颐,可他却给装在筒子里,从大陆架边上丢进一万米深的海水之中,尸体都给水压挤瘪了。”
    “行了,行了!”尼古拉斯·德拉克罗切大喊一声在床上扭动起来,肥硕的身躯把床单都搞乱了,“妈的,有问题就问吧,但你们得保护我,明白吗?”
    “那得看你的回答是不是实话。”霍兰说着走回到床边。
    “尼古拉斯,我要是你就会说大实话,”康克林跛着脚又坐到椅子上,“只要有一句假话,你就会‘长眠海底’——我记得你们的俗话是这么说的。”
    “用不着你来教我,我知道这是啥意思。”
    “咱们开始吧,尼古拉斯·德拉克罗切先生。”中情局局长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部小录音机,检查了一下里面的磁带,然后把机器放在病人床边的白色高桌上。他拖过一把椅子,然后就对着那部薄薄的银色录音机说起了他的开场白,“我是彼得·霍兰上将,现任中央情报局局长,如有必要可进行声音验证。以下是与一位线人的谈话,我们称他为约翰·史密斯。他的声音在机构间共用的母带上要进行变声处理,身份则记录在中情局局长的保密档案之中……好,史密斯先生,废话咱们就不说了,直接谈最重要的问题。为了保护你,提问时我会尽可能说得泛一点,但你肯定能明白我指的是什么;我也希望你能作出明确的回答……史密斯先生,你为谁工作?”
    “阿特拉斯·科因自动售货机公司,在长岛市。”德拉克罗切答道。他说话时有点含糊不清,语气还挺横。
    “公司的老板是谁?”
    “我不知道老板是谁。我们大部分人都在家里上班——大概有十五个人,要么就是二十个,懂我意思吧?我们负责检修机器,然后把报告交上去。”
    霍兰朝康克林瞥了一眼;两个人都微微一笑。凭着这一个回答,黑手党党徒就把自己搁在了一大帮有可能告密的人里头。尼古拉斯干这种事可不是头一回。“史密斯先生,给你开工资的人是谁?”
    “是路易斯·德法西奥先生,据我所知,他可是个正正经经的生意人。他给我们派活儿。”
    “你知道他住在哪儿吗?”
    “布鲁克林高地。好像有人跟我说过,是在东河边上。”
    “我们的人拦住你的时候,你本打算要上哪儿去?”
    尼古拉斯·德拉克罗切脸上一抽,把那双红肿的眼睛闭了一会儿,然后回答说:“那是个关酒鬼和吸毒鬼的地方,在费城的南边——在哪儿你已经知道了,大人物先生,因为你找到了车里的地图。”
    霍兰怒冲冲地把手伸向录音机,啪的一声把它关了。“准备到哈特勒斯去吧,你这个狗杂种!”
    “嗨,你问消息有你自己的问法,我说消息也有自己的说法,行不行?有一张地图——总会有一张地图——我们每个人开车去某个地方的时候,都得走那些糟糕透顶的乡间小路,搞得好像是送总统——甚至是家族的老大——上阿巴拉契亚山开会……你把记事本和铅笔递给我,我就把地址写出来,详细到石头大门口的铜牌。”黑手党党徒抬起没打石膏的右胳膊,伸出食指冲着中情局局长一点,“大人物先生,地址肯定是准确的,因为我可不想‘长眠海底’。明白吗?”
    “但是你不肯把它录在磁带上,”霍兰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不快,“为什么?”
    “磁带,去他的!你刚才是怎么说的?机构间的母什么玩意儿?你以为……以为我们的人渗透不到这里?哈哈!你们那个该死的医生,说不定还是我们的人呢!”
