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华沧溟,我父亲是邹嘉南他亲舅舅,我是他表哥。”面容坚毅的年轻男子对着顾留白认真行了一礼,“多谢。”
    “无需客气,互相帮忙而已。”顾留白微微一笑,道:“若是你们按我的要求办好了通关文牒,那我现在名字叫做顾凝溪。”
    “我会陪同先生一起回幽州,通关文牒明日午时就会送到我们手中。”华沧溟再次行礼。
    他对顾留白此时心生敬畏,不太敢看顾留白的眼睛。
    “如此甚好。”顾留白微微一笑,也不多说什么。
    邹蓑衣和吴管事还趴着不动,不知道是真晕还是假晕。
    后方那一列的马车也是陷入死寂,马车车厢里面,也没有一个人敢动。
    老妇人有些哭不动了,周驴儿还在嚎得起劲。
    顾留白看了周驴儿一眼,提醒道:“周驴儿,这是你太奶奶。”
    “太奶奶?”周驴儿在关外没听过这词。
    顾留白解释道:“就是你父亲的奶奶,家里人。你父亲是她的孙子,你是她的曾孙。”
    周驴儿别的也不想弄那么明白,一听到家里人他就又嗷的一下哭了,“我有家里人了?”
    原本哭不动的老妇人又有了哭的力气,“我的乖重孙啊,是,你回家了,你有家里人了。太奶奶对不住你啊!”
    周驴儿满脸鼻涕满脸泪,老妇人也不嫌弃,周驴儿突然又抬起头看着顾留白,张口就嚎:“十五哥,我有家里人了,你却没家里人。”
    顾留白无语,周驴儿你太会说话了。
    陈屠看着周驴儿和老妇人还要嚎一阵,就实在有些忍不住,朝着顾留白靠了靠,轻声道:“顾十五,贺兄这么厉害,你都不和我先知会一声?”
    顾留白笑了,道:“我怕和你说了,你觉得我吹牛。”
    陈屠苦笑,他觉得还真有这可能。
    “八品还差点死了,断了只手,还差点给狼吃了。”他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问道:“这好像也不简单啊。”
    “佛宗里面的事情,贺火罗也还在查,一时还说不清楚,贺火罗也不愿意提,你别去问他。”顾留白认真说道。
    陈屠想想贺火罗之前惜字如金的样子,便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周驴儿,你让你太奶奶歇歇,顺便处理一下这帮子人。”
    顾留白知道以周驴儿的体力,估计至少能嚎一个晚上。但他看老妇人车马劳顿,精神所受刺激太大,若是再耗下去,估计恐怕至少大病一场。
    周驴儿对他是言听计从。
    他抹了抹脸上的鼻涕和眼泪,顿时止住了哭嚎,抱着老妇人道:“太奶奶你歇歇。”
    这一声太奶奶又喊得老妇人悲从心来,她老泪纵横,“我的好重孙儿都会疼人了,太奶奶真的对不住你。”
    “没事,太奶奶以后对我好点就行。”周驴儿倒是真没觉得啥,他只是感觉得出来,眼前的这个老妇人和顾留白一样,是真的把他当成亲人。
    “太奶奶一定对你好。”老妇人在周驴儿和华沧溟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的站直了身体。
    “都和我们回营区,一个都不许少。”
    她只是说了这一句话就已经彻底的脱力了,整个人浑身都在发颤。
    但邹蓑衣和吴管事的车队,却像是终于迎来了审判,整支车队被一种奇怪的氛围笼罩着,不仅是地上的邹蓑衣和吴管事被拖了起来,就连那已经胸骨尽碎死去的黑蛟剑主也被弄上了马车。
