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扶微感觉到自己像是沉溺于深海之中。
    灵魂仿似遭受挤压,耳畔的嘈杂与的水声混搅在一块儿,身体在不受控制地随波流旋转,坠向不见底的深渊。
    就在呼吸越来越困难之时,忽尔腰间一紧,好似一根绳子缠上她的腰,下坠的势头倏地一顿,继而将她拽住。
    天地转瞬停歇。
    她重新睁开眼,低下头,但看是一条泛着蓝光的蔓藤,光晕色泽煞是眼熟这不是太孙殿下的情根么
    这玩意儿曾在她自己的心域内“住”过,因为缠绕得十分彻底,这才能一眼认出。
    没想到她进入殿下心域,先救了自己的竟是他的情根。明明当初她只借了它三日
    柳扶微心情一时复杂,而情根君唯恐她又被卷入深渊,多在她身上绕了两大圈,连同手臂都一道捆缚起来。
    “”为什么殿下的情根和缚仙索都有一种异曲同工的气质
    这再加上一线牵,都能组个“绳系”法阵了
    柳扶微感觉自己差点没给这玩意儿给勒死,挣了挣,情根君仿佛感受到她的不满,不甘不愿地松开些许。她总算能把手探出来,问“你能带我去寻殿下么”
    没回应。
    “能拉我上去么”
    仍一动不动。
    也是。情根既没耳朵也没嘴的,自然听不着她的声音。但它既能救她,显然还是能辨出她的存在的难道是通过气息
    柳扶微伸手摸着腰间的情根,触感软软弹弹,不由多捏了两下。情根君像是被人挠了痒痒似的扭动了两下,也“报复”般地掐了她两下腰。
    倒真是个根随主人的傲娇怪。
    柳扶微的目光顺着情根的方向往上。
    光和波交织成漩涡,头顶上方依稀可见心树根茎,枝条深深扎进水里结上冰霜,纵横交错盘踞而下,乍一看竟似海底冰川,发着黯淡幽冥的光,令人不寒而栗。
    这里就是太孙殿下的心
    虽说灵域之内的天地与现世不同,但某些脉络也遵循万物规律。
    心树代表生灵的状态,树叶是寿命、枝干是七情及慧根、欲根等,土壤维系平衡,而潭水则是供养灵魂以及记忆之处,更是灵魂的本源。
    如此树大根深,倒行逆长,可见太孙殿下的七情六欲远甚于外表所见,只因被强行潜藏于心底,就连自己都难以察觉
    执念有多深,心潭就有多深,处处结冰更是心境
    进他人的心域至多共情一二,但柳扶微此刻竟觉砭骨瑟缩,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一个人究竟要经历多少寒心的事才会让心潭下的树冻成冰山
    想到司照正受心魔折磨,柳扶微强行压下自己的心绪,仔细观察树底。心潭倒灌,大多数的琉璃球撞在这冰川之上,好些都碎了,形成一个个硕大旋涡,正随波缓缓聚涌。
    柳扶微朝最近的一个游去,才靠
    近,压抑感扑面而来,戾煞之气像随时能把人吸进去。但看那旋涡内的浮光掠影,如同真实的世界被挤压成一段段剪影。
    看来这些就是殿下的执念,他那一缕念识定在其中。
    柳扶微深吸一口气,试着去感受司照心跳,然而,不知是人沉在心潭之下,还是他执念太深的缘故,根本无从感受到他所在。
    她脑子一片空白。
    袖罗教的古籍里可没有说过沉潭后该怎么办。但若不能尽快找到本尊,任凭这些执念放大、聚拢,灵树一旦沦陷,那就为时已晚了。
    唯一的办法,就是进入旋涡,挨个找过去。
    只是,万一自己的神魂被他的执念侵蚀,变笨变傻那都算轻的了。
    柳扶微本能地瑟缩了一下。
    一想司照就此入魔,那个温柔又正直的殿下就要彻底消失,她又咬了咬牙想那么多做什么大不了等把殿下拉出来,再让他分一点脑子给自己便是。
    闪念一晃,她身子一倾,撞进旋涡中。
    原本颠倒的天地终于徐徐舒展,现在眼前。
    俯瞰琉璃瓦金顶殿,竟是东宫承仪殿。
    那时的后庭园处处花树挺拔,隐约可听埙声,循声望去,珊瑚长窗之后倚着一个正在奏埙的女子,几只漂亮的奇鸟在绿荫处嬉戏打闹。