    “他不是,不过我们要抓的一个军医却是。”彼得·霍兰从床边的桌上拿起记事本和铅笔,一块儿递给了尼古拉斯·德拉克罗切。他根本就没去开录音机。他们已经不需要再用这种道具,该玩真格的了。
    纽约市,地处百老汇和阿姆斯特丹大道之间的第一百三十八街,这里是哈莱姆区的最中心。一个衣衫不整、三十来岁年纪的大块头黑人步履蹒跚地走上了人行道。他走到一座破败的公寓楼边,身子在斑驳的砖墙上一撞,瘫坐在人行道上。他伸开双腿,把胡子拉碴的脸别到一边,冲着身上那件破烂军衬衣的右领口。
    “看到我这副模样,”他对着衣领下的微型麦克风轻声说,“你准以为我会闯进棕榈泉的狗屁白人购物区打劫。”
    “你装得像极了,”一个刺耳的声音从缝在特工领子背面的微型扬声器里传出了来,“这地方全都处在我们的监视之下;会给你足够的提醒。那部答录机给我们干扰得够呛,都在吱吱冒烟了。”
    “你们两个纯种白人是怎么钻进那边的笼子里去的?”
    “趁着今天一大早。在那么早的时候,谁也注意不到我们的长相。”
    “我迫不及待地想看到你们俩出来时的德性;那间公寓只有针尖大,我可从来没见过那么小的房子。说到这个——咱们也算是在说这事——在这一片巡逻的警察有没有接到通知?我可不想在长了这么一脸胡子之后给抓进去。这玩意儿痒得要命,我那个刚结婚三个礼拜的新老婆又不喜欢。”
    “伙计,你本应该守着第一个老婆。”
    “白小子还挺逗。我的工作时间和要跑的地方她都不喜欢。比如说,一走就是几个星期,跑到津巴布韦去耍。听到没?请回话。”
    “那帮穿蓝制服的知道你的长相,也知道我们这趟任务的大致情况。你是在参与联邦政府的一次搜查行动,所以他们不会来烦你……等一下!闲聊到此结束。这家伙肯定是咱们要等的人;他腰带上拴着个电话包……就是他。他朝门口的方向去了。全交给你了,琼斯。”
    “白小子还真逗……我瞧见他了。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他就像是一块软趴趴的巧克力慕斯蛋糕。上这种地方来准把他吓得屁滚尿流。”
    “这说明他真是修电话的,”领口处传来的刺耳声音说道,“好事。”
    “这不是好事,小伙子,”黑人特工马上反驳,“如果你说得对,那他就啥也不知道;他和源头之间还隔着厚厚的一层呢,厚得就跟南方人吃的那种糖蜜一样。”
    “哦?那你是怎么看的呢?”
    “他是个现场技术员。等他往排障器里输东西的时候,我一定得看到他输的是什么号码。”
    “见鬼,你说的是什么玩意儿?”
    “他可能确实是修电话的,不过他也吓得够呛——而且还不是因为这个地方。”
    “这又是什么意思?”
    “伙计,全在他脸上写着呢。如果他觉得自己被人跟踪,或是给盯住了,就会故意输入错误的号码。”
    “你把我说糊涂了,伙计。”
    “他必须重新输入和终端相一致的数字,这样信号声才能转接过去——”
    “得了吧,”领子下面传来的声音说,“你说的是高科技,我可不懂。另外,那家叫里克什么的公司里有我们的一个人,这会儿就在。他可在等你呢。”
    “那我就有活儿要干了。完毕,不过你们可得盯着我。”特工从人行道上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进了那栋破败的楼房。电话维修工上到第二层,在又窄又脏的走廊里向右拐去;显然他以前来过这儿,因为他走路时毫不犹豫,根本没去看那些几乎辨认不出的门牌号码。事情也许会稍微简单一点,中情局的特工心想。他暗自觉得庆幸,因为这个任务已经超出了中情局的权限。什么权限,狗屁。这可是违法行为。
    他一步三级地登上楼梯,脚上那双柔软的双层橡胶底鞋子多少降低了一些噪音——老旧的楼梯难免会吱嘎作响。他站在满地垃圾的过道里,背靠着墙从拐角处偷偷看去,只见修理工把三把单独的钥匙插进了一竖排的三个锁孔。一把接一把地转动钥匙之后,他走进了左侧最里面的一扇门。特工改变了先前的想法;事情也许没那么简单。那个人刚关上门,他就悄无声息地沿着走廊跑了过去,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倾听。他听到里面的人只上了一道锁,心想,这不算很好,也不算特别糟;修理工在赶时间。他把耳朵贴在油漆剥落的门上,屏住了呼吸,这样肺部的回声就不至于干扰他的听力。过了三十秒,他转过头透了口气,深呼吸一次之后又贴到了门上。声音虽然很低,他听得还是挺清楚,足以推测出说话者的意思。
    “总部,我是迈克。我在第一百三十八街,是十二区的十六号机器。这栋楼里是不是还有另一台设备?你要是说有我也不会相信,”接下来的沉默持续了大约二十秒时间,“……没有,对吧?呃,这里的频率受到了干扰,我搞不懂是怎么回事……什么?有线电视?这地方的人谁也装不起那玩意儿……哦,我明白了,老兄。是区域有线。那帮毒贩子过得很奢侈啊,是不是?他们的地址看起来也许狗屁都不是,但家里头高级的玩意儿可有一大堆……那你就把这条线路清掉,再重新设定一遍。我就在这儿待着,直到信号清楚了为止。没问题吧,老兄?”
