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刚进宫那会儿,德音说不定会被吓破胆,可这三年里她也算是看明白了,明湛是个宽容的好皇帝,若无大错,不会随意责罚底下的人,这一点倒是比外面那些个不把人当人看的东西好上太多了,但若是借此想要偷奸耍滑,他也不会轻饶。
    德音顺势跪下,抓住陛下的龙腿,诚恳地说道:“陛下饶命,这不是有原因的吗,那些字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它们呀,这这这,要相互认识了才能相亲相爱啊。”
    “呵,你倒是有许多歪理。”
    德音见明湛眉头放松下来,这才小小地吐了一口气,这些年来陛下的身子仿佛不如他们初见之时康健,不管那些主子娘娘怎么劝谏,每日膳食都只用了那么几口,御医说是忧思过重,叫陛下好生修养,可每日这么多的国家大事等着他去处理,怎么能停下呢。德音心里十分担心,但不知如何开口,只能用自己的办法,让陛下多多开怀,每日笑一笑,心情也能好上许多。
    德音嘟着嘴道:“陛下,这怎么是歪理呢?”
    “朕在你这个年纪时早已读遍四书五经,不说朕,就是其她宫女,读的书也比你多,可就长点儿心吧。”
    明湛睨了一眼脚下的德音,从前的小丫头如今也长大了,这模样倒是比那时好看。也算是两人的缘分,自那天救了她一命,德音就一直在他身边伺候,他不会忘记平乱后接回德音的那一天,从前就遭了罪的姑娘,奄奄一息地躺在那里,还努力地想要安慰他,“陛下,别看我现在这样,等我恢复过来了,您的厨房可就要遭殃了。”
    那时他是怎么回答的,“好,朕等你来。”没想到后来她真的熬过来了,明明之前连太医都说撑不过一年了。
    很多人不明白为什么留一个小丫头在身边伺候,就算是立了功,多赏点东西就是了。可明湛心里明白,不是没有比她好的,只是那些人都不合他的心意,至于是为什么他,他自己也不清楚,这可能就是天意。
    “陛下,您就放过奴婢吧。”感到脚下晃动,明湛回过神来,就看见德音苦愁深恨的小脸儿,好像是让她做什么特别难的事情。
    明湛心里想笑,但还是绷紧了脸,道:“不可,明日起,每日抄十个大字,朕要亲自过目。”
    都这样说了还能怎样呢,德音无力地瘫坐在地上,恨不得吐出翻个白眼儿来表示自己的不情愿,可惜,她不敢。
    委委屈屈地说了声“是”,便退在一旁不再出声了。
    明湛经这么一闹,心里也没那么压抑了,突然想起一个一直都很想问的问题,“德音,这个名字是我给你起的,但是朕还一直不知道你的本名是什么?”
    这本来是一个很普通的问题,可是回答问题的人左看右看,支支吾吾,一点都不坦荡,这就让明湛的更想知道了。
    “不就是个名字吗,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
    长青这时也凑了过来,道“是啊,不就是个名字吗,陛下都问了,还不回答。”
    德音见这是要追问到底了,心一横,闭着眼睛说了句:“……”
    “什么?”声音太小,只觉得蚊子叫似的,根本听不清。
    死就死了,德音眼睛一闭,一咬牙,“二丫”,这个两个字回荡在尚书房里,久久未曾停歇。
    咦怎么这么安静,德音睁开一只眼看了看桌后陛下,他现在拿着御笔在奏折上一笔一笔地不知道在写些什么东西,长青也在一旁碾磨,只是那一抖一抖的身子还不如笑出来呢。
    情况不太对啊,德音试探地唤了声“陛下”。
    明湛头都不曾抬起来,就听见他说“嗯,时候不早了,你早些退下吧。”
    就这样?德音心下狐疑,但还是屈身福了一礼但告退了,把门关上的那一霎那,她清楚地听到了屋内发出一阵朗笑。
    果然还是听到了,德音跺了跺叫一路跑回自己的屋里,一头扎进了被窝,仿佛这样就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这厢,尚书房内,明湛难得这样开怀,在前朝与那些老狐狸斗心眼早已累极,此时这样乐一乐倒是轻松不少。
    “难怪这丫头从来不提,二丫,这名字当真难听。”
    “呵呵呵,陛下,德音从小生在农家,哪能比得上书香门第,不过奴才还真没想到,噗,她爹就给她取了这样一个名儿。”长青翘起兰花指挡在嘴前,也是乐的不行。
    “明日莫在她面前提起此事了,小丫头面皮薄,看她臊的。”明湛扭动了下脖子,道:“行了,时辰不早了,也该安歇了。”
    “陛下,今日去哪位娘娘宫里?”
