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稀稀拉拉地下着,水珠从遥远的高空坠落,在漫长的空间中划出笔直的银线,在灰暗色的天空中显得尤为明显。而对于琪亚娜而言,她甚至不敢让自己的视线看到那些银线,或许它们真的只是飘渺的雨丝,但她已经没有勇气再正视类似的东西了。
    风卷着墓碑前的鲜花,时不时便有两片、三片花瓣追寻着风而去,只留下更多的同伴于凄苦的风雨中苦守着原本的茎叶。但那些离开的花瓣的命运也绝非在风中飞舞,只不过须臾的飘扬,它们便在雨珠的打击下沉沉落地,最终了无生计地黏在地上。
    琪亚娜缓缓跪倒在墓碑前,轻轻抚摸着墓碑下空空如也的石台,却久久不发一言。
    芽衣闭着眼,静静地伫立在她身后,德丽莎与齐格飞和她并肩站立,但他们也只是看着琪亚娜颤抖的背影,不知该说什么好。
    在两人身后,希儿手里拿着伞,抹了抹被雨打湿的刘海,踌躇着要不要撑开伞。布洛妮娅咬着嘴唇,歪着脑袋,重装小兔以量子态漂浮在她身后,只要一个念头,便能实体化,而后以宽大厚重的机械臂为众人遮盖住风雨,然而她并没有那么做。
    而在更远处,在这片墓园的大门旁的墙壁上,一位身着蓝白色装甲的女武神也在静静眺望着这里。雨水赋予了她一头长发更加沉重的分量,但她也只是将扎起的马尾解开成散发,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
    并非所有的悲伤都需要关怀来化解,也不是所有的悲伤都能依靠关怀来化解,有些时候,沉默也是一种力量,孤独也是一种手段,只有在沉默与孤独中摸清了生与死的界限、理解了生与死的意义,悲伤才有真正消解的可能。
    不然的话,所有的安慰,所有的关怀,所有自以为是的爱最后留下亦不过是名为【没事了】的假象。
    但很显然,想要做到那种事,并不是简简单单、一厢情愿就可以的。有的人终其一生也无法做到,有些人则是终其一生都没有思考过类似的问题。
    不管怎么说,这种嘴上说起来都相当模糊、相当无力的事,至少不是现在的琪亚娜能弄明白的。
    甚至于,对于死亡是否真实,她都不能接受。
    “大姨妈,我们明明没有找到姬子的尸体,对吧……”
    抚摸着满是雨水的石台,琪亚娜小声说道。
    德丽莎先是叹了一声,她早就想到琪亚娜会有这一问,但是思索了半天,直到这一刻真的到来,她也没想好自己究竟应该怎么回答。
    石台上的水缓缓滴入中间的缝隙,水流轻柔地将时间的指针波动。
    憋了许久,德丽莎也只能说出这样的话。
    “事后趁着支配剧场还没有崩塌,我们又派了一支搜索队进入了那个世界泡,但除了遍地都是的人偶残骸,大量至今无法解析的律者核心之外,我们什么都没发现。”
    “……”
    琪亚娜的沉默让人心慌,德丽莎抿了抿嘴,却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
    “经过我们的检测,那些人偶残骸的强度异常的高,硬度和韧性是正常人体的好几倍,某些用于攻击的部位强度甚至可以比拟魂钢武器,所以它们才能在那样的攻击中留下痕迹。如果姬子的身体当时也在剧场内,恐怕……”
    “……”
    “而且……琪亚娜。我们都抱着姬子还没有死的希望,当然如果是这种情况最好,可是我们也要面对现实……”
    “什么现实,现实难道不是姬子的尸体到现在还没找到吗?”
