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改呢?比如河边卵石、树上叶子、豆荚里的豆子,它们天生就是那样的。但它们又可以做成工艺品。做的过程,就要有所选择。选择了还要加工。比如蛋壳做成工艺品,那加工的过程便是创作的过程。你们不约而同选择了高中时期给你们留下深刻印象的女孩儿来写。
    这没什么不妥。这很好。少女如花,少年如诗,青春期的情愫如自谱的一首歌,一吟三叹地唱来,是值得写的事。
    但你们是否加工了呢?生活中有些事,原本动人,感人,正如上品的雨花石,那是无须加工的。
    但你们经历的那一种青春期的情愫,那一种和女孩儿之间的关系,还不能说是雨花石;而好比蛋壳,须以清漆增加光泽度,须着色,须画上图案,才可成为工艺品。
    你们几乎是仅将经历记录了,只不过记录时注意了修辞而已。而那是不够的,还缺细节、情节、典型性格的刻画及典型语言的锤炼。比如你的《小薇》,在第二段,写到“后来我们的感情升温,每次见面,却又不能不背着大人们”云云。无论就经历本身而言,还是就创作加工而言,以上一段文字中,该有着或可以想出多少新的细节、情节和情愫成分啊……写出来了,以后的思念,才有意味。省略了,仅靠对第一面的描写,难以支撑后来那么忧伤缠绵的思念……
    好比我在点评你的《小薇》时,举到的“人面桃花”的例子,设若诗人崔护,只见了那农家少女一面,再往,未遇,于是题诗,便决然构不成故事。一定是题诗之后,少女遗憾二次失缘,又有三次前往,少女的父亲当面说:“你害了我女儿了!”--于是奔入门中,才构成故事。小说即使不是项链,也起码是用珠子串成的手镯。见过一个珠子串成的手镯吗?那是戒指,是耳环。一篇正宗的小说,须有恰适其量的情节和细节。
    你的《小薇》,在情节和细节之量上,多乎哉?不多也。故不“恰适”也……
    以上写给你的话,也是写给同学大家的。
    《小薇》的构思,更接近诗。将诗转变为小说,不仅是原有成分的溶解,还须添加新的成分。
    因为小说或散文这一类“杯”,是大于诗那一类“杯”的器皿……就以诗词而论吧,让我们来分析李清照因思夫而写的《一剪梅》,词曰:“……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你和某些同学的写作,往往在“花自飘零水自流”处,便收笔了。或以为是含蓄,或因笔力不逮,文气不能继续下去,所以使人读之,总觉一切不够饱满。看李清照,接下来又佳句迭出。她追求的是饱满。“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仍其意难尽,于是再补一句“此情无计可消除”,还难尽,于是又有了“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之千古名句。
    又比如她的《凤凰台上忆吹箫》,词曰:“……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已经“欲说还休”了,还是要继续说,“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这就说穷道尽了吗?未也,复加“休休”二字,仍自觉难罢难了,于是再写“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直至最后“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离情别绪,写到此种程度,任谁也不能再多添字了。此时,只有此时,多一字,乃画蛇添足。但少一字、少一句呢?那亦非恰到好处。
    或者你们会认为,词牌要求了句数,不写够不成一首词!错矣。凑句数对李清照还不简单容易吗?她可以笔锋一转写开去呀。但她偏不,一句句,一层深过一层,浓过一层,全写的是那一个“情”字!因为她太明白“饱满”的意义了。
    诗、词这样,小说散文同样如此。这里有一个“饱满”与“含蓄”,浓淡相宜的问题。对写作有一种误解就是,以为“含蓄”便是“点到为止”,以为“饱满”意味着铺张。不然。
    有魅力的含蓄,就是“饱满”的另一种表现方式,是高度凝练后的“饱满”。好比多种维生素合成的维生素片,每日只需一片,足够了。但人不可以每日只服维生素片而不食蔬果。同样道理,含蓄在文学中不能代替“饱满”,那就只能以“史笔”写作了。
    先有“饱满”在心,后有含蓄在纸。心中无“饱满”,纸上无含蓄可言。那不叫“含蓄”,是苍白,是缺乏“原材料”。
    寥寥数字皆是情,诗句也。
    一个情节甚或一个细节,往往足以撑起一篇散文。但小说又不同,往往需二三情节,多个细节。为了“二三”,胸中要预想“五六七”,优选之;为了多个,写前要有更多,反复掂量,留取最想留取的。
    同学们普遍存在的问题是--只有一块“石子”,便自命一个名,拿出来给人看。这不行。有了那一块,为了将那一块“搭配”得更好看,需再直接或间接地从记忆中、生活中去寻觅。
    总而言之,小裴若悟明白了个中道理,今后定会写出极有诗意的散文和小说!
