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荒唐的局面,不是没有有识之士为之扼腕,为此大声疾呼,但都石沉大海,甚或是肝脑涂地。
    这一切都是因为李辅国一手遮天,故意纵容吗?李辅国固然其罪可诛,南衙诸相同样难辞其咎,当然还有奉天承行,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他们一代一代养在深宫之中,信心和能力都在退化。
    就在他们彻底失去控制武将的自信,而将兵权交给宦官那一刻开始,这一切都无法避免。”李药师微微闭上眼睛。是的。
    他当年就是这么说的。为此他声称要召集天下的精英俊杰,建立一支超越六朝国界的独立军队,内惩不法,外御强敌,为天下带来永久的太平。自己就不该允许他在天策府胡言乱语!
    结果靠着画的大饼,被他硬生生拐走一批自己最优秀的学生,去为他所谓的梦想征战。更可恨的是,他构思的军队尚未成形,姓岳的自己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简直是王八蛋!
    然后是王哲,搭上了地位、名声和所有的信用,不惜一切代价建成左武第一军,去寻找他预言中的域外强敌,直到尸骨无存。李药师睁开眼睛。
    现在终于轮到自己了吗?一名蜂腰猿背的矫健汉子团身从檐下翻出,宛如一只轻巧的狸猫跃进大堂,毫不见外地拉开墙边的抽屉,埋头翻找起来。
    李药师紧皱的眉头松开,一脸无奈地说道:“行了,抽屉里那点儿吃的,早被你们几个摸干净了。”
    “不能吧?这些年都没再补点儿?”薛礼脑袋几乎钻到抽屉里“可别赖我啊,这里头的果脯蜜饯,都是谢小子先摸的。我是看他暗地里吃的香甜,想起教官教导我们说有福同享,才叫上几个兄弟替他同享了。”
    李药师板起脸“幼度已经拿到北府兵的兵权,你呢?”“我也快了。”薛礼头也不抬地说道:“这趟回去,大概能混个禆将。银枪效节都八千精锐,我差不多能管五十个。再努把力,六十岁之前混到牙将,就能管一二百号人了有了!”
    薛礼猿臂一展,从最下方的抽屉里摸出一罐蜜饯,抓了一颗丢到嘴里,含混说道:“我都饿两天了嗯,还是老师的蜜饯好吃!”
    自家几位门生就属这个是惫赖货,李药师无奈道:“你怎么回来了?”“我在路上遇到一队商贾,觉得路数不大对,就让手下的兄弟先走,缀着他们探探风色。”
    薛礼抱着蜜饯罐子在卫公对面坐下“是从秦国来的,一直停在城外,直到前晚半夜,有人从城中来投。”他笑了笑“是李宏。”李药师道:“帛十三?他来何事?”
    “谁知道呢。”薛礼一边说,一边抱着蜜饯猛吃“反正他没去占城,反而来了长安。哦,入城之后,唯一见的就是那位程侯。”李药师若有所思“看来程侯入宫之前。就是去见的他。”
    薛礼抬起头,愕然道:“程侯入宫了?他入宫干嘛?不会是跟帛家勾搭上了吧?”“皇上驾崩,江王继位。”卫公道:“就在刚才,李辅国因为在宫中作祟,被程侯分尸,死无葬身之地。”
    薛礼一拍大腿“怪不得呢!姓程那小子如今名声在外,跟他打交道,指定得出乱子!不是谋逆,就是造反,怎么大怎么来!
    帛十三刚在秦国闹过一场,巴巴跑到长安来,八成就是看中程侯这独门手艺,指望能借花献佛,给帛家哥几个尝点儿鲜。”
    “啧啧,”薛礼感叹道:“撞上姓程的,帛家老九怕是也要倒霉。”“长安局势已定,这漟混水你还是别碰的好。”卫公道:“尽早回魏博。”
    薛礼悻悻道:“乐从训那厮倒是狡猾,我从北到南兜了一圈也没逮到他。”“先放他一马。回魏博再见机行事。”
    “这就回去多没意思?”薛礼将一把蜜饯丢进嘴里,含糊道:“我听说,东南那边出了什么事?”李药师道:“淮西作乱,内侍省把消息扣下了。”
    “呸!”薛礼吐出一只果核“这帮混帐!藩镇混帐!宦官更是混帐!”墙上的地图薛礼早已滚瓜烂熟,不用看就知道,淮西的吴元济在藩镇中算不得最强,但位置至关重要,正好卡在赋税重地东南八镇与京师长安之间。淮西作乱,东南的赋税就不用指望了。
    可大唐的朝廷如今就靠东南的赋税撑着,一旦东南有失,唐国这摊子不用推就自己倒了,接着他眼睛一亮“哎,这要是闹大了,会不会让咱们带兵啊?”“你想带兵?”“做梦都想啊!”李卫公沉默下来,心里却是一声长叹。程宗扬挥刀斩下的一刹那,他从太皇太后的表情中察觉出一丝不妥,但那小子用帷帐包着屁股,放了句话就赶紧蹿了,跑得比兔子还快,等太皇太后返回寝宫。
