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瑟多手下正当宠的新人,帕特全权主导了之后的具体事宜。
    即使在高级神职多如牛毛的光明总殿里,红衣神官的身份也是极其尊荣的,有关十字骑士团与圣裁所的种种接洽部署,当然不可能每次都由瑟多亲自出面。
    于是,以严酷无情闻名于世的两大护教执法机构,便在短暂的适应期后,无奈地接受了这名二级执事的统一调配。好在帕特的处事作风极为低调,与这群修为高深的惩戒者频繁接触时,总是能以不多的言语达成意愿,且谦和有礼之极。
    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融洽,团队协作能力也就随之而提升到了一个崭新的高度。
    在圣光结界所蕴含的空间魔法作用下,总殿内部面积要远远超过任何国家的大型城池。普通圣骑及银衣执事的总数虽不下十万之众,但想要布控到天衣无缝的程度绝非易事。
    帕特提出的联防构想很简单,却彻底扭转了整体被动的局面。
    神圣系魔法中最为普通不过的“洗礼之光”,外观与寻常圣光术并无异样,可是神力蕴含却要弱于后者数十倍。年轻的二级执事用了半日不到的时间,绘出整个总殿的平面地形,继而将十字骑士团与圣裁所能够调动的人员分为两组,轮班扼守各处要道门堂。
    他唯一的要求,就是在当值警戒时,每个守卫必须始终维持着“洗礼之光”不至衰竭。起初无人能够理解这种轻而易举的法术施放,能够于大规模布防中起到何种作用,但随着人员的就位实施,所有的质疑声息便逐渐专成了赞叹。
    正如战争之中,但凡上万名法师同时诵咒,便足以将低阶的风系魔法变成摧毁万物的可怕飓风一般,神圣系法术也同样存在着独有的元素共鸣。在单名圣骑或银衣的手中,即使是平凡无奇的“洗礼之光”,也扩展出了寻常神职难以想象的百丈域界。更为奇妙的是,当这些单薄光晕数以万计地绽放相连,它们便俨然在圣光屏障之下结成了又一张巨网,将所有物事尽拢其内。
    彼此间交融汇通的魔法元素,使得总殿中任何一处细微的动静,都能够通过感知瞬间传递给每个守卫。如果说如今的他们,是一群蛰伏网中的八足猎食者,毫无疑问,那只窥视每个角落的天眼已完全打开。
    对于属下的出众表现,瑟多虽然不置可否,但还是于暗中作了一番调查。他并不认为教廷已经人才济济到连小卒都能在这种情形下信手布局的程度,从一开始,帕特的精明内敛就显得与身份毫不匹配,现在更是给大神官心中添加了浓重的疑云。
    翻阅个人履历的结果极为出乎意料,却在无形中将瑟多的猜忌打消大半。
    体格健壮的二级执事原本出身于莫西索公国的行伍,由于信仰不同而和军机处中的异族同袍起了冲突,连杀数人后逃至当地教会请求庇护。十八个月以后,修道院院长的大力推荐,让这名虔诚却莽撞的苦修士得以接替老死的司门员,成为了一名真正的神职。
    不是每个司门员都能在短短几年光景里爬升到助祭的位置,并顺利通过层层筛选进入光明总殿述职的。注视着手中盖有地方主教印鉴的羊皮纸,瑟多仿佛看见了年轻时的自己。苦修士的生涯完全等同于在炼狱中行走,除了那些视信仰超过生命的狂热信徒,还能熬过来的,只可能是和他一般不甘现状的同类。
    从籍档室中走出的大神官神情略显轻松,在路遇几名下级神职躬身致意时,甚至还露出了罕有的笑意。改头换面的军机参谋与神秘凶手之间的对阵,无疑给枯燥之极的生活增添了许多乐趣。至于前者谦卑的表象下究竟包藏着多大的野心,这显然算不上什么紧要问题。
    不能因为猎犬的胃口太旺盛,就端走它面前的食盆。瑟多早就玩腻了给予与索取的把戏,收放随心那一套,他做的向来可不比顶尖玩偶师差。
    或许是庞大的监视体系产生了威慑,长达一周的时间里再也没有圣女发生意外。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帕特不但没有领受到应有的嘉奖,反而被降为三级执事,那几乎已是总殿中最低等的职位。
    “陛下原本不希望事态扩大,要知道,流言和恐慌历来是双生子。我之所以会下令封锁消息,也正是考虑这一点的缘故。”瑟多于事后语气和蔼地安抚着下属,像是完全忘了亲口认同过对方的部署,“两位枢机主教私底下倒是对你大为赞赏,这一次恐怕是共同的耻辱感,让我们总算有了些聊得来的话题。”
    “天父的追随者里存在着叛逆,这的确是令人蒙羞的事情。”帕特表现得很平静,似乎对贬职一事毫不介怀。
    瑟多却还是捕捉到了他眼神中的异样变化,微笑道:“年轻人做事手笔大些也不算甚么,重要的是结果。过段时间,会有个关于司祭长的内选,你是我保举的唯一名额。”
    “司祭长?”帕特讶然抬起视线,眉宇间惊喜一掠而过,“大人,越级参选不太合规矩,我怕到时候难免会有些闲言碎语......”