    贴在门上的特工又转过头喘了口气,现在他放心了。他可以离开了,无需和对方发生正面冲突;他已经搞到了所需的全部情况。第一百三十八街,十二区,十六号机器,而安装这台设备的公司他们也已经知道了。里克大都会公司,在纽约的谢里登广场。这之后的事交给那帮纯白种小子就行。他回到悬乎乎的楼梯上,掀起了军衬衣的领子。“先把情况告诉你们,免得我万一被大卡车轧死。收到没?”
    “又响亮又清楚,琼斯皇。”
    “他们把这里称作十二区,是十六号机器。”
    “收到!这下你对得起工资啦。”
    “最起码你也该像英国佬那样说一句‘太棒了,老伙计。’”
    “嗨,到那地方上大学的是你,又不是我。”
    “咱们有些人就是比别人强嘛……等一下!我这边有人!”
    楼梯底部的下方冒出了一个结实的小个子黑人。他圆睁着一双黑色的眼睛,仰起头瞪着特工,一只手里拿着枪。中情局的人一转身躲到了墙角后面,与此同时走廊里接连就是四声枪响。特工一个箭步穿过没有遮拦的地方,从枪套里抽出左轮开了两枪,不过一枪就够了。要杀他的人倒在了门厅脏兮兮的地上。
    “我腿上中了颗跳弹!”特工喊道,“不过那家伙躺倒了——死透了没有我可不知道。赶快开车过来,咱们都得闪人了。马上!”
    “来了。待在那儿别动!”
    第二天早晨八点刚过,亚历山大·康克林跛着脚走进了彼得·霍兰的办公室。中情局大门口的警卫看到此人直接就能去见局长,不禁大感佩服。
    “有什么消息?”坐在桌前看报纸的局长抬眼问道。
    “什么也没有。”退休的外勤特工愤愤地回答说。他没往椅子那儿去,而是走向了墙边的长沙发,“真该死,一点影子都没有。天哪,今天都还没开始呢,就已经是一塌糊涂了!卡塞特和瓦伦蒂诺这会儿在地下档案库里呢,他们向巴黎所有的犄角旮旯发出了询问,可眼下还一无所获……天哪,瞧瞧这个局面,倒是给我找条线索啊!斯韦恩、安布鲁斯特,还有德索——这个一声不吭的狗杂种是潜伏在我们内部的间谍。然后,我的老天,蒂加登被刺的地方出现了杀手伯恩的标志,而我们心里却很清楚,那是‘胡狼’为杰森·伯恩设下的陷阱。但是,我们却找不到任何把卡洛斯和蒂加登、进而和梅杜莎联系在一起的理由。彼得,所有的事全都说不通。我们没有了主心骨——一切都乱了套!”