    “不,是……当初为了准确定位支配之律者所有个体的位置,我们在每一个参与行动的战士身上都安装了一个全新的定位装置,这个装置还有一些其它作用,比如实时监控使用者的脉搏数据,所以……我们其实也观测到,在休伯利安进入支配剧场之前,姬子的心跳就已经停止了……琪亚娜,我们不会放弃继续寻找姬子的,但是……你也需要做好面对现实的准备。”
    这些话很残忍吗?对于德丽莎自己而言,她都很难说这些话不残忍,即使她在几天前就强迫自己接受了这个结果,即使她在很多年前就已经经历过最好的朋友的死亡。
    她自己尚且如此,又何况是琪亚娜呢。
    所以,到了最后,她又实在忍不住给出了希望:
    “不过琪亚娜,有一个姑且可以算是好消息的消息——我们并未在支配剧场内找到疾疫宝石,也就是说,姬子仍然有存活的可能性。”
    “所以仍然有存活可能性的情况下依旧立了这个墓吗?”
    琪亚娜的话有些冲,但德丽莎并不计较。
    她甚至不敢继续解释下去了。难道要说,“除非是律者,不然不可能将意识存入核心中存活”,又或者是“其实我们从仪器检测出脉搏归零的那一刻起就记录了姬子的死亡时间”吗?
    德丽莎相当理解自己这位侄女此时的情绪。
    悲伤、愤怒、无力,甚至因为律者已经被战胜而不知道应该去责怪谁——同样的感情,她在塞西莉亚死亡的时候早已体会过,所以她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痛苦。
    可即便如此,又该如何将这种情绪传达呢?
    如何用一种妥当的方式,将【我理解你、我也和你有过一样的悲伤、所以我们更应该振作起来】之类的话传达到对方心里,德丽莎对此毫无经验。
    到最后,还是齐格飞上前一步,默默蹲在了“女儿”身边。
    他轻轻揉了揉琪亚娜的脑袋,可不知为何,这种往日里亲昵的动作却让琪亚娜的身体猛地一颤。
    齐格飞不自觉地摸向下巴上的胡茬,但在短促地叹气过后,他终于开口了:
    “琪亚娜,我们先回去吧。不论你想做什么……是继续搜索姬子的下落,又或者是别的什么,总归不应该在这里淋雨吧?不论在何种情况下,姬子作为一个老师,是肯定不愿意看到她的学生就这么毫不在乎自己身体的淋雨的,对吧?”
    “可是……可是……”
    回应他的是琪亚娜愈发颤抖的身体与哽咽的声音。
    “好了琪亚娜,再这样犟下去,可就要算任性了。我和德丽莎那个小矮子也就算了……”
    “哼咳咳咳——”
    小矮子在一旁不合时宜地咳嗽起来。
    “呃……我和德丽莎也就算了,你回头看看,芽衣、布洛妮娅、希儿,甚至还有幽兰戴尔,你总不能让大家都陪着你淋雨吧?”
    “那……你们先回去吧……”
    琪亚娜话音刚落,脑袋就被臭老爸重重拍了一下,吓得她鼻涕都在一瞬间喷出来了。
    “琪亚娜,你在这里,我们怎么放心离开呢……我们……不可能放心让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偷偷用手掌抹掉鼻涕,然后又将手掌在墓碑前本应埋葬骨灰盒的石台上揩了两个来回消灭证据,做完这些后,琪亚娜才重新用闷闷的声音给出了回答:
    “我很快就会回去的,但不是现在,可以吗……”
    “那我们……”
    齐格飞刚刚开口,周遭的风向却是一变,原本斜着拍来的风忽然跑到了大家身后,将墓园之后不远处基地内的欢呼声、庆祝声都一股脑地吹到了姬子的墓碑前。
    齐格飞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德丽莎也别无他法,只能跟着蹲到了琪亚娜另一边。
    眼看着又变成自己孤零零一个人站着,芽衣若有所思地转头看向基地的方向,目光在与布洛妮娅对上之后又迅速转了回来。
    这里并非逆熵的盐湖城基地,那里早已经被米凯尔两脚踩了个稀巴烂,想要重建的话,最理想的情况下也需要一年多的时间才能重修个大概。所以,在对第十律者的战斗结束之后,休伯利安号就载上了盐湖城基地的剩余人员,直接开向了逆熵在加利福尼亚州的二级基地。
    这里的数千名战士与工作人员没有经历过盐湖城基地被毁的惨状,对于战胜律者这件事,他们心中只有极度的亢奋与激动。
    看呐,人类又战胜了一个律者,而【我】、【我们】也奇迹般地没有陷入任何危险之中,这难道不值得好好庆祝一番吗?
