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玉轩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才认出来这是三宝。
    他疑惑地左右看了一眼,发现自己现在身处外书房,而他身前一步的距离,正坐着燕王。
    燕王腰板挺直,俊挺的身影还蛮有辨识度的。
    这出乎何玉轩的意料……那个所谓的背后灵就是把他丢来听墙角?
    从刚才三宝在他眼前经过还显得非常淡定的模样,何玉轩可以推算出来现在估计谁都不能看到他了,但这并未给何玉轩带来任何的好转。
    ……听墙角可不是君子所为。
    何玉轩蹙眉,往后退了几步,试图离开燕王的周围,却发现他只能保持在距离燕王三步的范围内,往上一跃就是轻飘飘的悬浮,再多就没办法控制了。
    何玉轩:……小黑屋!!!
    对比起夜色的寂寥,此刻的外书房可以称得上热闹。
    燕王的左侧坐着道衍,而右侧则是一个看起来很豪爽的中年男人,留着一大把胡须。三宝给他们各自端来了茶水,然后就回到了燕王的身后,正好距离何玉轩有一臂。
    何玉轩默默地往右迈了一步。
    道衍的语气轻缓,不紧不慢,“郭资,数日后北平留你守城,辅佐世子,此乃重担。”
    那中年男人拱手:“郭资定会辅佐世子,保卫北平。”他话语郎朗,斩钉截铁。
    “宁王虽曾答应起兵,然其心性狡诈。朝廷当会下令招他入京。在朝廷的命令到前,要稳住他的态度。”朱棣的指腹擦着指骨那冰凉的扳指,语气淡漠。
    道衍:“宁王性格不羁,自是不愿听从朝廷。但确实容易摇摆,不若王爷……”
    何玉轩默然听着,只觉得道衍确实是个杀人于无形的老手,他虽是僧人,岁数已深,可那娓娓道来的模样,就好似在讲述佛经般轻柔。殊不知那却是杀人不眨眼的白刃。
    正一次不漏地听着朱棣叛乱详细过程的何玉轩表示他有点承受不住。
    几息后,郭资闷声道:“王爷若是亲身前往,确实能激励将士,可这对您的安危……”这毕竟是一件大事,燕王就是他们的主心骨,如果燕王出事了,那就万事难追了。
    朱棣声音冷漠,可尾音滑落时又宛如带着冰冷燃烧的焰火,“生当如此,死亦如此。这事休要再提。”
    何玉轩微愣,这话……他蓦然想起知道的内容……明成祖究其一生都是在征战沙场,迁都北平也有守国门的寓意。
    身先士卒,这点倒确实是英勇。
    郭资还未待多久,在他的分内事回禀完后,他便退下了。
    何玉轩指尖动了动,发觉自己站得有点僵硬。不知不觉听得入神了,连呼吸的动作都轻微了许多。他慢慢握拳,然后松开,再蜷缩手指,舒缓了几下后,何玉轩往前走了几步,正打算在范围之内挪动了位置。
    就一瞬,他刺溜儿地发现自己穿透了桌椅。
    何玉轩:=.=
    行,他现在该是个鬼了。
    然何玉轩稳定下来后,蓦然发觉朱棣的视线正巧落在他身前,虽然明知他该是看不到何玉轩的模样,但那双幽深眼眸极具穿透力,一刹那有种被看透的错觉。
    道衍淡淡笑道:“王爷近来似乎有心事?”
    朱棣与道衍的关系非同一般,信任至此的谋士也唯有他一人,倒也不在意这略带刺探的话语,“朱允炆虽然看似软弱,然却是一个凶恶狡诈之人。当初削藩从周王下手,便是源于他是我之手足。犹是如此,都阻不住他的态度,然此刻朝廷的状况,才是忧心之事。”
    唯有面对亲近的幕僚,朱棣才有几句难得的真话。
    道衍知道燕王谨慎,便是这几句,怕也不知道经过了几层的削弱后,才稍稍露出来的真诚意图。但道衍伴随燕王多年,也有些熟悉了,“有宁王与我等联手,抵抗朝廷的大军不成问题。只是在此后,仍需要不断侵吞城池,才能真正与朝廷有一战之力。因而前期才需要出其不意,争夺北平周围的城池,免得腹背受敌。”
    朱棣颔首,“代王虽然被削藩,但若能联合他里应外合,大同不成问题。”
    道衍沉声道:“确实如此,只是需要提防大同的守将……”
    外书房只余下燕王真正信重的人后,这谈论的话题更为深入,切合了目前所有的局势。
    有些何玉轩不求甚解,可更多的却一点一点地揭开了何玉轩的困惑,不住点头。
    站着听久了,何玉轩些许无聊,索性坐了下来,看起来没个正行。
    反正没人看得到何玉轩,且他又是个疲懒的,能坐为何偏要站?
