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茹烟问我:“你是要留在我这等卫白,还是有什么别的打算?”
    我道:“他也快来了罢。你若是不嫌弃我,我便想在你这儿待着。说说话也行。”
    茹烟笑了,一头珠翠跟着细细碎碎地晃荡:“你好像有点怕我。”
    我道:“你太好看了。我对好看的东西,向来都是有几分畏惧的。”
    茹烟摇头:“你只是怕看我的眼睛罢了。有什么好看的呢?练出来的把式而已。我不像你,出生来便没见过爹娘,戏班子里的师傅从田埂上把我捡了回去。我从小便跟着戏班子走南走北,从五岁就开始登台卖艺。师娘倒是常常看着我,叹一两句这丫头生得真好看云云。可生得好看有什么用,好看,也得能变现才有它的价值。师傅就常说我是根木头桩子,整个人呆滞不通,没点生气。能怎么办?练呗。这世界上,除了人心感情这样没个定数的东西,没有什么是练不出来的。那个时候,戏班子里新来一个小哥儿。那小哥儿比我大两岁,身量薄薄的,眼神叫一个说不出的通透好看。我便时时缠着他让他教我练眼睛。可人家那眼睛是天生的好看,他也没办法教我。我也没法,只得每天晚上趁大家睡了,偷偷去外边点了灯芯去盯着,一盯就是大半晚。小哥儿起初觉得我有趣,每晚我醒了搬个小凳去看灯芯,他也跟着我一起,不过久而久之,就不是单纯的一起看灯芯了。”
    茹烟回忆到此,笑一笑,喝了口酒继续道:“就这样练了七八年,我长到了你这般年纪,眼睛才将将练出神来。我虽有一番好嗓子,身量却生得比一般女子高大,因而在戏班子里常常反串小生,反倒是小哥儿总贴了花钿唱旦角。我俩那时在台上唱戏,总觉得人生可笑,黑白颠倒,可这时想起,那时无忧无虑地只用管唱戏,哪里来那么多心思去感慨人生,反倒是那时谁都在,才是最好的年纪。”
    我心中咯噔一下,故事怕是又到分离的时候了。茹烟继续,嗓子里却已经有了些许伤感:“那日我若知道他要走,便是怎样也不舍得先下了台的。”
    原来那日也只是平平常常的演出,却是茹烟的十九岁生辰。她便想早早地卸了戏装,和小哥儿去西山看日落去。她想,这出戏她到最后也只是在角落默默立着,戏份也全在小哥儿身上,师傅对她已是睁只眼闭只眼,观众都是乡邻,就算注意到她提前溜号,也不会怪罪。
    这样想着,她便早早溜下台去,换了一身新衣服,去村后林子里他们常常私会的地方等着小哥儿。可直到她睡了一觉醒来,太阳落尽,天都擦黑,也不见小哥儿身影。她气极,以为是他将他俩的约定忘了,气呼呼地跑回戏班,却见满地都是撕碎的戏服道具,师傅一贯拿在手上把玩的佛珠也被割散了滚在地上,戏班子里的几十号人,一个都不见了。她慌了神,不知何处可去,直到有相熟的村里大娘过来告诉她,今天的戏将将唱完,村口便来一帮土匪,将戏班子里一众值钱不值钱的东西全都烧了砸了抢了,师傅师娘连同小哥儿也都被掳走,不知踪迹,唯独她一人躲了过去。
    茹烟道:“我那时立在村口,村子里老老少少从我旁边经过,没有一个人敢来与我搭话,大家都怕,都怕招了我这没依靠的女孩子,给家里添了累赘。”
    我问那后来呢。茹烟便告诉我,当天晚上她便将能收的都收了,一人便开始向京城的方向走,沿路遇上野戏班子便去投靠,便去询问师傅师娘与小哥儿的下落。她道:“他那双眼睛那样好,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普天下都不会有第二双。只要有人看见,便断不会忘记的。”
    我问道:“那你找到了他没有呢?”