    “冷静点。”霍兰温和地说。
    “见鬼,你叫我怎么冷静?伯恩消失了——我说的是真正的消失,就算他还没死的话。玛莉也没了踪影,音讯全无;接着我们又得知,就在几小时前,贝尔纳丹死于里沃利路上的一场枪战——天啊,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枪杀!而这意味着伯恩也在那里——他肯定在那里!”
    “不过,既然死伤者之中没有任何人与他的特征相符,我们就可以假定他逃脱了,不是吗?”
    “是啊,我们可以这么希望。”
    “你想要线索,”中情局局长若有所思地说,“我不知道我所提供的算不算是线索,但是我可以给你一点类似线索的东西。”
    “是纽约的情况吗?”长沙发上的康克林一欠身,“那部电话答录机?还是布鲁克林高地那个叫德法西奥的恶棍?”
    “纽约的事咱们稍后再说,而且得详细地说——那儿有一帮人。现在,我们来集中谈谈你的那条线索,你刚才提到的那个主心骨。”
    “在这块地盘上我还不算是最迟钝的家伙,可是——这主心骨到底在哪儿呢?”
    霍兰往椅背上一靠,先盯着桌上的报纸看了看,然后又抬起眼看着康克林,“七十二小时之前,你决定把所有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当时你说,伯恩计谋的根本想法是要让‘胡狼’和这个后来的梅杜莎确信他们必须联起手来,对付伯恩这个共同的敌人,让他们彼此成为对方的诱饵。这就是基本的前提吧?他们双方都想把伯恩杀掉。卡洛斯这么做有两个原因——他要复仇,而且还以为伯恩能指认他;至于梅杜莎,则是因为伯恩拼凑出了关于他们的许多情况?”
    “没错,前提就是这样,”康克林点头同意,“因此我才会四处挖掘,还给那些人打电话。我从没想到自己能发现那么多情况。天哪,这是个二十年前诞生于西贡的全球联合企业,里头的人都是政府和军界最有权有势的大腕。我可不希望去发现如此宝贵的秘密,而且本来也就没往这个方向去找。我原以为自己也许能挖出十来个大牌百万富翁,他们去过西贡,如今的银行账户经不起仔细审查,但我没想到会发现这些,发现这个新的梅杜莎。”
    “用尽可能简单的话来说,”霍兰皱起了眉头,两眼又转到了面前的报纸上,随即抬眼望着康克林,“一旦梅杜莎和卡洛斯取得了联系,就会有人向‘胡狼’传递消息,说梅杜莎想要除掉一个人,费用不成问题。这些都没错吧?”
    “这里的关键在于,与卡洛斯联络的人必须有能力、有地位,”康克林解释说,“我们必须尽量找那些真正手眼通天的人物。这种主顾‘胡狼’自己是高攀不上的,以前也从来没攀上过。”
    “接下来,刺杀对象的名字就会揭晓——‘约翰·史密斯,多年前人称杰森·伯恩’——然后‘胡狼’就上了钩。是伯恩,‘胡狼’最想置于死地的那个人。”
    “对。因此,和卡洛斯联络的梅杜莎成员就必须是非常体面的人物,其身份完全毋庸置疑;卡洛斯会接受他们的提议,根本不会怀疑这是个陷阱。”
    “这是因为,”中情局局长补充说,“杰森·伯恩参加过西贡时期的梅杜莎——卡洛斯知道这一点——但他从来就没分享到战后新梅杜莎的财富。这就是整个局面的背景,对不对?”
    “这其中的道理再清楚不过了。他被人利用了三年,还险些在秘密行动中丧生;据说他后来发现,有几个无名的西贡混球如今开起了捷豹,坐上了游艇;他们光赚到的定金就有六位数,可他却在靠政府的抚恤金过活。碰到这种事,连耐心如施洗者约翰的圣人都会受不了,更别说是巴拉巴《圣经》记载中一名被判死刑的罪犯。在祭司长等人的怂恿下,民众要求赦免此人而处死耶稣。了。”
    “剧本确实很棒,”霍兰承认说,脸上慢慢展现出一丝微笑,“我都能听到男高音胜利的歌声响彻云霄,聪明反被聪明误的男低音则悄然溜下舞台……别跟我板脸,亚历山大,我这话可是认真的!这个计谋真的很巧妙。它太有说服力了,简直成了个自动实现的预言。”
    “见鬼,你在说什么啊?”
