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沉,厚厚的乌云挡住日头,很是发闷,偶尔想来几声闷雷,却迟迟不肯下雨。
    外书房内。
    朱棣的确患病在身,何玉轩甚至认为他现在本不应该还有如此精气。
    指尖的脉象突突,急促中又间断剧烈跳动,以何玉轩之见,如今的燕王该是气口紧盛,此内伤元气也。(*)
    何玉轩没有收回手,依旧按在脉象上,声音温和地问道:“王爷近段时日来是否常常浑身酸软,昼夜不能眠,亦或者汤水难入口,头疼发干?”
    如果他所料不假,这些时日燕王要么对自己的身体全然不上心,要么其中内有隐情。
    不论如何,燕王敢让何玉轩近身,就已经是件奇怪之事。
    朱棣淡定:“确有其事。”
    何玉轩舒了口气,缩回手指,“此乃气虚发热之症,当以补中益气汤为基,加以麦门冬、竹茹、远志、酸枣仁煎煮,两服后当能起效。”
    燕王的症状不是一日之疾,在何玉轩看来已经拖延了许久,连带着身子根基都有点劳损,好在还算及时,后续增补进益,还是能补回来的。
    在朱棣的默许下,何玉轩撤到隔壁的桌面去开药方,然后详细地备下朱棣的病情,以方便日后查验。何玉轩刚写完没多久,朱棣便把三宝叫来,他从医者手中毕恭毕敬地接过药方,然后就退下了。
    何玉轩以为三宝是找人去验药方,也没来得及思考其他,就听到燕王的问话。
    “你是当初跟着戴思恭的那个小药童?”
    朱棣的声音不紧不慢,如果摒除他话语自带的冷意,其实那是把好嗓音,听着就富有磁性又低沉暗哑,怪不得有人喜欢……何玉轩赶紧把滑向危险深渊的思绪给拽回来!
    呔,胡思乱想些什么呢?
    何玉轩勉力一笑,不大自在,“正是下臣。”
    朱棣似笑非笑,眉峰微挑,声音有些暗哑,“也是当初那爱躲懒的小友?”
    何玉轩微愣,耳根突地发烫起来,好似有什么东西堵在了喉咙口,许久才嗫嚅着说道,“……下臣愚钝,当初冒犯王爷了。”
    他万没有想到,朱棣还记得那件事。
    ……
    其实朱棣和何玉轩说起来,传统意义上的第一次见面,并非他们实际上的第一次见面。
    真正的第一次,在那之前。
    数年前,何玉轩跟着戴思恭前往燕王的属地,准备为患病的燕王探病,那时何玉轩才十几岁,正是天真少年郎。
    那时正是年少,他睡得多活力也充足,难得勤快一把,提前赶路欲安置师傅的何玉轩露宿在野外,偶然遇见个独自出行的冷峻男子。正是天真好奇的时候,两人聊得兴起,他又磨着这面色苍白的旅人说了好些趣闻。然后第二日睡迟了的何玉轩懵逼地被一群侍卫围在了破庙中,随即亲眼看着那冷峻男子一步步出来,如同神话画卷的故事一般,从一个普通的旅人一跃而成高高在上的燕王朱棣。
    何玉轩混混沌沌回到了戴思恭身边,缓了一日后,重新跟着戴思恭入了北平,见到了截然不同的燕王朱棣。
    自此何玉轩再不曾和朱棣有过直接的联系,哪怕亦步亦趋跟在戴思恭身后给朱棣诊治时,也不曾多话,随后安然离开北平。
    燕王没有表露出任何的异样,何玉轩也从来不曾提过一句。
    何玉轩现在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当初那患有重病的朱棣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在破庙中。
    这事深深告诫了何玉轩,人不能太勤快。
    朱棣神情淡漠,倒也无甚情绪:“戴思恭的医术不错,接下来就劳烦你了。”他并未多说些什么,在这之后何玉轩就被另外一个小内侍带着离开。
    何玉轩提着小药箱离开时,心里舒了口气,不管朱棣到底是什么想法,至少目前为止还是不出错的。
    他不知一刻钟后,外书房有了一场关于他的对话。
    ……
    道衍神态温和,敛眉坐在燕王的下手,听着三宝的汇报,“张大夫和刘大夫的诊断与何大人的脉案有所不同。张刘大夫都以风寒湿气为治,张大夫佐以羌活汤,刘大夫以藿香正气散,皆无法根治王爷的病症。而何大人则是诊断王爷乃因劳累气虚致使发热虚寒。”清秀内监娓娓道来。
    张刘两人皆是王府常年备着的大夫,也曾是燕王信任的医者。
    朱棣剑眉微挑,眼眸漆黑深远,便是连深得他信重的道衍一时间也不能探知他是什么想法。
    但道衍显然有自己的看法。
    光头僧人轻声道,“王爷,这两者病症类似又有细微的不同,如果把张刘的脉案断定是误判,也并非不可能。”道衍勾唇轻笑,押解药材的官员迟迟不愿动身,这其中怕是另有隐情。这两位大夫数日前又一齐告病……怕是已经卷入了某些事端,再也不值当信任。