    “规矩是少数人制定出来的,同样也能由少数人去修改。只有娘们儿才会在恶意的中伤面前踟躇不前,而你,所要做的仅仅是珍惜机会而已。”瑟多淡然说道。
    大神官推出的筹码,未过多久便有了丰厚回报。
    藉着帕特每晚巡查总殿的机会,瑟多纡尊降贵地亲自随行了几趟。在经过圣女们居住的处所时,心思缜密的执事注意到,顶头上司总是目光游移不定,并偶尔会找些无关紧要的小借口逗留半晌。
    这近乎**的暗示让帕特权衡了许久,但终究还是未敢作出回应。神职人员在禁欲方面有着极为严格的戒律,如果所揣摩的并非神官本意,那就意味着他多年以来艰辛营造的一切,很可能会因此而付之东流。
    捅破窗纸的契机,来得多少有些微妙。又一次途经圣女居地时适逢晚祷结束,众多婀娜身影自大神官眼前行过,他却始终悄然注视着那名银发女子,目光中饱含的欲望分明已在沸腾。
    觉察到异样的帕特无声苦笑,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感觉让他恨不得掴上自己几个耳光。早知道对方所渴望的果真是男女欢好,或许这整件事情,已经画上了完美的句号。
    幸运的是,一切,都不算太晚。
    因仪式结束而微微漾起的人声,很快便消散至尽。透过圣光结界那流动的辉芒,依稀可见夜幕中星辰细碎,新月如钩。当生活的重心完全被唱诗和祈祷所替代,数千名圣女便开始逐步适应了枯燥,像这样的休憩时刻,从众多繁琐环节中解脱出来的她们并不会懈怠。
    两人共处的住宿制度,使得部分圣女直到入眠,仍会和室友轻声论述日间的感悟心得。有些兴致盎然的,走到其他居室和交好的同伴探讨一番亦属常事。
    作为第一位荣耀的降临天使,法偌雅所在的房间极少有人前来。对于被神泽眷顾的幸运儿,圣女们本能地存在着敬畏且抵触的心理。嫉妒仿佛冻土层下顽强萌发的草芽,尽管明知这是原罪之本源,但从来就没有人能够抑止。
    在这个晚上,几记剥啄却打断了室内的静寂。法偌雅合起手中的《光明教义》,缓缓走向门边,随着她的步伐轻盈迈动,整个房间的圣光也在无形中更明亮了一些。
    “我就住在隔壁,可以进来坐会儿么?”叩门的圣女文文静静地伫立着,颊边梨涡宛然。
    法偌雅微怔,随即还以礼节性的微笑,“我记得你,前些天赞礼的时候,你就站在前排。”
    那女子有着一头浅栗色的长发,肤色白皙如雪,明亮的眼眸里正盛满了喜悦,“是啊是啊!刚才我还在担心你会不会开门,自个儿呆在屋子里有点害怕。”言语间已是走进了室内。
    “你一个人住?”法偌雅掩上房门。带着三分纯稚的造访者,与其他谦恭谨慎的圣女完全不同,这让她感到了放松。
    “嗯,姐姐也是么?”那女子环顾着布置简洁的房间,笑靥一分分凋零下来。
    “三天前,她用餐刀割开了自己的脖子,原因是思念亲人。”法偌雅凝视着床铺中的一张,平静地道,“身为神的子民,这应该算为逃避苦难,并向魔鬼妥协的可耻行径。”
    女子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丝毫不敢相信眼前圣洁的降临天使,竟会说出这般冷酷无情的言语,“你不会觉得伤心吗?和我同住的玛蒂达被发现死在广场上的时候,很多圣女都哭了,直到今天,我还常常梦见她唱歌的样子。”
    “生命本就是天父的赋予,除了卑劣的自我逃避以外,生或是死,皆由至高的旨意定夺。”法偌雅引用着教义中的警语,紫眸中纯净地不含一丝杂质。
    那女子沉默了一会,幽幽叹息,“你的眼睛,还有残忍的心,简直和他一模一样......”