    “你那个伯恩从一开始就是对的。一切都按照他的预想发生了,但事情发展的方式却远远超出了他的想像。因为它太有说服力了;在某个地方,肯定会出现一个交叉授粉的人物。”
    “彼得,你还是从火星上下来吧,给我这个地球人解释解释。”
    “梅杜莎在利用‘胡狼!’,就是现在。蒂加登被刺证明了这一点,除非你想承认伯恩真的炸掉了布鲁塞尔郊外的那辆车。”
    “我当然不想。”
    “那么,肯定是已经知道杰森·伯恩情况的某个梅杜莎成员想起了卡洛斯的名字。不可能是其他的原因。伯恩和卡洛斯这两个名字,
    你都没跟安布鲁斯特、斯韦恩或者是伦敦的阿特金森提过,对不对?”
    “当然没有。时机还不成熟;我们还没打算使出这一招。”
    “那知道的人还剩下谁?”霍兰问道。
    康克林瞪着中情局局长。“我的天,”他轻声说,“德索?”
    “对,是德索,那个嫌薪酬太低的专家。虽然是一副开玩笑的样子,但他却总是抱怨个没完,说拿着政府薪水的人根本就别指望给子女和孙辈提供良好的教育。咱们讨论的所有事情他都参与了,从那回你在会议室大肆攻击我们开始。”
    “他确实是参与了,但那也仅限于伯恩和‘胡狼’的事。我们根本就没提到安布鲁斯特、斯韦恩、蒂加登,或者是阿特金森——当时还没人知道新梅杜莎的情况。见鬼,彼得,七十二小时之前连你都还不知道呢。”
    “是啊,但德索知道,因为他早已叛变了;他就是新梅杜莎的一员。他肯定是得到了警告。‘……小心点。我们被人突破了。有个疯子扬言要揭露我们,要把我们搞垮。’……你自己跟我说过,联邦贸易委员会、五角大楼采办部和伦敦大使馆里都揿动了紧急按钮。”
    “确实是揿动了,”康克林表示同意,“而且是揿得太猛,以至于他们不得不除掉其中的两个人,还有蒂加登,以及咱们那个心怀不满的德索。蛇发女的头头们很快就判定了哪些人容易受到攻击。但是,卡洛斯和伯恩又是怎么牵扯进去的?没有任何关联啊。”
    “我觉得是有的,而且咱们俩都这么认为。”
    “是德索?”康克林摇了摇头,“这个想法倒是很发人深思,但它说不通。他不可能预先料到我知晓梅杜莎被人突破的事,因为那时候我们还没开始呢。”
    “但你们开始之后,一连串的事件肯定会让他感到不安,即便只是因为一点:这些事虽然远隔万里,但是一个危机发生之后,另一个马上就接踵而至。间隔多久?也就是几个钟头吧?”
    “不超过二十四小时……但它们仍然是远隔万里啊。”
    “对于一位分析师之中的分析师来说,可就不是这样了,”霍兰反驳道,“如果有个动物走起路来像一只怪鸭子,叫起来也像一只怪鸭子,那么它也就是一只怪鸭子。我认为,德索在某一点上把杰森·伯恩和突破梅杜莎的疯子联系了起来——他突破的是新梅杜莎。”
    “老天,他到底是怎么联系起来的?”
    “我不知道。也许是因为你告诉过我们,伯恩参加过西贡的老梅杜莎——从这个关联开始查岂不是很好?”
