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风沿着学生们经常走的那条上学的路,吹开沿途的料峭和在冬天不曾见过的鲜花。
    安腾坐在教室里,下午他来得太早,教室里除了田尘和他,还有几个中午不回家的走读生正趴在桌上睡午觉。
    田尘撑着脑袋,春天的暖阳将他的课桌一半儿照亮。为了避免被晒到,他朝安腾这边挪,靠在安腾身上,却面朝窗外。天空一阵鸟群飞过,户外是一片金黄的色彩,轻风拂过绿叶,行人些许。这是一个慵懒的午后。
    这些天都是晴天,安腾和田尘骑在自行车上时,阳光透过树叶,斑驳的光线有些刺眼。
    周四下午两节课后是自由活动的时间,下课铃响,几位男生跑出教室,去操场上打球。
    安腾不急不忙将桌子收拾好,才跟田尘去乒乓球场。韩炬桐早就跑了下去,帮忙站好位置。
    田尘想起去年高二的时候,一共八张球台,他们班能占六个。韩炬桐跑慢了点,只占了两个球台。今年的高一生喜欢的乒乓球的特别多,去年球台有时都空着没人用,今年一张球台四五个人一起用是家常便饭的。
    “尘哥,等会不会下雨吧。”安腾打着打着,突然停了下来,指向天空,山那头的一片乌云似乎将要袭来。
    田尘一只手撑在球桌上,侧头看向安腾指的位置。
    “那要不不打了,我回去拿伞,先去把饭吃了。”田尘放下拍。
    “行。”排在田尘身后的人拿上拍子,跟安腾打了起来。
    春天傍晚,天空些许乌云,气氛有些压抑。风吹过教学楼的楼道间,呜呜作响。让田尘想起在福利院时,下雨天,穿堂风过,也总会呜呜乍响。
    他还没走到教学楼里,天上的雨便下了起来,雨点从空中洒下,田尘不由得加快脚步。
    刚拿上伞,田尘三两步跑下楼,打着伞往前冲。
    雨不大,没有夏天时噼里啪啦的,似瓢泼倾盆;雨也不小,不像初春的细雨连绵,似丝丝细线。
    当田尘跑到操场另一头时,他打着伞,看不清乒乓球台还有多少人,只是听见雨水滴落在球台的声音,以及,乒乓球在球台上弹跃,溅起水花。
    田尘举了举伞,视野开阔。透过灰暗的伞棱,他看见安腾正和其他人打着球,他们被雨打湿,却还在雨中打着球。雨幕丝丝连绵,像一席帘子盖住薄薄的青山。
    安腾把外套披在头上,一只手固定外套,另一只手拿着球拍打球。他里面穿着学校的校服短袖,皆是湿漉漉的。校服贴在身上,像是半透明的薄纱盖在身上。
    田尘走了过去,把雨伞举过半边,替安腾遮一遮雨。地上打湿,球台也湿了,两人已经不能算是打球,只是站在原地,把乒乓球从这边拍到另一边。
    但尽管如此,就是这样无聊又简单的事情,他们也没有要躲雨的意思。
    “你头发都打湿了。”田尘趁对方捡球时抚摸着安腾的发梢。他们挨得很近,能轻易地搂住彼此的腰。
    “等会儿去找宿舍找住读生借一下浴室洗个头,然后把头吹了。”安腾说,“然后再去吃饭。”
    “你找谁借,蛋总(韩炬桐)?”
