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在崩,地在裂。
    从地面线上笔直腾起的十几道火龙已经蹿进了阴云底层,远远看去仿佛整个世界正在被这些通红的钢叉贯穿,硬生生地挤成一团。闷雷般的可怖声响不断从地壳深处传出,大地表面到处都出现了豁开的裂口,一股股岩浆形成的喷泉肆虐飞溅,河岸边缘的浅水均在剧烈沸腾。
    以千万倍势头猛烈喷发的烈火魔柱,逐渐让焚烧形成的灰烬变得密集起来,它们几乎毫无间隙地从快要滴出铅汁的天空中飘落,像一场诡异而突兀的雪。渐渐的,斯巴达河边的兽群停止了争斗,所有魔物都在朝着一个方向静默凝望,有些智商不逊于人类的,纷纷前屈了四肢,呜咽着俯首匍匐。
    斯巴达河的上游,横卧着一条森峻峡谷,它像是某种巨大的史前生物留下的爬行痕迹,于黑暗中存在了无数年。
    这里便是深渊和魔界之间唯一互通的门户,强力的空间结界足以把绝大部分试图靠近的生灵碾成粉末,即使再凶悍暴戾的深渊恶魔,也从来没有踏足于此的记录。
    而现在,却有着一小队身影,在天地异象中鱼贯走出了谷口。不远处几头如山丘一样庞然的巨兽转过头来,疑惑地嗅了嗅异样气息,还没来得及再有反应,一股凌厉的罡流已无声卷至,摧枯拉朽地把它们撕成了碎片。
    “雷霆崖,好久不见了......”为首的一名高大男子停下了脚步,远眺着前方低声感叹。
    他的长发披散在身后,前额宽广,头戴的古朴皇冠为年轻的面容增添了几分威严与沉稳,一双不见瞳仁的纯黑眸子比夜空更为深邃。簌簌而落的血滴和肉屑,并没有半点能沾上他的身躯,不到十人的随从正散布在周围,一层淡淡的,难以察觉的魔法屏障则把所有人笼罩在当中。
    “行了,快走罢,省得夜长梦多。”随从中单手提着长枪的一人冷冷看了眼天幕,毫无恭谨可言的语气立即引来了其他同伴的怒目而视。
    首领模样的年轻人却温和地笑了笑,点头同意,“你说得对,那些老朋友恐怕也已经等得急了。”
    脱离了空间结界的魔力桎梏,再远的距离对强者而言,也只不过是一步之遥。当这行人带着传送魔法的光芒,骤然出现在雷霆崖上的时候,所有圣墓的守护者都立即围拢了过来。
    “神皇陛下,是什么风在这个时候把您吹来了?”
    女人往往是场面上最善于交际的人选,即使是一头雌性魔龙,在掩饰功夫上也要强过其他龙将不止一筹。面对着不速之客,身材与脾气一样火辣之极的迪纳加笑得很是欢悦,本就迷人的凤眼微微眯起后更加让人神魂颠倒。
    那头戴冠冕的男子,正是当今暗魔一族的王者,达卡门戈。
    感受着四下迫来的强烈敌意,年轻的暗魔皇也笑了,一口洁白的牙齿在沉暗中显得分外耀眼,“这样大的事情,为什么没有一个人通知我?”
    迪纳加掩住了丰满的嘴唇,紧接着一个毫不做作的惊讶表情便在她脸上完整浮现,“您是不是有些地方误会我们了?怎么可能有事情是我们会对您隐瞒的呢?”
