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十五,圆月当空。
    皎洁月光照在师妃暄和孟修远二人身上,好似珠光银霜,让这对本就气质脱俗的年轻男女,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动人意蕴。
    一众独孤阀高手作为旁观者,此刻悄然望着桥上相视对立的两人,虽不敢出声打扰,心中却是都实难平静。
    慈航静斋的仙子在大庭广众之下向男子“袒露真心”,这般场面,可是寻常难以见到的。
    显然,这位孟公子实力之强,已到了慈航静斋也需得权衡利弊、做出妥协的程度。
    众人皆屏息凝气、神情严肃地仔细聆听,想看看这位流星般突然显现的年轻高手,是否能过得了师仙子的美人关。
    毕竟这可并不只是孟、师两人之间私事,更是关乎今夜之后,整个江湖乃至于整个天下的形势走向。
    不过作为当事人,孟修远却没太把这事放在心上,迎着对方那莹莹目光,他甚至尚未犹豫片刻,便已经微笑出声道:
    “我数月之前才刚听鲁妙子提过贵派上一代传人碧秀心与‘邪王’石之轩的故事,印象深刻。
    没想到,‘舍身饲魔’这事,今日便是落在了我头上。
    看来师姑娘真是将我当做了头号大敌……”
    听得这般已表明了拒绝之意的言语,师妃暄却是没有丝毫羞恼,依旧一副诚挚的神情,朝孟修远认真道:
    “孟公子所言所行,皆出自仁心侠义,又怎么能和魔门邪王一概而论。
    只是公子与我慈航静斋之间的立场争执,仅凭三言两语,实难论证辩驳。
    好似两人隔山而对,即便喊得再大声,又如何能见得对方全貌。
    适逢乱世,天下百姓身处水深火热之中急待拯救,妃萱不愿见正道力量内耗。
    因而,既然公子没有耐心放下成见来了解我,我便跨过这座大山,主动到公子身边。
    两人朝夕而对、倾心而谈,时日一久,终会将意见统一。
    到时候无论结果如何,无论选定了哪一条路,咱们两人再一起去为之行动,难道不是更好的选择么?”
    孟修远闻言稍愣,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收敛。
    师妃暄这番话说得神清气明,不似有意作假。
    显然,无论缘由如何,至少眼前这女孩所谓“救天下百姓于水火”之心,倒确是真的。
    再细考虑,无论这师妃暄如何聪慧,也不过是个尚不足二十岁的姑娘。从小在慈航静斋之中长大,受得师门长辈言传身教,在观念成型之前从未亲眼见过外面的世界,其底层逻辑可想而知。
    想通这些,孟修远便也不想再与师妃暄多做无谓言语,当即转身朗声开口道:
    “四位圣僧既然已经来了,何不出来见见。
    难道你们的话,都非要借一个小辈来同我讲么?”
    “阿弥陀佛……”
    孟修远话音刚落,夜空之中当即便有四道佛号齐声响起,寻声望去,果见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四个老僧于远方街角陡然显现。
    “孟施主所言不错,老衲确该亲眼见见名动天下的少年豪杰。”
    四个老和尚不愧盛名,刚露面时尚在天津桥下,看似不紧不慢地走着,可一句话的功夫,便就已经飘忽到了孟修远和师妃暄的面前。
    其步伐圆满如意,不见丝毫刻意之态,以至几乎给人缩地成寸的错觉。
    船上独孤阀众人见状,虽不敢打扰,却也纷纷双手合十、低头默然行礼。
    而师妃暄见此一幕,则是知道自己再无劝服孟修远的机会,当即轻叹了一口气、向四位圣僧分别打过招呼,随即便退开到一旁。
    四僧静立孟修远身前,不说话时,就好像四尊佛陀塑像,与这天津桥融为一体,气势雄浑难移。只有待开口时,才仿佛突然活了过来,又变成了四个活生生的人。
    首先站出来的一个老僧须眉皆白、大腹便便,神情悠然自得,言语间颇有几分诙谐幽默之意:
    “我们四个老秃久未曾抛头露面了,孟施主许是对我们不太熟悉。
    可我们从妃萱那里,却是听说了许多关于孟施主的事情。
    是否需要老衲替施主好好介绍一下,也好算作我们以大欺小、以多欺少之余,对施主稍作补偿?”