    “你来这里,应该不仅仅是为了聊天。”法偌雅疑惑地接口。
    “笃笃”几声轻响,将两人的对话突兀打断。片刻之后,法偌雅微蹩了眉头,注视着门外的不速之客,眸子里逐渐凝起了冰霜,“这么晚了,有事请明天再说。”
    “不,我坚持现在就获得这份荣幸。”瑟多似是没有料到还有其他圣女在场,却仍然极其无礼地昂首直入,平日里的道貌岸然已完全被轻佻所替代。
    “大人,我在外面等。”同来的帕特甫一望见屋内那名栗发女子,神色立时隐变,但只是微微愣神了极短时间,便若无其事地闭门离去。
    前军机参谋主导的小规模排查,早就把附近部分守卫引到别处,这片区域也因此而脱离了警戒光域。一道最小型的传送门,使得大神官的到来有如鬼魅,对于即将发生的事情,他已是急不可耐。
    “美丽的降临天使,您完全不记得我了么?或许,‘异端’这个称谓,会帮助你想起一些有趣的往事?”瑟多抬手间布起一道静默结界,将整个房间与外界隔绝开来。
    “你胆敢亵渎智天使的分身之一,天父遣来人间传播光辉的使徒?”法偌雅愤怒了,室内本就强烈的圣光开始澎湃怒涌,在她周身逐渐凝成苍白火焰。
    “智天使虽然有预知未来之能,但未必就能识穿你掩藏的邪恶本质。作为一名虔诚的侍神者,我要履行驱逐黑暗的使命,将任何企图蒙蔽天国之眼的异端,送归幽暗的冥土!”瑟多狂乱地呼喊着,挥手施放的禁锢术将两名女子牢牢定在原地。
    “至于你,迷途的羔羊......”他望向那名受到惊吓的圣女,狞笑道,“在这场审判中,你将是唯一的陪葬品。”
    “她不是异端,降临天使又怎么可能背叛神的容光?”圣女意识到了危机的来临,却在为法偌雅竭力辩解。
    “在一些特殊的场合,譬如说这里,神明的位置会被强者所替代。”瑟多走到法偌雅面前,伸手去挑对方的下巴,“很多罪名都是编造出来,让杀戮变得合理的道具。这其实并不重要,关键在于,现在能够决定你们生死的人是我,而天界诸神会把一切,都算在最近出现的那名恋尸癖头上。”
    的确如大神官所料想的那般,天人脆弱的体质决定了法偌雅无法挣脱魔法束缚,但她的紫眸中却未曾现出丝毫惊惧,“来到唐卡斯拉山以后,我总能感觉到在你身上,仿佛存有被恶魔侵蚀的痕迹。能告诉我,是什么在诱惑着你的灵魂背弃信仰吗?”
    “除了你,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让我去冒险。”瑟多的身躯在由于欲望勃发而剧烈颤抖,脖颈上青筋根根凸起,神情极为可怕,“难道你忘了,在杀光那些不自量力的猎人以后,我们曾经有过一段短暂的亲密时光?”
    “猎人?”
