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次文华殿与梅长?君一别,两人再?未亲身相见。他平日里百般思量,在处理?浩如烟海的朝务之余,费尽心思给她送去想要的消息,才能得到寥寥几句回复。
    可眼前明明跟她毫无半分干系的人却能以兄长?之名劝他离开,他们互通家信,她曾为他奔赴江浙,可谓舍命相救……
    裴夕舟藏于袖中的手缓缓握起,整个人从眼神到态度都?是?冰凉的。
    他对顾珩浅浅一笑,慢条斯理?地?道:“相识不到两载的兄长??”
    “江浙内乱,重伤难离,只能等她舍身入山林相救的兄长??”
    “只唤长?君之名,不问其姓,不懂其人的兄长??”
    顾珩先是?感觉到了一股冷意,随即便被?裴夕舟连续数问乱了心神。
    “你,你怎么?知道——”
    “我自然知道……”裴夕舟嗓音清冷,“京都?鲜衣怒马的顾大公子,和长?君之间的关系,不过是?各取所需,逢场作戏而已。”
    顾珩面色一沉。
    “不是?逢场作戏。我与长?君,相交至诚至深。”
    裴夕舟看着他同样认真起来?的神色,眸色微愣。
    “是?么??”
    他并非不知顾珩在梅长?君心中确有兄长?的分量,甚至担忧……数月来?深深压抑在清冷自持躯壳之下?的、隔着尘世光阴的贪嗔痴怨终是?显露了出来?。
    于是?矢口讥讽道。
    “珩兄莫非演兄长?演多了,便将自己也骗过去了?”
    他想起与梅长?君最近的一次相见,冷笑道:“除了同样对‘迦引’犯敏症,我可看不出你们二人有什么?深挚的兄妹之相。”
    “……而即便相交甚深,又能如何呢?”
    最后一句的嗓音太过缥缈,不知是?在问自己还是?问他。
    顾珩看着他这般神色,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
    沉默半晌后,方才的话语在顾珩脑中回荡。他拣着最易开口的问题,疑惑道:“什么?‘迦引’?是?一种药材吗?”
    裴夕舟沉浸在过往的情绪中,突然听到此问,定定地?看着他,喉结微动:“你,不知道?”
    顾珩摇了摇头。
    “从未听过见过。”
    “你未曾去过西海?未曾食用过‘迦引’所制的菜肴?”
    “未曾……是?长?君食用过吗?”
    裴夕舟细致地?看着顾珩的神色。
    不似作假。
    顾珩对‘迦引’一物明显全然不知。
    既然如此,那?当日殿中,梅长?君为何有过那?样一番回答?
    是?他试探发问的,因?为她当时神情有异……那?日的细节从记忆深处幽幽浮现。
    眼前顾珩诧异的面容渐渐模糊,从斜窗透进来?的日光一片惨白?,眩晕的亮刺着裴夕舟的眼睛,北镇抚司的一切都?仿佛呼啸着远去。
    指尖深深地?掐入掌心。
    怎么?会呢?
    可只剩那?一种解释……
    前世今生的种种,与浓烈到分不清喜忧的情绪,汇集如洪流。
    裴夕舟面色煞白?地?闭上眼睛,似乎忍了忍,没有忍住,唇角溢出一丝鲜血,洒落衣襟。
    第51章 霜华特地催晴色(三)
    京都, 裴王府。
    梅长君将一个精致的簪盒收入袖中,从马车缓缓走下。
    这是她第一次来到王府。
    没有碎瓦、没有颓垣,安于一隅的王府显得静谧而清雅。府内道中全是桐树, 高大挺拔的树干直入苍穹,灵秀而茂密的绿叶点缀树梢,似绸缎般光滑而亮泽的绿向外蔓延。
    在?一片绿的顶端, 洁白的桐花如繁星般汇聚成片,在?风中微微摇动。
    随着?王府小厮的指引, 梅长?君默然朝裴夕舟所住的院子走去。与此同时?, 院门的另一端传来很轻的脚步声。
    天色昏沉, 梅长?君提着?灯,等在?院门的台阶前。
    暗色里,大门由内徐徐打开,推门之人身着?襕衫, 温润清雅,正是裴夕舟。
    “长?君。”裴夕舟唤她,“江浙事出?突然, 我已令刑部接过?了案子。”
    梅长?君点点头。她下午收到?了刑部带走顾尚书的消息,正疑惑着?,后来才知这是裴夕舟的意思, 悬着?的心?方渐渐放下。
    晚风吹过?。
    簌簌桐花落下。
    梅长?君抬眸看着?眼前人。
    他拢在?袖中的手微微收紧,不染凡俗的眼眸中盛满一人身影。
    似乎和之前有些不一样了,梅长?君莫名觉得眼前人单薄清瘦了许多, 长?睫微颤之下仿若一碰就碎的瓷器。
    两人对?视着?, 时?间仿佛突然静止, 除了桐花落地?之声,天地?万物刹那归寂。
    “殿下?”