    如果有什么比胜利更值得庆祝的,自然就是【自己没付出任何风险便得来的胜利】了,俗称躺赢。
    当然,大量盐湖城的战士,甚至伤员也混进了庆祝的队伍中——并非被裹挟,而是自愿。
    他们需要放纵,无论是表演还是酒精还是性,总之要尽快麻痹自己,让自己尽快遗忘掉盐湖城的惨状,唯有如此,心里才能升起继续战斗的念头。
    世界蛇此时在做什么呢?
    身为尊主,虽然是赶鸭子上架,虽然知道组织内部大多数人恐怕都只把她当作是维系与天命、逆熵、神州关系的吉祥物,但某种特殊的责任感还是驱使着芽衣为这个她并不喜欢的组织担心了一秒。
    不过……想来也不外乎是在庆祝吧。
    也不止是世界蛇,格林威治时间今天早上八点整,在经历了第二波对支配剧场的搜索,以及考虑到一连数天全世界都再没有发生千人律者引发的骚乱现象,为了安抚民心,奥托已经公开宣布了对第十律者作战的胜利。
    这个时间点,神州、逆熵应该也都公布了这一消息,也就是说,此时此刻,整个世界都在狂欢吧。
    毕竟第一、第二、第三,甚至是第四次崩坏引发的破坏都可以用惨烈来形容,没有哪一次死难的人数低于百万,除去不为人知的第八次崩坏,如今这一次千人律者引发的骚动,具体伤亡难以统计完备,但恐怕与之前相比要少上太多太多。
    更何况,人类向崩坏宣战才不过半年时间,就取得了异常伤亡微小的大胜,这种事实在太利于鼓舞全体人类的士气。
    而没有士气的兵,是没法打仗的。
    而倘若整个世界都失去了对抗崩坏的信心,就凭他们这少数人又能做得了什么?
    芽衣相当明白这一点,因为她在往世乐土的探索已经十分接近那个结局,虽然尚有许多地方的记录有所缺失,但她却也以后来者的视角见证了前文明人类最后的暴动。
    该说是讽刺吗?五万年前,在夺走整个世界的希望的暴动中,卑弥呼沦为残废,只能生存于往世乐土。而五万年后,她的复制体用自己的生命为代价为人类换来了一份希望。
    是的,这是一份五万年前未有的希望。
    大概是因为看得多了,芽衣对于世界的局势也变得敏感了一些。
    当初奥托代表人类向崩坏宣战的时候,世界只能算是一盘散沙,但通过这一次对第十律者作战,逆熵和天命的关系变得不再那么僵硬,双方的合作想必会越来越多,至少在战胜崩坏前都是如此。或许,这个时代的人们真的有机会变得比上一个时代更加团结,而只有以全体人类为后盾,他们这些战士才可以放心大胆地战斗。
    可是这些……要怎么和琪亚娜说呢……
    欢庆的音乐声依旧随着风一阵一阵地飘过来,雨水也剿灭不了大家的热情,雨势反倒映衬着那音乐的节奏愈急愈大了起来。芽衣不知道琪亚娜有没有想到她想到的这些,但是就算知道又能如何呢。
    思绪每一分每一秒都处在理性和感性的拉扯之中,她也只不过是用强迫自己理性思考的方式,去规避姬子的离去带给感性上的悲伤吧。
    如果是米凯尔,他会怎么说呢?