    “天哪,可能给你说中了,”康克林说着一下子坐回到沙发上,“咱们为那个不知其名的疯汉编造了一个动机:他被新的梅杜莎撇开了。我每次打电话时自己也用了这些说法。‘他花了许多年才把所有的情况拼凑起来……他知道许多人的名字和官阶,还有苏黎世的那些银行……’天哪,我简直是个睁眼瞎!四处打电话‘钓鱼’的时候,我把这些事情告诉了完完全全的陌生人,根本就没想到我在那次会议上曾经提过伯恩和梅杜莎的渊源,当时德索就在这里。”
    “你又怎么能想到呢?你和你的朋友决定要全凭自己的力量,单独玩一场游戏。”
    “我们这么做有充分的理由,”康克林打断了他,“我原来还以为你也是个梅杜莎呢。”
    “多谢你啦。”
    “得了吧,别跟我说这种屁话。‘我们在兰利的最高层有一个人’……这话我可是听驻伦敦大使说的。假如你是我,又会怎么想、怎么做?”
    “和你一模一样,”霍兰回答时咧嘴一笑,“可按理说你是个很聪明的人啊,跟我比起来要聪明多了。”
    “多谢啦。”
    “别跟自己过不去了;你所做的事,我们无论是谁处在你的位置上也会那么做。”
    “为了这句话,我倒是真得谢谢你。当然,你说得没错。肯定是德索;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联系起来的,但肯定就是他。也许这和他脑袋里多年来积攒的东西有关——你知道,他从来不会真正忘记任何事情。他的头脑就像一块海绵,能把一切都吸收进去,而且不会让任何一丝回忆溜走。他能记住别人说的一词一句,甚至是心下赞同或反对时无意识发出的嘟哝声,可这些东西别人早都已经忘记了……我还把伯恩与‘胡狼’之间的故事对他和盘托出——接下来,梅杜莎的人就在布鲁塞尔利用了这个故事。”
    “他们做的还不止这些,亚历山大,”霍兰说着在椅子上往前一倾,从桌子上拿起了几张纸,“他们盗用了你们设计的场景,篡夺了你们的计谋。他们让杰森·伯恩去跟‘胡狼’卡洛斯斗,可控制权不再由你们掌握,而是在梅杜莎手中。伯恩又回到了十三年前欧洲的那种境地,他的妻子可能也被牵扯了进来,也可能没有,惟一的区别就是:现在不光卡洛斯、国际刑警和欧洲大陆各国的警察见到他就要下杀手,他身后又多了一个致命的敌人。”
    “你拿的那几张纸上写的就是这些,对不对?从纽约搞来的情况?”
    “我不敢打包票,但我看是的。这就是我刚才说的交叉授粉;一只蜜蜂带着毒药,从一朵腐烂的花飞向另一朵。”
    “快说吧你。”
    “尼古拉斯·德拉克罗切和他上头的高层人物。”
    “黑手党?”
    “这和事实相符,虽说这个组织并不符合社会规范。梅杜莎发源于西贡的军官团体,现在它仍然会把‘脏活儿’交给一些跃跃欲试的小喽啰,或者是那帮腐败的士官。看看尼古拉斯·德拉克罗切和弗拉纳根军士这样的人就知道了。碰到杀人、绑架或是给俘虏用药之类的事情,衬衫浆得笔挺的老板们就会远远躲到后面;在那种场合你根本就找不着他们。”
    “不过,我估计你已经找到他们了。”康克林不耐烦地说。
    “这同样也只是我们的看法——这个‘我们’指的是中情局的自己人,他们和纽约的各个反犯罪部门进行了秘密磋商,特别是一个称为us小队的组织。”
    “没听说过。”
    “这个小队的成员大都是意大利裔美国人;他们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不可腐蚀的西西里人’,首字母缩写和美国的简称一样,也是‘us’。于是,这名字就有了两层意思。”
    “真不赖啊。”
    “他们干的活就不能用‘不赖’来形容了……根据‘里克大都会’的账务记录——”
    “什么玩意儿?”
    “是家公司,曼哈顿第一百三十八街上的那部电话答录机就是他们安装的。”
    “不好意思。你接着说。”
    “根据记录,租用答录机的是第十一大道上的一家小进口公司,那儿离码头有几个街区。一小时前,我们搞到了这家公司最近两个月的电话记录,猜猜我们发现了什么?”
