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岛泉在江城的助动车上忍受着严寒的考验的时候,伍汉康在海城的那辆温暖的轿车忍受着追赶时间的考验。
    他的车开得再快也没有什么用,关键还得后面的两辆大货车也开得一样快。他可不像洪山可以一脚油门把一辆奔驰s级轿车开得像跑车一样,一是他现在倾向于佛系驾驶,二是他有意开在两辆货车的前面也算是帮他们开道。
    把生儿育女的经验倾囊相授的伍汉康问江岸:“咱嫂子在江城怎么样了?”
    “比咱们可辛苦多了。忙碌一整天不说,还穿着一身湿衣服,而且到现在还没吃没喝的。”
    “因为要一直穿着防护服是吧?”
    “嗯。防护服穿上了不能随便脱。也挺可怜的。”
    “和江城的医护人员比,海城的医护人员就轻松多了。我去妇婴保健院看到那些医生护士只不过就是戴了只口罩而已。他们还能换班吃个饭。”
    江岸笑了笑:“所以在江城那是又辛苦又难受啊。”
    “而且嫂子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难怪你今天心情不是特别好。”
    江岸点头“嗯”了一声。其实他今晚心情不好,倒不是因为妻子去了江城的缘故。因为这件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他再怎么担忧也无济于事。他担心的是那笔欠下的债该怎么解决的问题。
    伍汉康担心的雨始终没有下下来,这让他颇觉安慰。
    他在心里在默念:至少这一个小时你可千万别下啊。今晚下的这些雨对于行车的安全和速度确实有影响,但是应该不至于影响这飞机的航班。所以伍汉康全部的担忧,就在从海城机场到海城东部机场这一个小时的路程上。
    与江城的不眠夜相比,海城绝大多数人都已经进入了梦乡。三点多钟正是人们熟睡的时候。这一座国际化的大都市,这一座充满喧嚣的一线城市,在大年初一凌晨三点陷入了沉寂。这个城市睡着了,但是它的心脏还在搏动,它的脉搏还在跳动。伍汉康和他的同事们,就是这个城市的脉搏中极其微弱而又不为人关注的那次跳动。
    然而,无论脉搏的跳动是多么的轻微、多么的不被人关注,对一个健康的身体而言,每一次跳动都是不可或缺的、每一次跳动都是至关重要的。正如同伍汉康今夜要往江城送物资的举动。这种举动不仅放在历史的长河中也泛不起一点波澜,即便在现实的沟壑里也没有一丝涟漪。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但却关系到成百上千人的生命。
    对于全人类这个整体而言,上千人不算什么。他们只存在于小数点后面无数个零之后。但是对于每一个个体而言,倘若连生命都没有了,那么全人类对他还有意义吗?这个宇宙、这个地球、这个数百万年的人类文明、这个与他息息相关的所有的人与物,对他还有意义吗?
    芸芸众生的芸芸,是在众生这个前提下的。即便是一只蚂蚁,也有赢得生命的权利。所有的生命,都值得赞叹,都值得讴歌。
    有些生命之所谓普通,只不过是源自这些生命上贴的那些标签。
    有些标签确实是普通的,然而标签贴上的那些生命却没有一个是普通的。标签是什么呢?标签就如同时尚杂志所宣扬的价值观——你戴的帽子是有价值的,你拎的包包是有价值的,你穿的衣服鞋子是有价值的,唯独没有提到戴帽子、拎包包、穿衣服和鞋的那个人有没有价值。倘若价值只存在于那些帽子、包包和鞋服之中,那么血肉之躯的活生生的人和店里那些塑料等材质做成的模特有什么区别呢?模特身上的衣服也许更值钱。
    普通不普通,便在于这样的标签。人一旦被贴上这样或那样的标签,他便与旁人不同了。这种不同有些是主观主动的,有些是客观被动的。有的人默默地接受了这些标签,有些人则为去掉这些标签而抗争。他们抗争的只是标签吗?不,抗争的他们自己生命的价值。
    伍汉康记得多年前曾在太湖边的灵岩山下探访过韩世忠的墓。他把车停在一个路口,并不确定这条路是不是通往陵园。因为那条路实在是太小太不起眼了。甚至于他开过了又调头回来看了半天才把车停下来。
    沿着路往里走的时候,他没有看到陵园的壮观景像,看到的只是一丛丛的杂草。这些草飞扬跋扈地疯长着,完全没有半点儿看人眼色行事的意图。有许多草都长了一人高,把前方的视线都挡住了。
    终于,在一个碑前伍汉康才确认自己来对了地方。他不是来看碑的,是来看墓的。但是伍汉康绕着碑找了很久,才找到那个墓。墓倒是保存完好,但是早就被草挡住了。只有拨开草走到近前才能看到原来果然有一个墓。
    伍汉康看着那座墓,心中无比的震撼。令他震撼的并不是这座墓如何的宏大巍峨,恰恰相反,这座墓实在是太小了。小到几乎还不如乡村里那些有钱人家修的新墓。
    这便是将近一千年前那位与岳飞齐名的民族英雄、抗金名将的墓吗?这便是那位当传奇美人梁红玉亲自在中军擂鼓时,在黄天荡气势如虹令敌人樯橹飞灰湮灭的将军的栖身之处吗?
    这便是仓皇北顾辞庙日后一战使得汉人终于在江南立足脚跟的英雄的永久归宿吗?
    那位岳王受万世尊崇时,这位顶天立地的韩王却湮灭于残败不堪的杂草中,岂不悲哉?
    韩世忠的标签难道不显赫?韩世忠的生命难道就那么普通?
    这令伍汉康不得不对着那个毫不起眼的墓,吟出那句出自《红楼梦》的歌词:“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伍汉康坐在墓前,只恨自己只是为了寻访古迹,却并没有做好祭奠英雄的准备。他以为韩世忠墓就如同岳飞墓一样,不仅有络绎不绝的凭吊的骚人墨客,还有其实只是想在庙前的秦桧夫妻像吐口痰的娱乐心态。
    倘若知道这位英雄的墓是此般光景,伍汉康一定会买一壶好酒,请英雄饮上一杯,以慰在天之灵。
    伍汉康又想起了不知道在哪里看过的一句话:经历了无数的轮回方才修得人身。作为一个人,又如何能放纵自己?生而为人本就是一件幸事,未必一定要在青史留名,但至少要活好这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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