    “嗯。”安腾点点头,向大家告别,找韩炬桐借了寝室的水卡,他跟田尘两人打着一把小伞走到寝室。
    “话说,为什么叫他蛋总。”田尘问道。
    “卤鸡蛋啊。”安腾笑道:“然后现在叫人都喜欢加‘总’‘董’这个后缀,所以就叫蛋总了,有时候他们叫你也叫田总。”
    “哦。”田尘似乎明白了,“安总好。”
    周四下午的寝室楼没多少人,两人笑得很开心。笑声混着雨声,传遍整个一楼楼道——高三的寝室都在一楼。
    进了寝室,安腾脱掉上衣,露出精瘦的背部,田尘坐在不知道谁的床位上,等着安腾洗完头出来。
    但他无法干坐着,起身巡视一下宿舍。川中的宿舍都是八人间,高二田尘住校时因为刚好只剩他们四人,所以才是四人间。论床铺位置,还是八个床铺。
    寝室卫生很干净,一看就是下午才做过,阳台的洗衣池旁放着一盆水,水里泡着几双还没洗的袜子,阳台外晒着鞋子,不过正下着雨。
    田尘一回头,看见安腾拿了个小板凳坐在浴室里,一只手拿着莲蓬头冲头。
    “要我帮忙不?”他问道。
    安腾关掉水,随便从架子上的沐浴露选了一个,抹点在头上。
    “不用。”他说。
    “要不我帮你找找吹风机在哪。”
    “好。”
    田尘走到柜子前,其实很容易找。柜子一打开便是黑色的小功率吹风机。
    安腾随意冲了两下头,将头上的泡沫冲洗掉后便赤着上身走出浴室。头发上沾着水珠,将他稍长的头发压了下来。
    “没毛巾吗,擦一擦,别感冒了。”田尘问。
    “没毛巾,用他们的也不怎么好。”安腾弯着腰低着头,不让水滴在裤子上。
    田尘想了想,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帮安腾擦擦头。
    “你外套我擦头晚上穿什么。”
    “没事儿,等会用吹风吹一下就干了。”
    安腾坐在凳子上,田尘帮着他吹头发,吹风的功率很小,吹了许久头发才干。头发吹完后就是安腾和田尘两人的衣服。
    “冷不?”田尘吹着衣服问。
    安腾现在还赤着上身,他抱着双臂,故作夸张:“有点。”
    田尘把手上的吹风和湿衣服递给他,安腾有些不明所以的接过,自己吹了起来。田尘站在他身后抱住他,身上的阵阵凉意被驱散。
    “暖和了点吗?”
    “嗯。”安腾有些不好意思,“特别暖。”
    两人就这么抱着,安腾吹着衣服。走廊传来脚步和熟悉的声响。估计是其他打球的人回宿舍来洗澡了。安腾有些应激般想将田尘推开,但他两只手一只拿着吹风机,另一只手拿着湿衣服,有些腾不开手。
    韩炬桐等人从户外回来,身上还滴着水珠。看见田尘和安腾抱在一起也没什么反应,只是在争抢谁先洗澡。
    似乎在这个年纪,男生之间搂搂抱抱之类亲密的举动反而是兄弟感情的象征。没人会想到其他的地方上去。
    韩炬桐脱掉上衣,还在跟纯潘比较两人谁胖谁瘦。
    “这还用比,一看就知道了。”紧随其后的王中成吐槽道。
    纯潘拍拍韩炬桐的肚子,“比上学期胖了不少。”
    “过年的时候吃太多了。”韩炬桐也拍拍自己的肚子,在寝室的众多人里,他确实算比较“胖”的一位。
    “谁身材最好?”纯潘说,他装模作样秀一秀自己身上的肌肉,然而他是个竹竿身材,瘦高瘦高的,没有什么肌肉。
    “肯定是安腾。”韩炬桐看向正被田尘抱住的安腾。
    田尘这才放开抱住安腾的双手,安腾站起身,露出自己有型的身材。
    “尘哥身材怎么样?”纯潘好奇道。
    毕竟在场的所有人,除了安腾其他人都没见过。
    “挺好的。”安腾说,“跟我差不多。”
    “哇?”韩炬桐惊讶道,“我还以为尘哥这种学霸不怎么注意身材,穿着衣服看起来感觉是跟纯潘一个样子。”