    “母妃”
    身后三步远处走来一个衣着贵气的小男孩,虽只有四五岁,稚嫩的脸蛋却是干净又漂亮,一见到母妃,婴儿肥未褪的脸立刻漾成向日葵。
    小太孙来到窗前,小声地邀功道“母妃,我拿痒痒符吓跑了那个端侯家的姐姐,这回,父王又纳不了侧妃了。”
    难以想象殿下也会露出如此促狭的神色,若非腰间还系着情根君,双足不能踏地,柳扶微简直想奔上前去这样的小司照也太太太可爱了吧。
    太子妃放下埙,肃着脸批评了他几句胡闹,又道“阿照,你父王有延绵子嗣之责,难道每一个来东宫里的娘子你都要赶走不成”
    小太孙愀然不乐,耍起了脾性“父王答应过母妃此生只有母妃一人,他就应该做到,他若是做不到,当初就不该答应的。若不是因为父王,母妃又怎会”
    “没有嫁给你父王,母妃又怎会有小阿照呢”
    小太孙不再提了,他看向周围问“有这么多灵鹞”
    “七月半,鬼门开,今日是中元节,游荡在冥界的亡魂就会附在灵鹞身上来到人间”太子妃看小司照想要去触碰它们,连忙制止,“别碰,它们都非凡物,过盛的阳气会让它们失去留在此岸的力量的”
    小太孙却道“可师父说,来自彼岸之物,就该回到彼岸,待修得圆满自可再堕轮回。而不是留在凡间做一只无主孤魂,平白折损自己的功德。”
    太孙妃蹲下身,摸了摸他的脑袋“可他们对这个人间还有不能了却的羁绊,还想尽最后的力量来守护自己最重要的人,哪怕牺牲福报也不
    会后悔如果有一日阿娘也不在了,也许也会变成一只小小鸟陪在阿照的身边”
    小太孙拽着母亲的袖子,“不。我要母妃好好的,永远好好的。”
    “好,我们阿照最乖了。”太子妃淡淡一笑,看着他,“要不要玩捉迷藏”
    “要。”
    “输了的人,要答应对方一个愿望。”
    “母妃有什么心愿,尽管开口,无论赢还是输,阿照一定会尽力。”
    “母妃只有一个心愿,希望阿照可以平平安安长大,无论发生任何事,永远不要忘记自己的本心。能被爱着,也不会失去爱人的能力。”
    小太孙微微怔住,轻轻点了点头。
    阳光映照在母子二人身上,缱绻柔和,仿如时光停滞。
    仔细看,太子妃面目氤氲如画,不似真人,与小太孙在一起的场景也是零碎的时有声时无声到底只是五岁前的记忆,殿下心中母亲只是画中模样,就连声音也是模糊的。
    柳扶微漂浮在半空,心中有种说不出的低落。她唤了两声“司照”,小殿下果然没有听到。
    本魂并不在这儿。
    她心中暗叹一声,旋即拽情根离开,飘到半空时,却看这旋涡之中另一半黑夜,夜晚中的小太孙奔波于殿宇长廊,一个劲地唤着“母妃”,稚嫩的声音充斥着无助,如幼兽支离破碎的哀鸣
    画面再被折叠,又不知过了多久,柳扶微看到小太孙一个人孤零零坐在院子里,一只漂亮的灵鹞落在他的跟前,他的眼中眼圈发红,眼泪大滴大滴地砸在衣襟上“母妃”
    刹那间柳扶微明白了,皇太子口中所说的那只灵鹞,正是死后的太子妃
    是因不忍失了娘的小太孙伤心欲绝,以灵鸟之躯重返人间,而小太孙他
    他知道这只灵鹞就是母亲,更知道死灵鹞沾染阳气就会离开人间,可无论他有多么贪恋母亲的陪伴,最终他还是抱着他的母妃睡了一夜,送她离开。
    情根君将柳扶微带出旋涡,小小太孙孤寂寂的身影也逐渐远去、消散。
    冰潭寂寂,她僵着身子,顿觉心脏升起密密麻麻地疼,或因受了太孙殿下的这份愁绪所染,这一回,她听到了心跳的声音,就在不远处。
    柳扶微奋力上游,感受到心如擂鼓。
    此刻周围恰有三道旋涡。
    她眸光一亮,晓得殿下定然就在其中了
    于是试着拿脉望之光去分辨,然而自外往内看,一致的深邃黑洞,如同暗夜幽瞳,不可预测。
    时间紧迫,她顾不上许多,任意钻进一道旋涡
    入眼处,是苍青色的山峦,漫山枫叶流丹织就彩锦,夕阳之下,云朵弥漫,宛如红纱笼罩。
    柳扶微心下一震。
    这是莲花峰