    说一个不能少,就是一个不能少。
    因为她是幽州邹氏最年长者,一品诰命夫人,那两个死去的邹氏御史大夫,都是她的儿子。
    她姓华,她的娘家是幽州华氏,现在的幽州节度使华怀仙要喊她姨婆。
    车队没有回到龙勒子镇上,而是去了龙勒子镇东边的边军营地。
    这是边军用来练兵的驻地,除了营帐之外,还有数十间屋子。
    车队到来之前,这里的边军已经将营区最中心的一些屋子和营帐清理好了,用于洗浴的两间屋子里热气腾腾,洗澡水都已经备好,泡了艾草,散发着一股艾草的味道。
    除了少数的将领之外,所有的军士都撤出了营区,在营区的外围巡逻。
    陈屠看着那些围着营区巡逻的边军,眼神里充满感慨。
    这些人明日里可能会在关卡检查他们的通关文牒,但今夜却将营区里设施最好的住所让给他们,还为他们站岗。
    就如之前,明明极难通过的阳关卡口,只是找了那一批贪财的守卫,就轻而易举的通过了。
    顾十五所说的不错,世事繁杂,但只要找对路子,便一切迎刃而解。
    就算是裴云蕖这种顶尖门阀的子弟,也未必能让边军给出这样的便利,但长安的权贵难以办到的事,幽州节度使这边办起来却并不算难。
    陈屠最希望见到的一幕出现了。
    周驴儿和顾留白终于开始洗澡。
    两个人在澡堂子里开始互相搓老泥。
    陈屠原本也想洗一洗的,但看着两人随便搓两下,那池子里就像是一层淤泥翻了起来,他就迅速打消了这个念头。
    邹老夫人对周驴儿明显太过关爱了。
    她似乎生怕周驴儿又从自己的眼前消失,她自己没有体力在澡堂子外守着,就让华沧溟在澡堂外面看着,生怕有所闪失。
    八十多岁快九十岁的老夫人亲自来接重孙。
    幽州节度使的儿子,官阶四品的都尉,给人看澡堂子。
    这种情节,陈屠觉得说书人都好像说不出来。
    关键这周驴儿怎么就成了邹老夫人的重孙了?
    ……
    两间热气腾腾的屋子,一间是澡堂子,一间是给周驴儿和顾留白换衣裳用的。
    周驴儿和顾留白洗完出来的时候,华沧溟便将两身干净衣衫送了进去。
    周驴儿洗得浑身通红,搓干净了身上的老泥之后,他显得更瘦了,脊椎的骨节都像是算盘子一样,一颗颗鼓在外面。
    他浑身红得就像是猴子屁股,但屁股上那块胎记显得更加的醒目。
    华沧溟给他准备的袍子还是有点显大,不过周驴儿自己很满意,轻便,暖和,还有很大的毛领子,风都不会从脖子里灌进去。
    “我听十五哥说,你是我太奶奶娘家那边的人,是我表哥?”周驴儿原本就自来熟,华沧溟虽说显得挺严厉的,但目光一对,他就觉得华沧溟是个好人。
    华沧溟点了点头,道:“顾先生所说不错。”
    周驴儿顿时开心起来,“那表哥我们以后多亲近。”
    “那是自然。”华沧溟深吸了一口气,他之前从未想过邹嘉南还活着,更没有想到会是这般模样的一个少年,在前来龙勒子镇的路上,在他的想象之中,哪怕邹嘉南真的活着,吃了那么多苦,也不知道会显得多委屈多柔弱,多阴霾。
    然而眼前的周驴儿却是如此的乐观开朗,就连哭嚎都那么奔放。
    “你太奶奶岁数太大了,需要好好休息,不然回去再车马劳顿,就很容易生病。”看着似乎不知忧愁为何物的周驴儿,华沧溟轻声道:“待会你出去给她看一眼,便在她旁边的营帐休息如何?”
    “好嘞。”周驴儿很干脆的答应了,“华表哥你是个好人。”
    华沧溟也不知道怎么接这句话,突然有又有些犹豫,“不若…你在她的营帐里睡,你尽快哄她休憩?”