    孟修远见状摇头微笑,开口答道:
    “大师无需多虑,我来之前,听人大略说起过四位。
    若我所猜不错,尊宿该正是禅宗四祖道信大师。”
    知己知彼,孟修远之前与李靖、李世民闲聊之时,大略对这四个老和尚也算是有些了解。
    所谓四大圣僧,分别是三论宗嘉祥大师、华严宗帝心尊者、禅宗四祖道信大师、以及天台宗的智慧大师。
    四人皆在百岁上下,乃是佛门之中武功最为高强、地位最为尊崇的前辈高人,曾联手镇压“邪王”石之轩,使之用尽浑身解数才勉强逃得性命。
    道信闻言捧腹哈哈一笑,向孟修远高竖拇指,全无圣僧风范。他身旁的天台宗智慧大师却是截然相反,一副法相庄严、悲天悯人的样子接话道:
    “罪过,罪过。
    如道信所言,今日老衲四人齐至,若要携手对付一个小辈,实乃不公平之事。
    只是孟施主闯上净念禅宗、夺走和氏璧,所行所为已不只是一般的江湖争斗。
    还请施主及时醒悟,莫叫我四人出手得罪。”
    孟修远闻言摇了摇头,不做掩饰地坦然道:
    “我之所以在洛阳等了四位圣僧一月,为的便是今夜之战。
    明日清晨,便有人会将这一战的结果宣告天下,叫所有翘首多日的好事者知晓。
    到时候若是四位落败,恐怕佛门声望会在江湖之中一落千丈。而慈航静斋若不请出更厉害的高手对付我,恐怕也无法再插手此次天下之争。
    因而事态可谓十分严重,四位圣僧无需顾忌,全请尽力出手便是。”
    孟修远此言一出,四个老和尚当即皆面色微变,就连总是似弥勒佛般笑嘻嘻的道信,神情也严肃了几分。
    正如孟修远所言,他们这作为佛门定海神针的四大圣僧若是一齐出手,仍败在了一个年轻人手下,那必会成为江湖上最为让人津津乐道的谈资,而佛门多年积攒下来的盛威,也定会毁于一旦。
    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话说起来虽有些俗,却是人性之中确实存在的现象,后世也有所谓“破窗理论”,某种程度上解释的正是这般道理。
    多年以来佛门能作为天下正道魁首,靠的自然不是佛言、佛经,而是无往不利的战绩。比如当年魔道风头无两的“邪王”石之轩,便就是被这四位圣僧齐手镇压,以至于到现在仍藏头露尾、不敢走到明面上来。
    而若这个神话被打破,那所谓江湖正道中人或许不会立即有什么反应,可心里却都会埋下一颗种子,留待将来逐渐生根发芽。
    “孟施主,不知你和我佛门有何仇怨?
    老衲听妃萱说过许多你的事迹,知道你也是个仁心侠义之辈。
    为何你要如此行事?是要借我佛门扬名么?”
    华严宗帝心尊者气质雍容尔雅,身材魁梧威勐,虽然白眉微皱,说话仍旧中正平和、不见戾气。
    孟修远闻言微笑着摇了摇头,朝眼前四位圣僧说道:
    “事关佛门声誉,四位圣僧无论如何都是要动武的。
    不如我们莫要浪费时间,请四位先行赐教,我们一边交手一边聊如何?”
    四个老和尚闻言微愣,略微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皆缓缓垂下头去,同喧佛号:
    “阿弥陀佛……”
    四僧声音不一,声调有异,道信清柔,智慧朗越,帝心雄浑,嘉祥沉哑。
    可是四人的声音却是于此刻巧妙地结合起来,仿佛化作了一只金刚杵,重重地砸在了孟修远的头上,让他那雄浑坚韧的精神都不由为之一颤。
    显然,四个老和尚的攻击,由这一声佛号就已经开始。
    下一刻,四人当即齐朝孟修远袭来,由道信、智慧、帝心三僧向孟修远合力围攻,那形容枯瘦、从始至终一直沉默的三论宗嘉祥大师,则依旧静立一旁掠阵。
    见此情形,孟修远心中反生出莫名兴奋之意,他今生至此尚还和这般高手对决过,只觉得终于有了施展拳脚之处。
    一招《天山六阳掌》中的“阳歌天钧”拍出,阳刚炙热的气浪滚滚而出,直逼得正面道信、智慧两人狼狈而退,再转身伸指一道气剑横扫,将帝心尊者的禅杖远远荡开。
    以一敌三之际,孟修远仍气息平稳、神色如常,有余力开口娓娓说道:
    “四位圣僧有所不知,我此世自记事以来,便未见过亲生父母。
    是一对乔氏夫妇好心收留,才让我能有幸长大成人。
    他们的大恩大德,我至今难忘……”
    孟修远说至此处,乔大叔、乔大娘的音容笑貌在眼前浮现,言语之中自然带上思念之情。四僧见他如此,也想不到孟修远是将前世之事放在今生来讲。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乔施主慈悲……”
    帝心尊者慨然感叹一声,手上动作却没有丝毫放慢,借着被孟修远气剑逼退之力翻腾而起,反跃至孟修远头顶,使出生平绝技《大圆满杖法》连杖扫来。
    道信和智慧两僧武艺略差一筹,被孟修远刚才那一击天山六阳掌逼得有些气息不畅、无力开口,只能依仗百年精纯功力勉强压下内乱的气息。
    这刚一交手,两僧便已领教了孟修远的厉害,不敢再做试探,当即分别以绝技《达摩手》和《佛心掌》向孟修远合击而来。