    她落于峭壁之上,在难以置信之中,一阵马蹄声自崖下传来,俯首望去,但见山林原野之上,几位身姿挺拔的青年扬鞭纵马,风声飒飒,马
    似流星人似箭。
    一马当先的是一位蓝衣袖黄缎边的少年,高束的马尾随风飞扬,手持如鸿长剑,日头落了他一身,当真是应了那句
    公子只应画中有,诗词歌赋难形容。
    那便是,少年时期的太孙殿下么
    二更
    下
    几人勒绳于崖前高坡,纷纷下了马,应是骑行了好一段路,稍息整顿。
    “翻过此山,前边就是莲花山了。”少年殿下的身后,一名青年手指前方,“上回来这儿还是处处雪峰,想不到芙蓉未谢,此地竟已是处处红叶点秋屏了。嗳,山下紫荆镇的黄河鲤鱼最是鲜美,不如我们一块儿去尝尝鲜。”
    柳扶微定睛一瞧,说话的人居然是言知行言寺正。数年前他看上去比如今的卓然还要稚嫩,倒是他身旁有个样貌有六七分相似,看去却稳重许多的青年人道“知行,我们是来查案,不是游山玩水。”
    “知道了哥我,我也就是那么一说。”
    原来此人就是言寺正提过几次的兄长。
    如若柳扶微没有记错,当年的言知秋也曾是大理寺炙手可热的一号人物,太孙殿下的“左膀右臂”,左手是卫岭,右手便是言知秋了。
    司照见哥哥训起了弟弟,遂道“本就要住在紫荆镇上,不吃鱼吃什么。”
    此话一出,言知行很是高兴往太孙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司照道“何况,朝廷本是希望就此结案,事涉逍遥门案,危险自是难料,你们愿随我前来已是”
    言知秋立即道“殿下切不可作此想。此案本就是我们几人负责,之前一无所获,也就不了了之。是殿下一直没有放弃,如今有了新的线索,与殿下共查也是我们职责所在。”
    柳扶微听到那句“一直没有放弃”一时失了神,连叫名字都忘了唤。
    想到这些殿下昔日同僚都牺牲在神灯案,她几乎想要冲上前提醒点什么,然后才走两步想起这只是幻境,所有的事早已发生,根本无法改变什么。
    为缓和气氛,另一位看着心宽体胖的大叔笑道“总归是托殿下的福才能出来透口气,否则我现在还得赶录立簿呢。”
    年龄最大的老头儿一并逗道“按我说,我们此行是陪殿下逃婚来着。”
    司照道“黄司直,我这不叫逃婚”
    “是是是,殿下的选妃宴闹了妖异,可明明都查出只是个乌龙,殿下还不让我们澄清咝,这不叫逃婚,难不成还是公事公办”
    少年殿下的薄脸皮肉眼可见地红了。
    言知行心直口快,八卦问“真想不明白,殿下为何不愿成婚听闻此次选妃宴上的小娘子,个个皆是才华横溢、仙姿玉色,殿下都没看上么啧,借口啊都是借口。”
    见弟弟口出狂言,言知秋狠狠推了他一把,司照倒不以为忤,笑道“确实是借口。”
    言知行奇道“所以殿下究竟喜
    欢什么样的”
    司照轻轻摇首“没有遇到,无从知晓。”
    难得场面如此放松,胖大叔和老头儿也都加入讨论“我们殿下可是天下第一智者,自然也得是颖悟绝伦的姑娘勘配得上。”
    “那未必。说不定殿下喜欢武功好的,能像我们一样经常陪着殿下斩妖除魔,踏遍山河万里的娘子。”
    “哎哎哎你们,殿下是找妻子,又不是找同僚。何况殿下乃是储君,娶妃当端庄雍容,将来能够母仪天下的。”
    大概是因为天气太好,大家伙有一搭没一搭聊开,倒将当事人晾在一边。言知秋失笑“他们就是这样,嘴上没个把门的,殿下切莫见怪”
    “怎会见怪能够这样和大家随心畅谈,我很开心。只是现下我并不想成婚成家。”
    言知行“为何啊”
    这句,司照倒是未答,柳扶微所站的这位置,恰能看清他某种一闪而逝的落寞之色。她一瞬间就懂了因为一旦成婚,就意味着,亲生父亲会正式站在自己的对立面
    司照道“在我看来,缔结姻缘需得两厢情愿,娶妻更当付诸真心,承担责任,给予依靠;而生儿育女的前提,是有把握给他们一个幸福的家,可这些”司照淡笑之中带着一丝悲观之态,“我自给尚不足,谈何给予”