    “其实还是有点肉的。”安腾笑道,心里补了一句:应该是最近被我投喂多了点,所以长肉了。
    田尘很少在同性面前谈论起自己的身材,也很少参与这种话题的讨论。在他眼里,无论是异性还是同性,都是授受不亲的那种。但安腾像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例子,他从小野在外面,像是一个放养的宠物,无论多么开放的局面,他都可以坦然自若。
    安腾朝前挪了挪,挡在田尘身前,衣服大致已经吹干,他穿上衣服,把水卡还给韩炬桐,说了声谢谢。带着田尘走出寝室。
    “是不是感觉谈到这种话题就特别难堪?”去校外吃饭的路上,安腾问道。
    田尘打着伞,面无表情,似乎还在思考刚才的话题。
    “嗯。”他木讷地点点头。“我总感觉跟除了恋人之外的人谈论这种话题,有点对爱情不忠的感觉。”
    他和安腾挤在伞中,田尘声音很小,“就像是异性恋在女朋友面前对一群女生挤眉弄眼一样。”
    “但他们不是同性恋呀。”安腾说,“我们是同性恋,用我们的眼光看待是这样,但是他们是异性恋,所以在他们面前说这种话题的时候,你得带入他们的眼光。”
    他把田尘搂入怀里,接过他手上已经沾满汗渍的雨伞把,“在他们眼里,我们刚才只是讨论身材,跟忠不忠于爱情没有一点关系。他们也不会看到我或者你的身材而有反应。”
    “但我就是感觉……害羞?”
    安腾哈哈笑了两下,“那以后有这种话题,我给你挡枪就行了。”
    “安腾,你从小到大都是这么过来的么。”
    “差不多吧。”安腾有些无奈道:“就像走在路上他们讨论几点钟方向有个女生很好看,这种情况我也只能站在队伍末尾,装作自己也很感兴趣一样。”
    “尘哥,有时候我真的不想装下去。”安腾捏着田尘的手,似乎这是他黑暗世界里的一束光亮,“感觉在他们面前我就像戴着一个面具,他们只认得面具,从来没见过面具下面的我。”
    两人走进学校对门的小吃街的巷子口,来到秋竹店里。安腾继续说道:“但我又怕他们哪天真的看见面具下的我之后,又会被吓跑。”
    “那就等毕业的时候把面具摘下来,不管他们会不会被吓跑,反正毕业了,从此天各一方。”田尘说,“也不行,以后要是有个什么同学聚会,那岂不是很尴尬。”
    “除了我和白姐,你还跟其他人说过吗?”田尘问道。
    “有啊。”说到这里,安腾突然有些伤感,“夏天哥和江飞哥也知道。”
    似乎是为了不让悲伤的话题继续下去,安腾主动问:“你呢?”
    “我跟我初中同学说过,跟小马也说过。”田尘有些故作轻松道:“可能我一直都没带面具,转到川中之后突然要戴上面具了,却找不到面具在哪了。”
    两人走进店里,没有再讨论这个话题,点了两份饭。
    饭后为了赶时间,没有在店里过多停留,撑着那把小伞,两人又拉着手走回教室。走到学校那条不宽阔的马路上时,本来拉着的手很默契的分开了。
    在外面时,就连牵个手都要小心翼翼。
    回到教室,似乎是因为下雨天,许多同学路上都被耽搁了,教室里并没有多少人。
    似乎是今天的事情有点扰乱了思绪,田尘坐在座位上靠着安腾的肩膀。靠着靠着就滑了下去,枕在安腾大腿上,侧头他能闻见安腾身上一直没变过的那种味道。
    沐浴露、花露水、微风、骄阳。
    还有一种说不明道不出的味道,非要比喻的话,田尘闻到这个味道,会想起今天下着雨,但安腾却执意要打球;会想起盛夏夜晚里,蝉声混着穿过小巷的风声,烛火点亮整个世界,融成一句我喜欢你;会想起多年以前,在紧张害怕的岁月里,有个关心自己的哥哥。
    六点多钟,教室里的人渐渐来齐,安腾抖了抖自己已经被田尘枕得发麻的双腿,田尘这才醒来,发觉自己刚才已经睡着。
    他起身看了看时钟,“我睡了一小时?”