    法偌雅的目光现出瞬间迷惘,但随即从记忆深处急速涌现的无数白羽天使,像是又带着她飞回了那座云端之上的宏伟金殿,继而将一个完整无缺的生命历程,清晰呈现于脑海之中。
    “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可是却很清楚,天庭的惩戒已经来临。”法偌雅怜悯地笑了笑,道,“愚钝的堕落者,你忘了作为获得部分神识的分身,我也同样拥有艾哲尔大人的先知能力。”
    “那又怎样?”大神官探向她大腿根部的手掌僵在空中。
    “黑暗的水牢,忏悔的烙印,你将在绝望中邂逅魔鬼,并最终付出生命。”法偌雅空灵的语声中挟卷着冰一般的酷寒,以至于那名无故卷入事端的圣女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就算这些会变成现实,老子也要先肏了你再说!”
    瑟多的意志力,已经到了崩溃边缘。管他什么诸神天父,管他什么代价后果,最想得到的女人就在眼前,要是这时候还在束手束脚,那还他妈活在世上作甚么?!
    “神官大人,我打扰到您了么?”就在第一记衣帛裂响炸起之际,屋角处的虚空无声流动,一条身影自内直跨出来。
    瑟多大惊之下连放六道“圣枪穿刺”,呼啸而去的尖锐光束将墙身地表绞得碎屑四溅。充满诡异气息的来人却从尘烟中悠然走出,竟是连闪避动作也不曾有过,硬受了这一波穿金洞石的凌厉攻击。
    这是名金发青年,修长而俊美。即使身着一袭陈旧的亚麻袍衣,在圣光辉耀下他依旧宛如高贵的神子,所有鲜活美好的词汇,仿佛皆是因他而存在。
    “我很好奇,您亲自来到圣女居所,莫非是为了主持某种特殊仪式?这层可笑的静默屏障又算怎么一回事?禁锢术和法偌雅大人遭到的侵犯,都是必须经历的环节么?!”年轻人冷漠地问出连串问题,愈到后来口气愈是严厉,拢在袖中的双手已隐有异样光华耀起,“如果您不反对的话,请马上跟我去见陛下!”
    轰然一声大震倏地暴起,紧合的房门炸成细碎木块,向着房内飞散坠落。狂飚般涌入的气劲将静默结界瞬间摧散,亮银甲胄红十字披风的大批圣骑赫然是全套作战配备,密密麻麻地围满了屋外空埕。
    “你们算是什么身份?居然敢对我无礼!”当瑟多的视线触及人群中那张熟悉的脸庞时,吼出的语调不免带上了少许颤抖。
    事情之所以会如此迅速的败露,显然帕特在其中扮演了令人意想不到的角色。大神官难以揣测这名精干下属真正图谋的会是什么,几乎毫无利益可言的变节着实令他措手不及。
    “不必在意外面那些家伙。”那金发年轻人察觉了大神官悄然而生的杀机,“只要您能活着走出这扇门,我会一手压下这件事情,就当它从来没发生过。”
    “雷奥佛列,你不过是摩利亚皇族的遗弃品。能够坐到今天的位置,应该清楚谁曾经帮助过你,充当过那块踏脚的基石。”瑟多压低了声音,试图说服这名十字圣骑中风头最劲的刽子手,“就算在以后,我能帮助你的地方还有很多......”
    “我只尊重强者,动手罢!”雷奥佛列傲然走到他的身前站定,湛蓝如海的眸子里,逐渐现出狼一般的嗜杀之色。
    红衣神官微微地喘息起来,孤注一掷的冲动和心底盘踞的恐惧纠缠良久,终究还是未能占得上风。他很清楚狂信徒都是些什么样的货色,地狱般的苦修生涯,早已将那些披着麻袍的活尸变成了镌满祷文的屠刀,除了无休止的忏悔以外,他们最大的乐趣便是清剿异端。
    “我现在就去见陛下,请求他的宽恕。”瑟多转首望向法偌雅,色迷心窍的大意让他悔恨不已,“你也是为她而来罢。不然的话,又怎么肯轻易离开圣冢?”
    “高高在上的地位,让您很容易去忽略一些小事。在如今的总殿,大部分人都知道新一批圣女里,有我的堂妹。”雷奥佛列直视着法偌雅身边的那名栗发女子,像每个兄长一样温和地微笑。
    “她叫做薇雪儿,是我在这里唯一的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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