    在场众人应对太孙情况熟知一二,不由自主露出迟疑之态。
    最年长的黄粱却开了口“这里就我娶了妻、生了子,我有资格说道两句吧我父母早逝,早早地就一个人在长安闯荡,在遇到我家婆娘前,真的是有饭吃、有活儿,只想着等攒够了银子娶个温柔贤惠的也就满足了。可结果,她不止不温柔,还是个泼辣的性子,连多喝几口酒都要揪着我的耳朵嚷嚷嗐,可我这几日出门,耳根是清净了,浑身反倒不踏实了哈哈,这么说还怪不好意思的所以啊殿下,幸福这种东西,没有遇到之前,咋能说没有可能呢”
    司照琥珀色的眸子里浮动起柔和的光“多谢你,黄司直。”
    言知行亦凑趣道“就是啊。连殿下都如此悲观,还要我们怎么活”
    言知秋则轻轻拍了拍司照的肩“正因未知,向往与等待才有意义。只是殿下,倘若真遇到了这样一个人,你当如何”
    司照望向远处三分红叶秋“走向她。”
    他说这三个字时声音如春风拨弦,暮花落波一般柔和。
    柳扶微的心跳漏跳一拍,这才后知后觉想起自己没叫人,不禁道“司照”
    他没有听到。
    果然还是幻象。
    本该就此离去,她竟有些不舍。
    言知行、张柏等人连忙起哄“殿下你也太会了吧”
    言知秋则站起身,道“在此以前,且让我们陪着殿下一起等吧。”
    “正是追风赶月莫停留,平芜尽处是春山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会一直追随着殿下的”
    “嗬小言
    你这句引用得好殿下,你也来一句呗。”
    司照亦受众人情绪渲染,朗声道“吾与诸位斩黎明,一意孤行又何妨”
    那年,少年太孙手握如鸿剑,身畔同僚谈笑风生,斜阳与新月同挂于天,他的笑意虽不似少年该有的那般明媚炙热,眼睛却是亮亮的。
    柳扶微不忍再看。
    本以为所谓执念,必是痛苦至极的回忆,哪料这旋涡当中每一帧皆是他们一起斩妖除魔的画面。
    当她飞到高处,远远看他们策马而去,忽然之间有些明白,为何在罪业道上殿下始终不忘寻找同僚亡魂。
    那不是执念,那是他生命中最灿烂最纯粹的时期了。
    想到后来的结局,她只觉得整个人压抑更甚,而此刻心潭,波流更湍急了。
    还有两个旋涡,一大一小,大的那个散出的黑戾之气最是可怖。
    柳扶微判断道本尊往往会留在最为痛苦的执念里。
    这次想也不想,投身而入,脑袋才钻进去,心脏便开始距离列的跳动,所有的感官肉变得敏锐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不断地浸染她的每一缕神魂。
    这次当真是严重很多啊
    柳扶微死死咬牙,想着这回一看到司照就得喊人,决不能拖延时间。
    哪知一置身现实,既不见屋瓦房舍,入目处是墨云滚滚,烈焰阵阵。
    云端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身墨绿布衣,手抱古琴,身量虚无。
    柳扶微瞳仁骤然一缩。
    她险些要以为是串戏了。
    风轻
    他不是都没了百年了吗他怎么会出现在殿下的心域里
    所以这是神灯案
    她听到他说“司图南。你可知,今你以凡人之躯挑战神明,即是立下赌约,代价可由神明决定”
    赌约什么赌约
    正一头雾水间,她听到身后有人冷冷回道“若能取你神格,舍命又何妨”
    是司照。依旧是少年的他,只是高束的马尾被风吹散,看去颇为狼狈。
    风轻淡笑“我要的,是你的天赋、运势及仁爱之心,你,可敢应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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