    我期待着……
    致俞德术同学
    德术:
    在我心目中,你是我们这个选修班上“背景”相当厚实的一名学子。
    “背景”一词,是指你成长的那种家庭环境和农村环境。我绝不崇尚穷困。我是自穷困中长大的,深知穷困对于人类希望快乐的天性是多么冷酷的剥夺。我和你一样,从少年起便担负着很大的家庭责任。我从你身上看到了那一种熟悉的责任感。对父母的,对弟弟妹妹的。你在给我的信中,曾写到你认为自己在尽到那一切责任之前,甚至没有理由和资格谈情说爱,这一点像极了我。我32岁才迟迟结婚。倘我还不结婚,早已超过了结婚年龄的弟弟妹妹,便都将因我而继续推迟婚事。所以你的那一种家庭责任感,我是特别理解的,也特别令我感动。我们选修班的同学,无论男生女生,都是有责任感的。只不过与你所身负的那一份责任感有区别。比如有次我与一名女同学交谈,她说--为了有朝一日回报父母之恩,要求自己必须刻苦学习,希望能获得更高学历,希望由此能在将来找到一份理想的工作,收入高些,使父母过上较幸福的晚年……
    这也是一份责任感啊。也令我很感动。这一份责任感,成为学习动力,进而成为以后实现具体人生愿望之动力,我以为是很符合人类美好本能的。我们的周研同学,有次我和她交谈,才知她是贷款上的学。这是为了减轻父母的经济负担呀。这种志气当然使我感动,使我钦佩。
    从前在中国,在大学,一谈起责任感,便是应为国家怎样,应为民族怎样,应为社会主义怎样。从前和现在,有没有不计小责任--对父母、对家庭的责任,只心装着某种大责任--对国家对社会的责任的人呢?可以肯定地回答,有的。他们都是些高尚的可敬的人。比如现在日夜奋斗在抗击“非典”第一线的医护人员们,便都是为了大家,为了别人,而不顾小家利益的可敬的高尚的人们。
    但依我想来,时代毕竟不同以往了。无论个人的能力多强,也是难以造福全社会的。全社会的文明进步,那是要通过集体的、集团的优势整合的能力来推动的。而在一般情况下,一个人的责任感,也许正是通过其与家庭成员的关系,与某一集体其他成员的关系逐渐形成的。我不相信一个对至亲者比如父母兄弟姐妹都少有责任感的人,在集体中会对其他成员有什么奉献精神。我更不相信,如果一个人对集团中的其他成员毫无相互责任感和温爱之心,他会是一个对国家对民族对社会的大责任义不容辞的人。当然,个别的事例是有的,我们这里谈的是普遍。上一堂课,坐在我身旁的锦州女孩咳嗽不止,甚至跑了出去,而我们的晨晖同学立刻奔去表示关心。这个细节也使我感动啊,并给我留下深的印象。晨晖的这一举动,使我们选修班这个集体,体现出了一种温暖。几乎你们平时一切良好的表现,只要我看在眼里,心中都会感动,并且由此更爱你们……
    德术,在给你的信中,为什么说了这么多别人呢?这乃因为,我特别重视一个人有无亲情责任感这一点。从前我们不重视这一点。那是不对的。亲情责任感体现在你身上最为强烈。你与其他同学不同,你不是独生子女,你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你不打算考研了,除了为父母着想,也是为了早日参加工作,能供妹妹上学。毫无疑问,你还有一个愿望,早日用自己的工资为家里盖一间像样的房子!关于你的家乡及你的家,已有同学去过了,我们也从你一切的写作中了解了。我想,我们应感激你通过你的写作,使我们了解了发展中的中国的另一部分现实。它在减少,但还令人遗憾不安地存在着。了解这点,对每一个中国人尤其大学生很重要!因为,你们中如果有人以后有了为社会多做贡献的能力,那也许将是和大学时期的这些了解有关的。在今天,不是所有的大学生都肯把自己穷困的家境写出来给人看的。原因不言自明。而你有勇气写出来,并且你写得满纸真情。故,老师对你的特别关注,未尝不包含着敬意。我想,我们大家都会这样相信--倘我们的俞德术稍有能力,是不会拒绝为自己穷困的家乡做一份贡献的。倘他以后成为富人,一定会为家乡盖起小学和中学的。你对自己亲人的责任感,使包含老师在内的我们大家对亲人的责任感,在以后的某一天可能升华为一种更具内涵的责任感。
    下边就该谈到你的《父亲》了。
    《上海文学》的编辑来信认为,《父亲》不像小说,像散文。而作为散文,又太长。