    茹烟摇头:“从十九岁到现在,我找了他四年。杳无音信。”
    我只小声道:“他那样特殊,你如今名气又这样大,一定可以找到他的。”
    茹烟默默笑了一笑道:“你这小姑娘,既然有钦慕的人,且这人又在身边,何必去管那些矜持害羞,大胆表述便是。”
    我道:“可我怎么知道他对我是什么看法?再说……我二哥说……你对卫白有意思。”
    茹烟噗嗤一笑道:“不过是那时我被你二哥缠得烦了,随手一指托的一个借口。再说,卫先生生得这样好,为人又没得指摘,若有女子仰慕,不也是很正常的事么。”
    我这才放下一颗心来,忽听得楼下有人喧嚷,茹烟开了门去廊前一看,回头笑道:“他来了。”我便亦去栏杆前看,只见一群人簇拥下,卫白在中间从门外走来。他一袭深红长衫格外打眼,一头长发高高束起,与平日里见他时那副闲散模样丝毫不同。
    却依旧是好看的。
    茹烟把我肩膀按了:“你就坐在这儿听他说书罢,这个好位置可是我平日里独享,别人花多少银子都买不来的。”
    我便乖乖坐了,看着楼下的卫白在后台一番准备,将怀里稿子再过上一遍,揣进袖子里,又整了着装,待场上乌压压一片观众安定好,角上一个坐着的老先生一拍醒木,卫白便上场了。
    他上场却不立即开始,倒是目光满场巡了一圈。看到我时,也不曾有什么波动,只淡淡微笑着扫了过去,与他人无异。我听见旁边座位上一个拉着帘子的小姐低声与女伴说道:“这说书先生这般年轻,生得也真好看。这周身的气场,哪里像个说书先生,倒像这京城里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
    她家丫鬟附和道:“公主若是看上了他,便把他要到宫里去。”
    那公主道:“罢了罢了,能出来一次便是满足,哪里还能做这种事。”
    我与旁边的阿细交换一下眼神。这是哪个公主,胆子这般大了,竟然溜出宫来听评书。心中莫名地高兴,连皇宫里见得这样多的公主原来也这样高看卫白。可转而又失落起来——毕竟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卫白讲的应是个长故事,今日这一回正是起承接作用,是以略平淡了些。但于我却也无妨,毕竟注意力也并不在那故事身上。眼见故事要讲完,一直不知去了哪的茹烟却过来,递给我一束丝带扎着的紫荆。
    这是要我去送的意思?
    茹烟道:“西凝楼楼里与楼里卖艺的艺人是有分抽成的,客人去柜台买了这花,在表演结束了送上去。每日清点时,收到的花束越多,艺人抽成也就越多。先生故事马上便要讲完,你快下楼去送罢。”
    我便期期艾艾地下楼去,等在那个拍醒木的老先生身后。听着卫白说了“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自己也在心里默默念了,又听见满场观众潮水般乍起的掌声,便抬眼去看台上立着那人,只觉得满心都是骄傲。不多时场内便骚动起来,楼上陆陆续续有花扔下来,也有直接扔银元的。
    我随着一众人上台去,却挤不进人群,只默默在尾巴后头站着,好不容易等到人散得差不多了,只剩几个小姑娘拿着卫白不知什么时候出的集子堵着他要签名。卫白身后已经有人来赶了,我只紧紧抓着手里的花束,看着他拿了笔在集子上写上自己好看的名字。
    总归台上就独剩我,刚要开口,他身后那人便伸手一推:“先生下午这场已经结束,再有什么事等到晚上那场再来吧。”
    我被这一推,眼见便要往后摔,卫白一直垂着的眼睛忽地抬起,一手一拉,让我站稳。我也不敢看他,只低了头把花塞给他,却听他道:“你也不买我的书,我可怎么给你签名?”
    我正要说话,旁边便走来一人道:“没有买书便不要耽误先生的事了,我家小姐可十分想请先生上楼去喝一杯呢。”
    我偏头去看那华丽的衣裳,原是坐在二楼旁边那个拉着帘子的公主的丫鬟。那公主却依旧端坐在二楼,见卫白抬头去看她,也微微低头打了个招呼。
    卫白此时却伸手接过我手中的紫荆,顺手将丝带解了,抽开得最大的一朵插在了发冠上。我被他此举惊得目瞪口呆,却听见二楼茹烟细细的笑声。
    现今京城里流行这样一个话本子里的桥段,不管男儿女儿,看上一人,便可送一束花表心意。若被送花的那位将花束里最大的一朵拆了戴在头上,便表明表白的心意被接受了。
    旁边丫鬟气得一转身便走了。
    我却想,他此举只是为挡桃花,还是我们通常代表的那意?
    卫白此时却抬头对我道:“难得你今日来捧场。走罢,去我房内,请你吃饭。”
    我便与他一并上了楼,进了三楼最角上一处不起眼的小间。这间却与茹烟那间完全不同,清清爽爽,房内挂着几幅浅淡字画,点的熏香也是淡淡檀香味。
    等人上菜时的空隙,我去屋外栏杆站着。却隐约听见脚底下二楼那公主丫鬟气呼呼道:“难得我们公主赏脸,哪里晓得那先生是个好男风的主儿,胆子还大得上了天了,敢当面给人难堪……”
    我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装束,暗自想,我身板虽然单薄,眉眼也浅淡,但总不至于单薄浅淡成这样罢?原是换身衣服,便一点姑娘气息也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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