    “嗯。”安腾用笔点了点田尘眉心,“懒猪起床了。”
    田尘有些生气道:“怎么没叫我?”
    “我故意的。”安腾微微笑起。
    田尘微微嘟嘴,一时间想不到什么报复安腾的手段,于是说道:“罚你当一周的司机。”
    “不是一直都是我在骑车么。”安腾揶揄道。
    尘哥:……
    晚上快下课时雨停了,田尘也不用帮安腾在自行车上打伞。安腾骑着自行车,身后载着田尘,他骑得比较慢,刚下过雨的天,路还是湿的。骑太快容易出事儿,而且自行车挡泥板有点短,骑太快容易溅上一身泥。
    他们路过公园,雨后的公园散发着一股泥土的芬芳。路灯玻璃罩上的水珠还未落下,暖黄色的路灯光被折射成美轮美奂的形状,然后又散在黑暗的夜空中。
    “今天是哪首诗?”田尘问道。
    “让我想想。”安腾沉思一阵,“阿房宫赋吧。”
    “起头。”田尘命令着。
    夜里的两人穿行在一个又一个路灯微微的灯光下,混着青草与泥土的芬芳的夜里,传出一声声青春的诗句。
    春天的雨不像是冬天,一连就下好几天,也不像夏天,一下便是大暴雨。春天的雨静悄悄,有时下在夜里,有时下在早晨。
    安腾和田尘两人晚上还是同居,安腾妈妈休息回家的几天,田尘便回家住。自从上次安腾和妈妈视频时田尘一声问好,三月份安妈妈休假回家时看见田尘也在家里,她越看越喜欢这个小同学。
    要不是下午要去学校,她都执意让田尘留下来吃晚饭了。
    早晨六点钟,闹钟还没响,已经习惯这个点起床的两人不约而同的醒来。
    “我草,尘哥快起来看。”安腾站在窗户旁说。
    田尘揉揉眼睛,昨晚辅导安腾睡得太晚了点,现在脑袋还有些晕乎乎的。他走到安腾身旁,看见窗户外一片白雾。
    “这是起雾了?”他问道。
    “嗯。”安腾点点头,“今年这雾也太大了,能见度估计只有五米。”
    他转头,田尘已经去洗漱了,他一边刷着牙一边说:“那今天就不骑自行车了,免得出事儿。”
    “好。”
    安腾朝着手指上哈了哈气,在窗户上工工正正写下自己的名字。
    “尘哥,你也来写个。”他招呼道。
    田尘一只手刷着牙,另一只手在安腾名字旁写下自己的名字。
    然后两人很默契的把手指都放在了窗户上,一人画了一半的心。
    于是窗户上的画变成了“田尘?安腾”。
    今天骑不了自行车,以往能骑车的时候还能在床上磨叽一会儿,或者在房间里 享受一下二人世界。
    但是今天显然不行。
    两人穿好衣服,走进昏暗的楼道里。
    趁着电梯还没上楼,田尘捏着安腾下巴,把他的头转向自己,然后微微踮起脚尖,在他唇边留下吻痕。
    “你牙膏是不是没刷干净。”安腾问道。
    “有吗?”田尘拿出手机,打开屏幕的亮光照在自己嘴边儿,“帮我看看?”
    安腾用手指抚摸着田尘的嘴唇,“嗯,是没刷干净。”
    其实是刷干净的。
    “帮我擦一下。”田尘说道。
    安腾俯下身,“我亲回来。”
    “随你。”
    两人嘴唇相碰,渐渐的又不满地开始互相索取,但电梯的提示音让两人止步于此。
    买好早餐,他们边走边吃。
    起了雾的上学路上像是在走迷宫一样,只能看到眼前一点点视野。旁边马路上的小车都开着最亮的灯光,慢慢前进。
    “我怎么感觉起雾的时候空气还挺好的。”田尘吃完早餐,伸了个懒腰。
    “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安腾附和道。
    “什么感觉?”
    “青春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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