    周驴儿瞬间明白了他的心思,道:“好嘞,我马上就去哄太奶奶休息。”
    “顾先生,那些人,我准备让老夫人明天起来再问话,我先送嘉南过去,等会我能否单独和你说几句话?”华沧溟又认真的看着顾留白说道。
    顾留白微微一笑,“那自然可以。”
    “那十五哥,我先去哄太奶奶睡觉去了。”
    “去吧去吧。”
    其实也就几步路,那邹老夫人选的营帐,本身就是距离这两间屋子最近的营帐。
    等到华沧溟走回来的时候,顾留白才刚刚换好衣裳。
    没有厚此薄彼,给他准备的袄子和周驴儿的一个样式,灰色的锦缎袄子,面上有银色的暗纹,里子是柔软的毛皮,还有狐狸毛的领子。
    之前华沧溟见顾留白的时候,也只是觉得这人的面目清秀,但此时洗干净了,换了这身衣衫,华沧溟却觉得顾留白有一种分外出尘的气息。
    尤其当顾留白随便用一根木枝将自己的头发盘了一个道髻的时候,这种脱俗出尘的气息,在华沧溟的眼中就到达了顶点。
    周驴儿现在穿这身衣服给人的感觉好像是偷来的,寻常的官宦子弟穿这身衣衫的时候给人的感觉是个富贵公子,但顾留白穿这身衣衫就分外的不同,这气质就和衣料名贵与否全无关系。
    “先生请随我来。”
    华沧溟比顾留白至少大出十岁,但对顾留白却始终保持着足够的敬畏,他领着顾留白进了一顶营帐,让人送来了解狗肉油腻的热茶,然后才慎重的开口,轻声说道:“我不知顾先生是否知晓,其实邹嘉南会流落在关外,和邹老夫人当年的决定有关。”
    顾留白喝了一口茶,摇了摇头道:“个中缘由我并不清楚,但我知道邹驴儿是邹老夫人长孙的遗腹子,他不到两岁被送出关外,这件事肯定有很大的问题。只是近些年我才知道,邹家一直都未放弃寻觅,我能确定邹老夫人一直想他活着回去。”
    华沧溟的眼中出现了难以掩饰的担忧神色,“家妹深得邹老夫人的喜爱,她经常去陪伴老夫人,老夫人曾经数次和她说过,若是找不回邹嘉南,若是邹嘉南再也没有音讯,她死不瞑目,死后她都不会让人将她葬在邹家祖坟里面。”
    顾留白微微蹙眉,道:“听上去她自觉有些过错?”
    华沧溟苦笑起来,道:“邹嘉南是遗腹子,邹老妇人原先便最为疼爱她的长孙,这份爱意便自然落在了邹嘉南的身上,邹嘉南的名字都是她特意让长安的高僧取的,寓意善良、吉祥、美好、乐观。”
    顾留白笑道:“挺合现在的邹驴儿的。”
    华沧溟点了点头,接着道:“只是邹嘉南先天就不足,生下来时才四斤半,之后大病小病不断,甚至有一次大病都断了呼吸,以为他必死无疑了。”
    顾留白也点了点头,道:“我娘说他命硬,救下他来的时候,他身子都冷了。”
    华沧溟深吸了一口气,许久才恢复了平静,道:“那时长安有个高僧路过幽州,想去天竺,他临走的时候和老夫人说,若是留嘉南在幽州,他必死无疑。要想他活命,就要送他去楼兰那边呆够三年。老夫人虽然万分不舍,但终于还是下了决定,让人将嘉南送去楼兰,但没想到,队伍出关之后不久就遇袭,然后再无音讯,她想着是三年之后就可以见到活蹦乱跳的重孙儿,但没有想到,再见却过了十三年。”
    顾留白感慨的笑了起来,“或许当年那高僧所见的世界和我们不同,他看到了很多世人无法看到的轨迹,只是即便思维再怎么接近神明,也终究无法算无遗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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