    “赫马森,就快重生了罢。”暗魔皇的笑意更浓,像是在劝顽童承认犯下的小小过错般,微微加强了语气,“其实我早就已经知道,但不得不说,诸位的表现让我很失望。”
    “够了,赫马森大人确实在苏醒的过程中,你们想要怎样?”豪沙着嗓子排开众人,径直走到他的面前站定。或许是由于内心中的情感冲突与折磨已经到了无法忍受的极限,第一龙将的眼里全是密密麻麻的血丝,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火一般的灼烫。
    被豪突然流露的煞气所感染,不止是龙将们,就连那些站在后排的恶魔领主和黑暗暴君,也都开始向前挤涌,发出了低沉的咆哮声。只有迪纳加,仍旧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守着身后的银发女子。
    “你们恐怕曲解了我的意思,不过这也难怪......”暗魔皇露出阴郁神色,叹了口气,“上次神魔大战中,我的父皇英勇战死了,他的名字和政绩一直被传诵到了今天。作为唯一的继位人选,我一直都在试图做到最好,但总还是有人习惯性地拿我和父皇作比较。在他们眼里,或者说,在你们眼里,我永远都是个失败者,永远都得活在他的光环笼罩下。但有没有人想过,对我而言,这种待遇其实完全不公平。我只是我,只想做好能力以内的事情,就算一些决定影响到了部族的长远利益,那也只是才能上的差距,无关于我的品格。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圣龙一脉历来是我最信赖的对象,最强大的同盟,无论我以前犯过怎样的过失,你们这种敌对态度都实在是太令人寒心了。”
    “你和先皇的差距不是才能上的,而是勇气上的。”豪伸手拦住了后方蠢蠢欲动的同伴,脸色沉得像铁。达卡门戈身边的随行侍卫都是精锐中的精锐,不动声色地站在那里就自有一股如山的气势,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可不想出任何岔子。更何况,对方毕竟还是德古拉穆尔族的最高掌权人。
    暗魔皇看着他的举动,自嘲地笑了笑,“我承认,这些年对光明族的步步进逼,我作出的反击不够,甚至可以说有点消极。不过,豪将军啊,您是看着我长大的,难道对子侄的拜访,也要这样警惕吗?赫马森一直是我族最了不起的勇士,他的苏醒对所有族人都有着非凡的意义,就算我再庸碌无能,也绝不可能有所忌惮罢!”
    豪的神情缓和了下来,自知之明始终是无法让人讨厌的品质,来自于一位皇者的坦诚则更加难得。尽管在每一头魔龙根深蒂固的意识里,达卡门戈只是个善于躲在宫殿里抱女人大腿的懦夫而已,但无论出于哪个角度考虑,这般罕有且主动的示好行径都不能不有所回应。
    “其实我们没有要瞒您的意思,赫马森大人也是最近才有了复苏迹象。”豪在带上尊称时,没能掩去眉宇间一闪而过的厌恶。
    这个类似于不小心吞下苍蝇的表情明显被暗魔皇看在眼里,却引发了一阵爽朗之极的笑声,“不用再说了,豪将军。我今天来除了想和你们一起见证这个历史性的时刻以外,还有件关于光明族的小事,得跟你单独商量一下。”
    “什么?”豪皱了皱眉,以往对方提出的每次“商量”几乎都在让魔龙一脉暂敛锋芒,这种堂而皇之的懦弱早就已经成为了深渊皆知的笑柄。
    龙将们饱含讥嘲的注视下,达卡门戈走上了两步,附到豪的耳边,淡淡地道:“他们决意要扼杀赫马森重生的可能,并让我代向你......”
    说这句话的时候,暗魔皇抬起了自己的一只手,轻拍向豪的左肩。在旁人看来,这个代表着亲热的举动显然很合时宜,很能缓和气氛,但同一时刻却有着两条身影从不同的方向冲来,比冰水更冷比刺刀更尖锐的杀气忽然就从场中喷爆迸发!