    明湛沉思片刻,想起今早朝堂上的事,原本的好心情又变遭了,瞥了眼长青,“你倒是有心。”
    长青说出那话后就后悔了,明知道今天的事还撺掇陛下去后宫歇息,这不是找死吗。忙跪下来磕头,“奴才知错,陛下饶命啊。”
    明湛也明白这只是惯例,但心中忍不住迁怒于他,看着长青低头认错,到底是跟着自己那么多年了,开口道:“起吧。”
    “是,谢陛下。”
    “今晚朕就歇在太极宫。”
    “是,奴才这就去安排。”
    明湛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今日一上朝,以安静候为首的一批武将就极力要求他再立太子。
    “……陛下,立太子事关国之根本,自古以来虽立嫡不立长,除却废太子,臣以为瑞王应为合适人选。”
    “……陛下,太子乃下一任储君,应以贤为重,順王文采斐然,在青年学子中也有美名,臣以为应立順王为太子。”
    “……照你这样说,瑞王文采武艺比不上顺王咯,谁不知道瑞王爷一马当关,躲下幽州十三城,这些順王办得到吗!”
    “……哼,老朽可没这样说过,只是朝堂之事岂能只凭匹夫之勇!”
    “你!”
    ……
    没错,瑞王就是曾经的二皇子明瑞,順王是四皇子明德。
    这些老匹夫在朝堂上都快吵翻天了,不管这是谁先提出来的,不管他们是出于何种心思,这都提醒了他一个不得不正视的问题,他该立太子了。
    他膝下子嗣单薄,这么些年了,再也没有过一个儿子,连女儿都少得可怜。他的二子明瑞,及冠后便跟着他舅舅安静候去沙场上历练,倒是勇猛,可这孩子性子太过莽撞,在沙场还好,若是在入朝,匹夫之勇恐怕是不够的。三子明德,现在在户部练手,这孩子他一路看着倒是还行,处事也是圆滑,可就是太圆滑了,谁都不肯得罪,要知道,不是谁都喜欢这样的人,至少他认为他这三子缺乏锋锐之气。
    脑子里想着事情,迷蒙间,慢慢地也就睡着了。
    此时华歆宫内,一宫装女子取下步摇,对着身旁的绿衣侍女说:“陛下今日去哪个宫了?”
    “回娘娘,听说陛下今日龙体不适,并未去哪个娘娘的宫中。”
    “这倒也是,今日朝堂之上那般争论,陛下如今哪儿还有心情。”
    那绿衣侍女迟疑道:“娘娘,会不会逼得太紧了,到时若是陛下……”
    宫装女子将手中的象牙梳篦“啪”地一声放在桌上,侧身露出一张精致的脸来,“若是不逼一逼我们的陛下,这太子之位恐怕就要落入别家了!”
    绿衣侍女噤若寒蝉,她心知这别家除了淑妃娘娘还能有谁,淑妃之子是順王,她家主子出身安静侯府,也是四妃之一,封号为荣妃,瑞王就是荣妃的儿子。
    “我儿战功赫赫,哪里比不上順王那个只会吟风弄月的脓包!”
    “嘘,娘娘,隔墙有耳。”绿衣侍女忙走到门口和窗外探看了一番确定没人偷听,这才放下心来。
    荣妃显然气得很了,她不明白为何陛下还是摇摆不定,先前有皇后和太子,郎氏都倒台了,怎么着也该轮到她儿子了。陛下不立皇后,这她不管,可如今事关她的儿子,无论如何都要争一争。
    东面的藻华宫内,被荣妃念着的淑妃娘娘此刻到是怡然自得,淑妃同她的封号一般温婉秀丽,若说荣妃是火,那淑妃就是水,就是有再大的火气遇着她也全没了。她身旁的杏色衣裙的宫女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平淡无奇的脸来,双眼无神,好似天生就是个陪衬,全然比不上淑妃宫里的其她宫女那样娇俏灵动,她们就不明白这样一个人是怎么得到了淑妃的信任。
    呷了一口温水,淑妃突然问道:“颖枝,你说咱们那位陛下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奴婢不知。”平平淡淡,毫无起伏。
    擦了擦嘴角,抬起手,颖枝自觉上前搀扶,就听见淑妃开口道:“这些日子让藻华宫里的人把嘴给闭上,若是让人听见有什么不该听见的话,莫叫我缴了他们的舌根。”语气虽柔,却字字带血。
    “是。”
    颖枝好似早已习惯,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扶着淑妃上床,离去前那纱帐后传来声音,“再过两日,平儿就要回来了。”
    颖枝的眼皮颤了颤,对着湖蓝弹珠纱帐福了一礼,出去了。
    淑妃听见关门的声音便睁开了眼,冷笑一声,回过神来想到順王,这孩子哪里都好,可就是没有军功在身,这让底下人如何信服。也怪她家世代都是文人,与武将交情不深,没有一个打过仗的舅舅带着順王。荣妃就是有个好哥哥才能在宫中立足,瑞王也沾了他们的光,能够在边疆历练。如今,除了文人还得有武将才是完全之策,可是,谁愿意呢?
    一夜之间宫中各处自有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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