    从何玉轩这个角度,能很清楚地看到燕王的模样,他油然而生了一点点微小的趣味。
    朱棣剑眉星眸,俊美非凡,其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模样。只是他的气势过于外露,面相凌厉又格外威严,不管是谁第一反应都是留意到那冷漠的气势,而不敢再关注朱棣的相貌。
    何玉轩慢吞吞地点评完相貌后,开始留意到燕王的左手拇指上的扳指,那扳指幽幽,瞧着确实是个奇特的颜色,燕王时不时会转动它……看起来已然形成了习惯。
    这画面有点熟悉……
    何玉轩恍惚想起了七月初四那场几乎无人知晓的对话。
    当时的燕王朱棣,可比现在不知道多了多少人味儿。
    何玉轩有一顿没一顿地想到,没留意到外书房已然陷入了安静中。直到道衍的话又一次突然打破了寂静,“不知王爷打算如何处置何大人呢?”
    何玉轩心头一跳,突然在这个场合听到自己的名字,不亚于蓦然听到自己的斩立决!
    他的名字何德何能出现在这种场合?
    何玉轩抬头看着正对面的朱棣,他安稳地坐在靠椅内,敛眉淡然,“道衍何意?”
    道衍笑眯眯地说道:“王爷似乎对何大人很上心。”而这对朱棣来说还是少有,虽然何玉轩是个好大夫,但是也仅限于此。
    若是在平时,一个医术高超的大夫确实值得嘉奖。如今战火硝烟,何玉轩便是有再大的能耐,也不可能起死回生。
    既如此,究竟有什么值得燕王如此关注的事呢?
    朱棣意有所指地说道:“道衍与戴思恭有交情?”
    被突然叫破关系,道衍也老神在在,“曾有交往。”
    朱棣似是有些心绪般,指腹擦过扳指,话语不紧不慢,“我曾于戴思恭处,看过子虚的文章。他曾言自己年少傲气,流于表面,可那份文章,踏实稳重得不若他的年纪,却是傲骨藏内……当个大夫,可惜了。”
    何玉轩愣住,他却不知道有这份过往。
    道衍笑道:“戴老头曾说过,他有个好徒弟,却也曾言道不会收为入室弟子。不过世事难料,又能如何断定呢?”
    何玉轩有些酸涩,却不知是为了那年少轻狂的过往,还是该对眼前这分明把他身份家底翻了个底朝天却只字不提的两位表示愤慨。
    愤慨了几息后,何玉轩就懒得思考了,对这两位到底想要做什么更为好奇担忧。
    朱棣低笑,“难得道衍有这般心思,可我却是不同。”那意犹未尽的话没再继续。
    何玉轩也不知道朱棣看的是他哪篇文章,年少时期写过的愤慨文章无数,若真要说起来,何玉轩只觉得丢脸,万没有自豪的感觉。
    如今这文章似是被燕王所看到不说,还引起了燕王的兴趣,何玉轩满心只是叫苦。
    道衍没有久留,在片刻后,就悄然离开了。临走前,道衍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眼外书房,似是想到什么,忍不住含笑摇头。
    三宝悄悄给朱棣换过一遍茶水,然那茶杯还是自然而然冷却,那杯中澄澈的茶液并没有得到主人的畅饮。
    “三宝,沐浴更衣。”
    朱棣冷然的话语中夹着几不可察的倦怠,三宝离开去准备去了。何玉轩百无聊赖地蹲在朱棣面前,保持着他走一步他挪一步的状态。
    何玉轩猜不透燕王的心思,难道他还有什么不知不觉流露的破绽?
    三宝悄然回来,欠身道:“王爷,二公子那里传来消息,明日会见张丘。”
    燕王如今膝下有三子,三公子太小了些,然在燕王世子与二公子间,有些人的心思已经有了偏移。
    如这张丘,他虽是燕王亲近的幕僚,但他同时也亲近朱高煦。
    朱棣对此心里有数,却没有明面禁止。
    三宝说完后,便好似无事发生一般,躬身引着朱棣往沐浴房走去。身后跟着几个捧着东西的小内侍,一路无话。
    好似被扯着飘的何玉轩不得不跟在燕王身后,顺便琢磨了一会三宝的话,琢磨后顿觉不对。
    朱棣实际上对朱高炽和朱高煦间的暗流一清二楚,包括他未必不知道朱高炽与朱高煦各自的性格问题,世子软弱,二子偏激冲动,但是他从未提过,也没阻止过兄弟间的争斗……
    ——优胜劣汰。
    如同养.蛊,自相残杀。
    何玉轩悚然,之前还觉得朱棣对几个儿女未必没有关心……现在想来,不过是赤.裸裸的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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