    三僧皆是世间绝顶高手,更兼默契十足、气机融为一体,以至于向孟修远攻来的时机可谓分毫不差。
    好在孟修远今非昔比,元神修为也接近此世绝顶水平,须臾之间生出灵觉感应,分出两掌一腿接住三人招数,仍有余力接着讲到:
    “大叔大娘人很好,家境却十分贫寒。
    他们佃种的是山上僧人的土地,要缴的租子很重,即便丰收之年拼死拼活地种地,到头来仍旧剩不下几斗粮食。
    荒年便更困难了,要向寺里的大师们好好乞求说理、磕头求情,才能勉强过得去。
    若非家中本就有个十分争气的儿子,他们便是有心救我,却也拿不出我这份口粮……”
    三位僧人虽是各有百年精纯功力,又是携手而上,仍被孟修远的拳脚反震得不轻。再兼听了孟修远刚才这话,一个个不由心生愧意,下意识地略止攻势。
    孟修远见他们如此,也没有趁对方气息不稳的时候上去追击,而只是望了一眼在旁压阵的三论宗嘉祥大师,而后声音略显低沉地接着说道:
    “我知道,似大叔大娘这般佃户,无论佃种的是不是佛门土地,过得都很苦,放在全天下都一样。
    佃租交给朝廷,也不免养肥了贪官污吏、门阀贵族。
    这般事情千古不变,我见识能力有限,只能去其表,无法除其根,实在惭愧……”
    说到这里,孟修远目光下意识掠过洛水之上的两艘大船,独孤阀众人被他双眼一扫,便觉得背后寒毛竖立,额上冷汗微渗。
    不过孟修远却是没有偏题与他们多说什么,声音稍顿,便又抬头望向眼前四位圣僧,目光灼灼地道:
    “可至少有一点,便是朝廷会用税赋来兴修道路水利、招募军队戍卫边疆、于大灾大疫之中赈济灾民,给天下一个勉强还算安稳的环境。
    而佛门呢,除了供养僧众、修建寺庙、铸造佛像,民脂民膏大多还花到哪里去了?
    我知道到四位圣僧这般境界,许是对俗物已经没有挂念,到山野之中饮泉水、吃野果,也能自得其乐。
    可是佛门数不胜数的徒子徒孙,他们又是由谁来供养?
    他们中又有多少人是有心混入,并无佛性,反倒贪婪成性、沉迷物欲,奢靡浪费无度?
    佛家导人向善,本意有可取之处,可是过犹不及,佛门今日已经兴盛至此,仍要在改朝换代之时押注君王扩张,是否太贪心了一些。
    天下间城池田野、名山大川,已无处不是僧院佛殿,僧众数不胜数、地位高高在上,于天下辛苦耕种的百姓来说,已彷若大山般压在头顶。
    是否要全天下之人都吃斋念佛,才算作尽头?”
    孟修远一番话声音不大,落在四位圣僧耳中,却是十分沉重,不比他刚才的拳脚要好受。
    因为孟修远这虽然是用自己前世经历举了个例子,却是丝毫没有虚言。
    这大唐世界之中,佛门可是比天龙世界要兴盛十数倍不止,所谓“南朝四百八十寺”的说法,放在今日远远不止。
    四大圣僧作为佛门高僧,见识渊博,其实也能想明白这背后事情,只是限于立场,不可能跳出来阻止。
    更重要的是,教派和后世的资本一样,天性便是无休止的野蛮扩张。只要不加外力遏制,便是四大圣僧这般佛门领袖有意,也无法阻止其发展。
    许是似孟修远所说,真到这天下间最后一人都吃斋念佛,才是佛门所追求的终极目标。
    “呼……”
    四个老和尚轻出一口气,没有立即向孟修远攻上来,亦没费心说什么佛门偈语,只是望着孟修远久久沉默。
    他们也能听得出,孟修远说话之时神清气正,所说皆是诚心肺腑之言。
    半晌,那从始至终一直沉默的嘉祥大师突然开口,用略显沧桑的声音说道:
    “孟施主所言,确是出于为天下百姓考虑,叫老衲十分钦佩。
    只是施主可否想过,若是佛门衰落,佛消魔涨,这天下百姓会遭受更多苦难?”
    他此言一出,远处师妃暄也紧紧望着孟修远,似是在等他如何回答。
    孟修远闻言却是不太在意,轻点了点头,便开口澹然道:
    “大师无需多虑,我自会出手解决。
    对付这群藏头露尾之鼠辈,我虽不敢说能一举根除,却也至少会让他们元气大伤。
    待到新朝来临,由朝廷出手做些扫尾工作,自会压得他们不敢出来作乱。”
    四僧见孟修远说得轻松,便忍不住纷纷摇头,由道信开口说道:
    “孟施主武功高绝,实乃老衲生平仅见。
    只是魔门势力庞大、高手众多,若是被逼得联起手来,绝非一人之力所能应对。
    刚才我四个老秃是不愿伤得施主这般义士,所以才未全力出手。
    换做魔门众人,恐怕未必会对孟公子留情……”
    孟修远闻言忍不住哈哈一声,开口朗声说道:
    “我也是见四位圣僧从始至终未对我下过杀手,所以才想着先将事情说清。
    既然如此,便请四位认真指点一下我的伏魔手段,也好叫你们放心……”
    说话间,他背后白玉长剑已悄然飘飞而起,由深邃夜空之中莹莹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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