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姿势没用,什么腿分多开,胳膊摆在哪儿,部队训练时是这么训,为的是让人打个好底子。可实战的时候,敌人不会站在你正对面一动不动,不等你摆好姿势,命就没了。”
    孔明月单手举枪,随意地朝面前的靶子上开了几枪,最低的八环,两发在十:“最重要的是你身体的轴要正,无论跑着蹲着趴着,只要你这根轴不歪,你的枪就不会歪。”
    周尧似懂非懂,再度举起枪,孔明月在他肩膀上狠拍了一下,直接把他拍得一歪:“你别端着,你端着干什么!放松点,眼睛和这个缺口,和准星维持一条线,哪怕你枪是歪的,只要是一条线就行,懂吗?”
    这次再开,稍微好一点,一发脱靶,剩下都在五六环的位置。
    “你握枪时虎口不要有空隙,卡住!”孔明月掰着他的手,教他怎么扣紧枪,“开枪的时候手腕不要晃,这个枪的力度小孩子也控制得住,这都晃,别的枪怎么办!”
    说着孔明月干脆就双手卡住他的手,让他直接扣扳机。周尧拼命想要保持冷静,结果心跳得贼快,反而更慌了。
    不过,果然有用,这次最好的一枪在八环的线上。
    “有空自己多练啊,除了我以外,没人会想起教你,我以后也不见得有这个时间……”孔明月突然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脚尖。
    “为啥?”
    “不为啥,兴许有天我干腻了,就不想干了呢……”
    “你不会的。”周尧斩钉截铁。
    “你还真当自己全知全能啊,就算你能看清某个人,也预测不了会发生什么,不然你应该去摆摊算命。”孔明月笑笑,“再说了,看清一个人,真有那么简单吗?”
    就是这个时候,方扬的电话打来了,孔明月其实就是在等这通电话。在这里等到,总比在局里等到要好。
    “你继续,我去那边接电话。”孔明月往场边安静处走,“什么时候打到10,什么时候再和我说。”
    站在周尧看不到角度的墙边,孔明月听完了方扬的案情告知,她事先并非没有心理准备,但当事实砸在眼前,她看见面前摔得四分五裂的是自己的尸体。
    在听方扬说的时候,孔明月其实已经泪流满面了,泪水堵在嗓子眼里,呼吸声听起来像哮喘一样。所以她憋着气,完全没有开口,方扬似乎也知道,所以只是自顾自地说,从来没有要求她回答。
    “现在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大致说完之后方扬开始讲现实的,“因为案情重大,不可能取保候审,开庭前也不允许探视。不过你如果真想见,我可以试着去说说……”
    “还是不见……”孔明月用力清了清嗓子,“不见比较好吧。”
    方扬没有说话。
    “她……她关节不好,平时多晒太阳才会舒服点,阴天下雨浑身疼,要比普通人更保暖一点……能不能拜托你帮我送点东西过去……”
    “行,没问题。”
    “还有,她其实胆子很小,很容易被人欺负,所以……所以……”
    孔明月说不下去了。
    “我知道,我会去打招呼的,你放心。”
    “麻烦你了……”
    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完这句,孔明月的悲伤已经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哽咽,就想挂掉电话。
    “对,还有件事,虽然你亲生父母不在了,但是你的亲奶奶还活着,老人年事已高,身体很差了,你愿不愿意回去看看……”
    方扬的话,孔明月听见了,可她回答不了。她飞快按掉手机,捂住嘴,从一旁的楼门进去轻车熟路冲进洗手间,双手撑在洗漱槽边放声哭喊。
    堵在心里的东西太多,眼泪流得太慢,孔明月觉得自己快要憋死,所以她只能用力地喊叫,这样才能让自己勉强活下来。
    外面离很远的人都能听见她的叫喊,好在戴着耳机专心射击的周尧听不到。他只是回头看了看,发现找不到孔明月在哪儿,有点奇怪,不过既然有十环的任务就乖乖执行。
    孔明月蹲在地上哭了很久,真正令她委屈的点是,她甚至说不出自己为什么而哭。她现在到底该为谁哭呢?为被抓捕的妈妈,还是为素未谋面却被残忍杀害的父亲,还是为生育她而死的母亲?