    这位编辑是我的朋友。她说得对不对呢?也不见得全对。因为当年我的《父亲》也差不多是类似的写法,发表后获了全国短篇小说奖。鲁迅先生的《孔乙己》,也是被视为短篇小说经典的。不以所谓故事来构成,以写人物为初衷,这样的小说,古今中外范本很多。但我这位编辑朋友的话,又有很对的地方。那就是,作为一份刊物,都是分了栏目的。既有小说栏目,也有散文栏目。两个栏目每期并存,对所发作品,自然便会有文本特点的要求。也就是说,要求发在小说栏目的作品,其小说特征应是鲜明的。而以这一点来看《父亲》,它的小说特征,就不如《少年与邮差》、《午夜》和《天意》鲜明。我在谈到《午夜》时,为什么用了“正宗”二字来评说呢?因为它小说之文本特征鲜明。还有你的《少年与邮差》和同江的《天意》,它们之小说文本特征鲜明于何处呢?那就是--不但有情节,而且情节有转折。有转折就有起伏。恕我省略跌宕二字。其实《午夜》是有跌宕的。小说中人物之一驾车撞人了,于是倾家荡产,这是情节;他的朋友在午夜重蹈覆辙,这是同样情节陡然转到了另一个人物身上;作为朋友的人物劝其干脆将伤者轧死,后者起初怕受天谴,但终于那么做了,情节在这个过程中起伏之,跌宕之;又有了后来知道轧死的是自己妻子的情节,以及最后杀了自己朋友再自杀留下一桩谜团重重的疑案的情节,可谓一波三折。同江的《天意》,也有这一特征。《父亲》,考大学这一件事,构成了情节。第一年落榜,是谓转折;第二年迟迟未收到通知,是谓对转折的进一步铺垫。然而,铺向哪里了呢?如果铺垫出了另一新的情节,那么将有跌宕出现。但没有,一接到入学通知,小说全部起伏的因素,宣告平息。于是只剩下了一家人以及读者对外出的弟弟的思念,结尾弟弟也回来了……
    你写的更是生活。但作为小说而言,接到大学通知书,一直到入了大学,到写这一篇小说时为止,弟弟仍杳无音讯,索性以悬念结尾,或便像小说了。小说应“高于生活”这一句话,也可以理解为--小说为了保持其文本的特征,当对生活进行“改造”。“改造”得如何,即创作性也。
    我曾讲过,小说是需要技巧和经验的。这是它不同于散文的方面。但我仍认为,《父亲》写得很好。
    普遍而言,同学们对小说的文本特点还都不太善于驾驭。这没什么。我以为。谁都不要因此妄自菲薄。大家进步都很快。
    若提笔想写时,掂量来掂量去,素材不足以构成小说的话,不必非写小说。
    我给你们讲小说,其实主要是培养你们另一种思维方法。而你们不必拿小说难为自己。
    你的第二篇作品,应交我看看。你的那一篇《我的初恋情敌是我的弟弟》,我当时曾在课堂上说,没什么值得改的价值。现在想来,武断了。其实也可以改,而且能改好。
    它的基本内容无非如此:少年暗恋上了村里一个比自己大几岁的少女。这是人间常态,许多人都有此经历;孰料,自己的弟弟也爱上了那少女。兄弟俩因暗恋相互猜忌、嫉妒,但毕竟是手足,于是还暗中相让,而少女浑然不知……若干年后,少女嫁走了,小村对于兄弟俩更没了美好的色彩……再若干年……嫁作他人妇的少女回村了两次,然已失去当年少女时的水灵,憔悴如中年女人,那是被穷愁的生活改变的。已是大学学子的“我”,应与当年的恋人有短暂接触,那种情形、对话,你自己去想象。
    该注意的有几点,第一,她对“我”兄弟二人对她的暗恋,始终浑然不知。正因为这样,成了大学学子的“我”又见她时,她或许会因为已婚了,便完全以长辈的口吻跟“我”说话了吧!第二,弟弟年龄太小,对她的暗恋,当纯粹是儿童式的,半懂不懂,朦朦胧胧,却又因是弟弟,便理所当然地认为哥哥什么事都该让着自己。第三,兄弟间的矛盾、冲突、和好以后,仍有一次同时见到她的情形,要写出一方浑然不知,而兄弟俩心照不宣的情况之下,三人间的微妙对话、神情、细节。第四,再见到被生活改变了的她时,弟弟内心的情愫波动,似应强烈于哥哥。我想,结尾应该是这样:长大了的弟弟,独自号啕大哭;而身为大学学子的哥哥,不知如何安慰。村子到那时只剩下了老弱病残,年轻男女都到外地去了……
    对你,这次就写这些吧!相信你能改好那一篇……
    致杨蒙蒙同学
    蒙蒙:(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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