    燕王点名要何玉轩看诊,暗里的意思道衍很清楚。
    而张刘这两位大夫都是燕王府上惯用的,能让这两位都同时出了差错……道衍眯眼,笑意却反倒更浓郁。
    这批要途径北平的东西,怕是值得称道。
    三宝低声道,“王爷,两位大夫都于前日告病,卧床在家。”
    朱棣轻咳了几声,剑眉栖息着些许倦怠,可那双眼眸依旧冷冽坚硬,“按新的药方煎熬,暂且按兵不动,让人盯紧点。”几句简短的话语后,朱棣已然处理了几件最为要紧的事,可板正的腰身依旧,除却眉宇的些许痕迹,决然看不出他早已重病在身。
    窗外阴沉天色下,惊雷乍起,瓢泼雨势蒙头盖下,便是一场酣畅淋漓的雨景了。
    ……
    又一夜,何玉轩置身小黑屋,不得不又看起来了一篇同人文。
    【郑和朗声道:“扬我大国威严,震四方之名,乃是首要之事。”他站在甲板上看着惊涛拍打着船沿,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了船头那个孤身站立的男人,便是他提出了出海的谏言,推动了一切的进程。】
    【何大人真乃国之栋梁,怪不得皇上会这般喜欢他。郑和暗自道。】
    何玉轩对这种程度的同人称赞已经达到一种淡定自如的境界,宛如耳旁风一般过去,还能留有余地吐槽,“这身份比起上次的柴夫好得出奇。”
    什么乡土文学干柴烈火简直不能看!
    比之两月前他面红耳赤的模样,何玉轩如今的承受能力显然有了一次大幅度的跃进。
    如果仅仅是航海者、朝廷重臣、落跑小娇妻、倒霉落难者还好……等等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混进去了……算了,这些身份还算是何玉轩能理解的。
    可是生子!!!!
    何玉轩觉得自己仅存的理智不能容纳这么劲爆的内容。
    这是何玉轩在与同人抗争后,又一次陷入对剧情的无语。
    这是一部崭新的篇章,何玉轩读了小半个时辰后,发现这不仅是新文,更是长篇巨著。
    具体表现在,何玉轩读了这么久,依旧还没有从这个夜晚过去。
    何玉轩歇了会,有点累人,但还剩下十分之九没读完,思及这里,何玉轩顿时悲从中来,指甲闷闷地扣了扣,正好戳在一行字上——【燕王信奉真武大帝,却是源于一桩奇谈。】
    奇了个鬼。
    何玉轩懒散打了个哈欠,提起精神继续看。
    在这篇同人里,何玉轩不仅是朱棣的臣下,更是他的禁.脔,怀胎十月生了个娃,在被关入后宫数年后,何玉轩总算抓住机会从后宫里逃出,丢下娃和郑和一起出海航行。
    撇开这狗血的剧情不谈,何玉轩不得不说,这作者行文如流水,笔力老练又大胆设想,某些设定反转实在令人拍案称奇,读久确实津津有味,甚至可以看做是一篇佳作。
    只除了主人公是何玉轩自个儿,以及,他生了个娃!!!
    何玉轩一想到这里,就莫名打了个寒噤,不住回想起那描写详尽的生育过程,莫说这出彩的文笔,就算是再神妙的剧情,何玉轩都被雷得外焦里嫩。
    ——如果不全当做是一篇描述自己与他人的文来看,彻底抛开自己的情感后,何玉轩在这篇同人里发现了太多太多值得商榷的事。
    何玉轩再一次确定了朱棣登基或许是一件必然的事。
    更值得在意的是,何玉轩留意到这笔者有意无意间总是流露出了不少超前的知识,比如这一章节的描述。
    【……一料约莫等同一石,此船约莫五千料,已经是明朝以来造就最大的船只,四个以上的主桅,以及……】
    【至明朝中后期,朝廷要求紧缩,两桅以上的民船不得出来,与此同时的西方诸国早已出现全装备帆船,更是火/药备足,各种装备精良的武器……】
    【福建的造船常有六种,一号自称大福船……六号为哨船,值得研究的是,哪怕是最为大号的大福船,也仅是帆桅二道,不足十丈四百料,远不如明成祖时期……而这一切的未来,都随着何玉轩的出现而悄然发生了变化。】
    这分明不该是现在能出现的内容,或许是未来之物?何玉轩心中微妙地想着,这猜测有点超出他能接受的范围了。
    然而备受打击的何玉轩还有闲心吐槽:这一章枯燥的文字资料,当真有人愿意读下去??得有多大的毅力?!
    何玉轩俨然是一位非常合格的同人鉴赏读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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