    他启唇唤道, 声音些许沙哑,如同谪仙沾了几分凡尘气。
    自从梅长?君被封县主后,他有时?便?唤她殿下。梅长?君提过?几次,便?习以?为常地?接受了。
    “……嗯?”
    裴夕舟唇角浮起一点弧度,可眸光却依旧沉沉。
    “你有许多日子不肯见我了。”
    梅长?君愣了愣,错开目光:“也没有……”
    “我今日不是来了么?”
    她随他走入院子。
    位于正中的桐树下,是一个雅致的石桌。裴夕舟安静地?走过?去,为她斟上一杯清茶。
    梅长?君道谢去接,不经意间触碰到?他冰凉的指尖。
    “你让刑部将顾尚书带走,是为了护他吧。”她双手捧着?茶杯,轻声道,“尚书年纪大了,因江浙战事落得满身伤痛,请军医开了许多膏药,堆在?城主府中,多得能开铺子了。沈党的名头可真是够重,莫须有的事就想抹去安定一方的功劳……”
    “如今你掌着?刑部,可不能让他们冤枉忠臣。”
    裴夕舟专注地?望着?她,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似的,轻轻应了一声。
    他将刑部最新的审查情况递给梅长?君:“我已令他们加快速度了,不出?三日,就能还顾尚书清白。”
    梅长?君细细看完,对?他展颜一笑:“多谢。”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他整个人都很安静清冷,眼尾却渐渐泛红。
    那种奇怪的感觉再次萦绕在?梅长?君心?头,仿佛有什么事情正要脱离掌控。她垂下眸,从袖中取出?簪盒,打算速战速决。
    “今日前来,除了想问?问?顾尚书的情况,还有一要事。”
    清浅的声音伴着?桐花被风裹挟至裴夕舟耳畔。
    “有一物,我思来想去,还是还给你为好。”
    风声呼啸。
    凝脂似玉的桐花簇簇摇曳,四散而下,在?微暗的天色中宛若暮雪飘零。
    她将簪盒缓缓打开,他亲手雕刻的玉簪静静躺在?其中,被飘落的桐花埋葬。
    裴夕舟凝视着?玉簪,站在?漫天桐雪中惨淡地?笑了笑:“为什么?”
    “这玉簪花样与时?兴之物不同,应是你自己刻的吧。” 梅长?君低声道,“亲手所制,如此珍贵,应当留给值得你等待的人。”
    而不是给一个已经不再期盼玉簪的她。
    裴夕舟垂着?眸,面?上笑容暗带自讽:“可若你就是那值得等待的人呢?”
    他向前一步,轻轻握住梅长?君的手腕,眸色执拗:“长?君可还愿意收下——”
    “它不属于我。”
    梅长?君摇了摇头。
    玉珠、玉摆件、玉香球……他赠过?她太多亲手所制的玉器。
    除了玉簪,唯独玉簪。
    “若是这个原因……”
    手腕上的力道渐渐收紧。
    裴夕舟垂眸看着?她片刻,忽然浅浅笑起来。
    “它是属于你的。”
    这一句所含的叹息意味太过?浓烈,梅长?君对?上他深沉的眸,恍然间有种要被纳入其中溺毙的错觉。
    天色逐渐暗沉,乌黑的云海四处飘动,地?面?越堆越厚的桐花是昏暗小院中仅有的亮色。
    他松了她的手,将玉簪取出?,缓缓跪下。
    “一直都是你的。”
    “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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