    不知道为什么,芽衣忽然想到了那个作为罪魁祸首的男人。
    如果是曾经作为英雄的米凯尔会怎么说呢?
    他大概会说:“无量塔姬子毫无疑问是幸运的。她至少是作为有名有姓的英雄死去,直到一百年后,人类回想起对抗崩坏的战争,也依旧会铭记着这个名字。每个人都有两次死亡,只要一直有人记得她,她就会随着这个世界一起活下去。而那些死在盐湖城基地废墟中的普通战士,他们甚至连留下名字的机会都没有。”
    不,不是大概,假如他在场的话,一定会这样说吧。
    哪怕明知道这样会把琪亚娜的心戳得千疮百孔,但那个人一向是喜欢逼人承认现实的,能让他破例的人,也就那么几个。
    以前芽衣并不明白缘由,但在看过那件事后,她也可以理解了。
    “世界不会给人悲伤和颓废的机会,哪怕是两三天的时间都不可以。你永远无法知晓下一次崩坏会在什么时候到来——雷电芽衣,这是我用自己的鲜血换来的经验。”
    嘛,那些记忆看多了,脑海中总是会像这样莫名其妙地冒出米凯尔风格的话,有些时候还会自带米凯尔声线的配音。
    只是忽然间,芽衣的脸色变得僵硬——不回想还好,仔细一回忆,似乎她自己也是能让米凯尔破例的那几个人中的一个。
    果然不能深思下去了。
    “齐格飞叔叔,这样吧,你带着学园长还有布洛妮娅、希儿先回去,幽兰戴尔也让她离开吧,你们各自都有不少事要做,留下我在这里陪着琪亚娜就好。”
    “她们倒确实是……但我就是一个闲人,能有什么……呃……”
    齐格飞说到一半,看着芽衣认真的眼神,很快醒悟过来。
    他的身份毕竟是【父亲】,在人际关系中,父母无疑是最亲密的一环,可几乎不会有人选择在父母面前吐露心声或者流露真情。
    因为关系愈亲密,距离愈近,就愈会害怕自己身上的尖刺扎到对方,也会害怕对方身上的尖刺扎到自己。从这种角度上来说,父母毫无疑问是每一个人心里关系最亲密的陌生人。
    虽然对于其余角色来说也是如此。
    只有一种例外。
    齐格飞看着眼前面容冰冷的少女,面色有些复杂。
    他数次张口,最后也只能说:
    “那琪亚娜就交给你了,芽衣。”
    “叔叔放心就好。”
    芽衣微微颔首,那称呼却让齐格飞放心了不少。
    很快,姬子的墓碑前就只剩下了芽衣与琪亚娜两人。
    少去了大量人声,即使大部分时候大部分人仅仅只是发出呼吸的声响,但在人们纷纷退场之后,耳朵才会捕捉到差异。
    总之,少去了大量人声,那些欢呼与音乐显得愈发刺耳。
    芽衣咬了咬下唇,最后向前一步走到琪亚娜身边。
    她没有蹲下,只是保持着笔直站立的姿势,清冷的声音旋即在琪亚娜耳边响起:
    “我马上就要离开了。”
    “……啊?”
    琪亚娜呆滞了两三秒,而后发出了疑惑的叫声。
    芽衣的嘴角微不可察地勾起。
    “若说忙,我才是最忙的那一个吧。刚刚继承了世界蛇的尊主之位,在组织里也没有任何威望,我都不知道回去之后要怎么收拾那堆烂摊子。而且还有最重要的……我有一种直觉,距离最后的决战要不了多久了,在那之前,我要将往世乐土中的记录读取完,或许那其中有战胜米凯尔的方法。”
    “这样吗……那……”
    “所以,琪亚娜,你不送送我吗?”
    越来越大的风雨中,少女向着另一个少女伸出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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