    亦或是……为所有人的痛苦。
    为自己。
    她的这三十余年的人生,过得很安稳,即便只是小老百姓的日子,从来没去过人均高的饭店,也从来不敢在商场里买品牌的衣服,可她没有感到过一丝被亏欠。
    从前遇见已经成年的嫌疑人小孩,她还会对孩子因为亲情而枉顾法理的想法而感到不解,直到落在自己身上,孔明月才明白,人心是肉长的。理是死的,可情在心里,是活的。
    过去的每一天孔明月都记得,她本就记事早,她记得小时候孔来儿追着她一口一口地喂饭,她记得上学时每天清晨的牛奶,因为孔来儿总觉得她小时候喝奶太少了。她记得那一袋子水果摊收尾的烂橘子,孔来儿把好的那部分都剥出来给她吃,自己只舍得吃那些坏的,结果吃到拉肚子。孔明月清楚孔来儿对她的好不是为了什么赎罪,不是掺杂任何目的性的。只因为她们是母女,是这世上唯一相依为命的人。
    可她的亲生父母又何其无辜,尽管孔明月像是刚刚认识他们,可哪怕只是作为一个人,她也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一对对生活充满希望的新婚夫妻,仅仅是因为一点善良,一点对于家乡没有设防的天真,就要遭到那样残忍地对待。而她的母亲被囚禁的日日夜夜,经历着怎样的煎熬,最后又是经历了怎样的痛苦才生下她,孔明月只是听着都能感同身受。
    这完全相反的两份情感在撕扯着她,孔明月才明白“撕心裂肺”这个词是多么精妙。
    然而人的可怕之处在于,只要活着,任何情绪都会过去,眼泪也总会流干。等孔明月略略平复下来,她开始觉得现在自己的处境很可笑了。
    她现在到底要以什么身份示人,她究竟要站在怎样的位置。
    她既是嫌疑犯的亲属,又是受害者的家属,同时她还是警察。
    这到底是什么地狱笑话?
    而她现在要抓捕的曲子祥,同样也是受害者的家属,她如果站在孔来儿的女儿的角度,还有资格抓他吗?
    孔明月双手抹了几把脸,挤出一个自嘲的笑容。
    手机突然响了,孔明月掏出来一看是高力帆,猜测高力帆应该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她缓缓站起来,深吸了一口气,接起了电话。
    “你在哪儿呢?”电话那头高力帆的声音明显不对,音量都比平时少了。
    “这就回去。”
    “行,那你赶紧回来吧。”末了高力帆在电话里还是什么都没说,“回来再说、回来再说……”
    撂下电话,孔明月打开水龙头,捧水撩了几下脸,把脸上的泪痕擦干净,头发弄整齐,可惜眼睛还是肿的。她转身出楼,刚好撞见在转圈找她的周尧,一看见她的脸,周尧就是一怔。
    “打到十环了吗?”孔明月问。
    “……没。”
    “没事,反正你还有的是时间,慢慢练。”
    孔明月走到最靠近门口的靶子前面,飞快组枪,连续开了几枪,然后她也没管成绩,对周尧招了招手,头也不回地出了基地大门。
    感到疲惫的时候要去运动,感到迷惘的时候,就去射击,无论是多深的迷雾,子弹会告诉她答案,训练的痕迹会告诉她答案。
    临走前周尧看到了那张靶子,十环的那一圈完全被打烂了,他突然有点背脊发凉。
    回去的路上周尧几度想问发生了什么,其实他看得出来孔明月哭过,可抓耳挠腮了半天,还是没敢开口。
    回到局里后,孔明月感觉到气氛很怪,她一走近,所有人眼光都追着她。她没有去看别人,径直去见高力帆了。
    结果高力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磨叽了半天也没个开场白。孔明月叹了口气,说:“行了,你应该都知道了,有话直说。”
    “怎么会出这种事呢……”高力帆皱着眉头说,“刚局长打电话过来问你情况,我才知道。”
    “局长怎么说?要我停职吗?”
    “停个屁!”高力帆先急了,“这事跟你也没关系,你只要别去干涉那边的案子,你上你的班,谁让你停职,先过来跟我说!”
    “可现在曲子祥和那个案子也有关系,我的身份在其中确实尴尬……”
    “有啥可尴尬的,你是啥样的人,我清楚,局长也清楚,公是公,私是私,你分得清楚。再说了就算你对曲子祥的遭遇有恻隐之心,那也是人之常情,但他又是杀人又是绑架的,你比谁都知道,抓他回来才是救他。”
    说到这里高力帆话锋一转:“当然,你要是觉得压力大,回头找局长去批个长假,肯定批给你,但这个案子你必须给我老老实实盯完。”
    “我知道,我肯定把陈礼和高澄救回来,不会让这个家散了的。”
    不会让这个家散了的。孔明月意识到,自己只有这一个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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