    那名一直站在达卡门戈身后,钢铁雕像般沉默的执枪侍卫,仿佛一下子被咒语唤醒了生命与力量,俯身前冲的第一步就踏得地面上碎岩飞溅,电光火石的刹那已经逼到了豪的侧面。长而粗重的钢枪仅仅随着手腕的一翻一抖,便昂起了八尺有余的身躯,雪亮的枪尖带着风雷之声直捅豪的前胸要害。
    另一方,有所动作的人是迪纳加。
    那些足以把人甜死腻死的性感妩媚,从她的脸上再也看不出半点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扭曲的狰狞。和执枪武士不同,她那曼妙无比的身躯先是像吹气一样涨了起来。等到所有的温软丰盈都变成了比钢铁还要坚硬的肌肉,体形也足足扩张了一倍,这个强壮更强悍的女子才屈膝、蹬足,竟然后发而先至,抢在那道枪尖厉芒及身之前贴近了豪。
    豪早已在危机袭来的一瞬间就开始挣扎,并试图反击,但按在肩头的那只手掌传来的阴寒罡流,却彻底封死了全身肌体的动能。第一龙将从未想到过也会有变成软脚虾的一天,比闻所未闻的受制方式更让他吃惊的则是出手的这个人:这个一贯沉溺酒色的登徒子居然敢于违背德古拉穆尔古老的血誓,毫无顾忌地同室操戈;这个和废物划着等号的“子侄”居然只用单手,就完全钳制住了自己;而所有的表象之下隐藏的巨大阴谋,则是最令他不安甚至狂怒的,生死关头涌现的斗志立即化成了一头爪牙森然的猛兽,在灵魂深处左冲右突,将汹涌的龙魄逼出体外。
    但那只手的存在,还是令他不能动弹分毫。
    枪尖刺近,还在数尺开外,前端涌现的银色气芒就已撕裂了胸前皮肉。外科手术般精准的切入点正是以豪的心脏为目标,最多在十分之一个眨眼的瞬间里,那团拳形的律动体就会炸成喷满胸腔的血雾,任何人或者任何生物也绝没有可能在这样的死势下寻获侥幸。
    动手的时机,合作的默契程度,乃至刺杀者的应变能力和自身修为,都注定了第一龙将很快就会成为一具死得不能再死的尸体。打破定数的同样是一只手,一只从后方探来,捏中豪后颈的手。随着“咔咔”两声细微爆响同时从迪纳加的手腕和暗魔皇的掌缘传出,豪周身涌动的龙魄猛然大盛,紧接着整个人就被侧向拎起,抛出。
    最后时刻的身躯转向使得要害躲过了钢枪穿刺,但豪的一条左臂还是在逆撩而上的银光之中飞起,翻转着落向远处。执枪侍卫冷哼了一声,似乎还想追击,迪纳加挥出的拳头却让他不得不回枪格档。金属和肉体之间的直接碰撞居然喷出了一大蓬耀眼至极的火花,两人脚下的地面整整崩裂了十丈方圆。轰然大震声中那侍卫身躯微晃,连着后退了几步才站定,迪纳加的上半身以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向后弯折,再复原,擦去唇角留下的血痕之后,本就狭长的瞳孔更是缩成了两根燃烧的针。
    “......问候。”暗魔皇慢条斯理地吐出了最后几个字,收回手,掏出一方丝巾擦拭。
    短短一句毫无停顿的话语,一连串令人目不暇接的惊心变故。尽管在场的深渊强者都很清楚,一个弹指耗费的时间往往就能决定斗杀场上的很多事情,但刚才发生的这一切还是让他们觉得太快太诡异,简直像个荒诞绝伦的噩梦。
    捂着断臂创口的豪这时才砰的落在地上,翻身跳起后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达卡门戈,你竟敢勾结外敌?!”
    “我很好奇,这样完美的表演,是怎么被你看出破绽的?”暗魔皇连看都没看一眼暴怒中飞扑而来的第一龙将,而是把目光投向了迪纳加。
    迪纳加反而冷静了下来,比恶魔领主还要阔出一肩的体形让她看上去已经不太像人,而更接近某种恢复本来面目的怪物,“你和豪单独商议某件事情的时候,总是习惯用意念,今天却在口头交流。而且你旁边的这个家伙过于掩饰自己了,一个精神波动弱到如此地步的黑暗斗士,又怎么会有资格成为你的跟班?”
    “原来是这样......的确是我大意了。”暗魔皇露出恍然神色。
    四方咆哮扑来的巨影已形成了合围之势,他却仍旧平静地微笑着,指向那名正跨步迎敌的执枪侍卫,如歌剧报幕员般温文尔雅地欠了欠身,“诸位,请允许我来介绍光明族的战神,帝波尔。他这次来到深渊,是准备请你们去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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