    “我还是希望你直接说。”康克林加重了语气。
    “有九个电话是打给布鲁克林高地的,这个号码完全在意料之中;还有三个在一个钟头之内拨出的电话是打给华尔街的,这个号码就很让人意外了。”
    “有人激动了——”
    “我们也这么认为——这个‘我们’指的是咱们自己的分队。我们找‘西西里人’要来了他们那边关于布鲁克林高地的所有资料。”
    “路易斯·德法西奥?”
    “咱们这么说吧。他住在布鲁克林高地,但电话却注册在长岛市的一家阿特拉斯·科因自动售货机公司名下。”
    “这符合他们的风格。有点蠢,不过挺符合。路易斯·德法西奥本人呢?”
    “他是詹卡瓦洛家族的一个中层头目,但很有野心。他嘴巴很紧,行事诡秘,性情极为凶残……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同性恋。”
    “我的天……!”
    “us小队的人让我们发誓保密。他们打算在适当的时机自己把这事捅出去。”
    “胡扯,”康克林轻声说,“咱们进这个行当最先学会的一件事,就是见谁都得撒谎,特别是那些傻到竟然肯相信我们的人。一旦这个情况能让我们向前推进,我们就得利用它……另一个电话号码呢?那个让人意外的号码?”
    “是一家律师事务所,差不多是全华尔街最有势力的。”
    “梅杜莎。”康克林沉声说。
    “我就是这么看的。这家事务所占着两层楼面,有七十六个律师。是哪一个呢?或者说,这帮律师之中哪些是他们的人?”
    “我他妈才不在乎呢!咱们得去找路易斯·德法西奥,还有他派到巴黎去的那些操纵者。他派到欧洲给‘胡狼’喂食的人。那帮人才是在背后指着杰森的枪,我在乎的只有这一点。去搞路易斯·德法西奥吧。他现在可要被人追杀了!”
    彼得·霍兰往椅背上一靠,僵硬的姿势显得很紧张。“亚历山大,事情总归要走到这一步,对不对?”他轻声问道,“我们俩各有各的重点……我发誓会尽一切力量来拯救杰森·伯恩和他的妻子,可我不能违背把保卫这个国家放在第一位的誓言。我不能这么做,这一点我想你也知道。我的重点是梅杜莎。用你的话说这是个全球性的联合企业,它妄图在咱们这儿建立起国中之国。它才是我要打击的目标。这是第一要务,不能有丝毫耽搁,也不管会造成多大伤亡。坦率地说,我的朋友——我希望你还是我的朋友——伯恩夫妇或者其他任何人都是可以牺牲的。对不起,亚历山大。”
    “今天早上你让我到这儿来,其实就是为了说这个,对不对?”康克林把拐杖撑在地板上,笨拙地站起身来。
    “对,没错。”
    “你自己已经有了对付梅杜莎的方案——而且不能让我们参与。”
    “对,你们不能参与。这里有根本的利益冲突。”
    “这一点我承认。一旦碰到可能有助于杰森和玛莉的事,不出一分钟我们就会把你的计划搞砸。当然,按照我个人和职业的观点,假如整个该死的美国政府不牺牲那对付出了那么多的夫妻,就没办法除掉梅杜莎,我看这个政府恐怕是一钱不值!”
    “我也是这么想的,”霍兰在桌子后面站起身,“但我发誓会尽力而为——按照我宣誓遵守的轻重次序。”
    “那我还能不能提点要求?”
    “只要我力所能及;不危害我们追捕梅杜莎的行动就行。”
    “帮我在军用飞机上弄两个座位怎么样?由局里批准放行,飞往巴黎。”
    “两个座位?”
    “我和莫里斯·帕诺夫。我们一起去过香港,为什么不一起去巴黎呢?”
    “亚历山大,你他妈简直是疯了!”
    “我看你是不会理解的,彼得。莫里斯结婚十年后妻子去世了,而我从来就没勇气去尝试婚姻。所以说,‘杰森·伯恩’和玛莉就是我们俩仅有的家人。我跟你说,她做的肉糕好吃得要命。”
    “两张机票,去巴黎。”脸色苍白的霍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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