    他有意前去细究原委,但从殿中出来,遇到了教官李牧,告诉他程侯那位谋士已经在府中等候多时。
    并且带了一句话:卫公今日入宫已是大错,逗留不去更是错上加错。若想保全天策府,还请速回。贾文和还在董卓帐下时,李药师就听说过这个善于揣摩人心的智谋之士。
    若论兵法、战谋,李药师自负不弱于人。若是两军对垒,以一敌十,亦可破之,以一对一,天下绝无敌手。
    然而朝堂之上,自己却如陷身泥淖。上是君王的敬而远之,左右是同僚的笑脸与恭维,前是宫中圣旨,后是朝廷法度。
    任凭他战阵无双,可找不到对手,看不见敌人,生生被缚住鲲鹏之翅,难上青天。略一思忖,李药师便有了取舍。天策府与太皇太后孰轻孰重,并不难权衡,那位贾先生果然没有让自己失望。
    虽然看起来有些疲惫,但言辞依然锋利,没等自己开口,就径直说道:“江王英锐奋武,刚强机敏,嫉恶如仇,诸王莫有其比。公主以江王代绛王,于公于私都是上上之选。”
    以往传言的两位储君,安王温和敦厚,陈王性子跳脱,平心而论,私下里李药师都不看好。毕竟国家危亡,亟待明君,温和则难免受制于臣下,局势只怕更加糜烂,跳脱则易为臣下所趁,恐有不测之祸。
    至于另一位绛王,李辅国等人选他,恰恰是看中他秉性懦弱,易于摆布,实在不值一提。相比之下,锐气十足的李炎无疑是可以选择的最好人选。
    也幸亏太真公主既有急智,又有担当,危急关头,以江王代绛王,如同神来一笔,局势随之大变,李辅国的覆没,仇士良、程元振等人的投靠就是明证。
    可贾文和接着话锋一转“世间万事,有一利则有一弊。英锐奋武,失之躁进。刚强机敏,难免多疑。嫉恶如仇,御下则必然严苛过甚。请卫公三思。”
    李药师道:“国家沦落如此,若江王能一扫沉疴,严苛些又有何妨?”“敢问卫公,天策诸将可能做到曲意奉迎?”李药师默然不语,如果连自己麾下的将士都学会了曲意奉迎,天策府又何必苟延残喘?良久,他开口道:“吾等身为军人,自当听从君命。”
    贾文和仿佛没有看到他的为难,径直追问道:“敢问卫公,若是宫中要杀安王和陈王呢?天策府还要唯命是从吗?”李药师沉声道:“为何要杀安王和陈王?”
    “江王的皇位如何来的?”捡来的,或者说太真公主硬塞给他的。江王本人的因素反而是最小的。也就是说,单靠李炎自己,根本与皇位无缘。李昂驾崩前,安王的皇太弟和陈王的皇太侄都有所传言。
    但李炎会因此杀掉安王和陈王吗?不可能吧?大唐立国以来,每逢帝位更迭,几乎都伴随着杀兄屠弟的血雨腥风,即使最圣明的文武皇帝亦不能免。
    李药师不会骗自己,说江王义气过人,必然兄弟情深,绝不会对兄弟子侄举起屠刀,但退一万步说。
    即使真杀了安王和陈王又如何?昔日文武皇帝杀兄屠弟,胁迫父皇退位,不依然是一代明君?治下难道不是盛世?作为征战沙场的军人,李药师早已摒弃了妇人之仁。
    如果大唐真能够重回盛世,便是以安王、陈王的性命为祭又何妨?李药师双手抚膝,不动声色“先生要说什么?”“杀安王陈王倒也罢了。
    若是他日赏赐太真公主白绫呢?”李药师霍然变色,身上的铁甲铿然作响“荒唐!”太真公主可是一手将李炎扶上皇位,恩大于天,双方怎么可能反目成仇?除非李炎若是要杀安王、陈王,太真公主必然会拼死护着二王。
    李炎会因此迁怒太真公主吗?不可能!以李炎的性情为人,顶多是懊恼,或者生两天闷气,绝不可能恩将仇报!贾文和望着他“这就是天策府覆亡的祸源。”即使李药师再不擅长政治,这时也听懂了。
    天策府对君主的忠诚固然无可置疑,但假如真要在李炎与太真公主之间二选一,毫无疑问会倾向于后者。
    如果李炎与太真公主能和衷共济,天策府的立场自然无可挑剔,可一旦双方出现嫌隙,天策府将何以自处?新君是会完全相信天策府,还是更信任那些作为家奴,顺从无比的阉人呢?
    “所以先生说,我今日不该入宫?”“卫公与诸将入宫固然劳苦功高。但他日局势稳定,君王想起诸将今日乃是无诏而入,甚至只与太真公主私下商议,又该作何思量?”李药师心里生出一丝遗憾。
    安王敦厚,今日之事自然无妨,陈王跳脱,怕是压根儿不会多想,可谁知道入宫的会是江王呢?“先生既然洞烛其幽,可否补救?”
    “贾某方才已经说过,天下之事,有一得则有一失。太真公主送江王入宫,便已权衡得失。得其所得,失其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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