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陵渡的某处茶馆。
    闹哄哄的此起彼伏声杂七杂八响起,大有一呼百应之势——
    “先生一去便是十天半月,我这嘴里,上好的茶喝着都不是味。”
    “放眼整个风陵渡,也只先生的消息最灵通有趣。”
    “哪里的话,要我看放眼整个九州都不为过!”
    “我们这些个闲人成日盼,若不是伙计放了话,还以为先生一走便再不回来了。”
    一众人举着茶水向着台子上几日不见的“包打听”道,热络里尽是唏嘘。
    包打听一袭新洗的旧衫,接过伙计递来的茶慢悠悠自椅上起来,有些诚惶诚恐地微笑道:“劳诸位挂记,小老儿的大舅今年已逾了古稀,今次却是又犯了旧疾,梁州路途遥远,便多耽了几日,实在是心中惭愧,惭愧。”
    众人又七嘴八舌道了些关切慰问的体己话,包打听团团作着四方揖,一面道:“不过此行小老儿却闻了一件极其有趣的新鲜事,今日便可与诸位分享。”
    一听说又有了新的故事,众人兴致陡然高涨,纷纷拍了手喝彩叫好,包打听捋一捋唇上的一撮八字胡,细细折了袖子,便端起架子意气风发踏上了台前:“诸位客官,今回要讲的,乃是轰动九州的一场大赌……”
    这一场江阳豪赌讲得唾沫横飞畅快淋漓,足足道了两个时辰方讲完第三局赌盘,听得大理公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神乎赌技众人不禁唏嘘感慨,直到包打听“满堂红”的一声暴喝响起,方纷纷若大梦初醒,长吁一口吊了许久的大气。
    包打听在关节处顿了一顿,悠悠饮了一口茶水,这才迎向众人殷殷的目光,右手担在襟前,抑扬顿挫开口:“正在这时,人群中走出一位风流倜傥的翩翩公子,眼见他面如冠玉,眉若刀削,仪表堂堂,风华无双,着了一袭大红的衣袍,真真是丰神俊秀,宛若神人……”意味深长吊了一番兴味后包打听自顾自续道,“这位浊世佳公子不是别人,却正是兖州燕君视作左膀右臂的义子,大燕第一功将的遗腹子,江欲行。”
    话音方落,便听得“啪”一声桌响,杯盏震动,女子轻叱声自席间响起:“一派胡言!”
    茶馆内立时一静,众人一惊循声望去,单桌上坐了一个书生打扮的女子,龙眉凤目,书卷不失俊朗,眉宇间透出刀剑杀伐的果决英气,唇抿一线地坐在那里,便让人感到兵器凛凛的尘烟之意。
    “我说小姑娘,先生说书碍着你什么事啦?”旁边一个瘦子开了腔。
    登时有人应起:“就是大家出来横竖图个高兴,来来来继续继续。”
    “方才可是讲到了江欲行,听说这小子风流倜傥四处留情,不过你这丫头,人家去赌关你屁事……”
    “哎呀小妮子该不是动了凡心吧……”
    众人正听在兴头上,话越说越没遮拦,一时间茶馆里你一句我一句七嘴八舌乱哄哄吵作一片。
    独坐桌边的女子一语未发,“铛”一声抬手将一柄阔剑按在桌上,四下鸦寂无声,众人望着阔剑上朴拙欲出的龙纹立时噤声,大气亦不敢出一口。
    鸦雀无声里台子上的包打听干干笑了笑团团打个圆场:“却不知小老儿何处得罪了姑娘?”
    眉宇轩昂的女子轻哼一声,直视对方双眼凛然道:“谁许你的权利在此诋毁诸侯,妖言惑众。”
    包打听赔笑道:“这位姑娘怕是有所误会,小老儿所讲的皆是真人真事,绝无构陷之嫌。”
    女子眉目冷厉,右手若有所思覆上茶盏,定定望着台上:“道听途说空口无凭,你如何知现身江阳赌坊的便是江欲行?”
    “江欲行同一个貌美女子同去了雍州谒见晋大人这是人尽皆知的,”包打听道,“梁州一赌后苏妙音护同半路杀出的神秘男子一同去了雍州亦是真的,试问天下还有哪个年轻男子出来行走江湖之时身上仍负着万金难求的玄铁令?”
    这一番推断合情合理并无破绽,时间地点都无懈可击,众人纷纷点头称是,桌边的女子左手覆上剑鞘,旁人只觉呼吸一滞讷讷噤了声,却见女子站起身来,单手执剑走出门去。
    茶馆中的女子正是便装暗访的秋望北,一路上已听得了不少捕风捉影的流言蜚语,她知江欲行此去乃是奉燕君之命往青州仪山,按理说十日内应已返回兖州,却至今杳无音信,不禁教人将信将疑,众口悠悠,秋望北微微蹙了眉头,长此以往只怕有害无益,以江欲行如今的身份,此事若是传到燕君耳中,又难免教朝堂上某些虎狼之辈拾了把柄。
    正思忖间,遥遥闻得某处高台传来婉转笛声,听起来漫不经心,却是软语温存,弯弯绕绕一路绵延到了心里,却是一曲《思帝乡》。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听着这支曲子秋望北轻轻微笑起来,心想吹这曲子的定是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子,正值不知愁的大好年纪,单纯美好又肆意妄为,不过这风陵渡上在青天白日里高台作乐的,想来亦不是什么身家清白的小家碧玉抑或大家闺秀,只是这笛子实在吹得好,秋望北放下了心中的顾及嫌隙,不由自主向着笛音传来的方向寻去。
    转过巷子到了一处较为宽阔的大道上,两侧尽是鳞次栉比的食肆商铺,人声愈响,秋望北单手把住背上阔剑缚在身前的剑带,目不斜视地与擦肩而过的各色行人错开,许久没有同市井打交道,在熙攘的人群和叫卖声中她忽然有了一种陌生而隔阂的无所适从,一曲笛已吹到尾声,前面的街角围起了一片人潮,秋望北微微低着头,在纷繁喧闹里留意捕捉那抹时隐时现的细微笛曲,只想趁笛音消失前迅速穿过。
    笛声愈发清晰,秋望北加快了脚步,围起的人群忽然爆发欢呼,然后她感到左肩微痛,下意识低头去望,便见得脚边滚落着一只金缎掐牙的大红绣球。
    恍神间瞥见笛声传来的高台上晃过一抹白色衣角,正欲一探究竟,忽然便被左左右右的人围住了去路,人潮自动分开在她面前让出一条路来,秋望北抬顺着人群方向抬起头,面前原是一幢绣楼,二层的雕栏后莺莺燕燕环着一众姑娘,嘻嘻笑笑用帕子掩着口,正中间的蓝衣姑娘正眉眼弯弯望着她。
    秋望北此刻的装束打扮正像一个面目清朗的青年书生,背上负着的那一柄阔剑掩过女气反而愈发增了男子英武,略嫌纤秀的龙眉凤目在此刻看来更添精致,恰巧经过此地,竟被绣楼上抛姻缘的姑娘一眼相中。
    一众人推推搡搡将她拥到楼前,连声道着“恭喜”,地上的绣球不知被何人重新塞进了怀里,楼上红红粉粉的姑娘们互相捶打嬉闹,抛下绣球的蓝衣姑娘被众姊妹拥起,大约是谁开了一句玩笑,便俏皮又腼腆地娇笑起来。
    看着那个笑秋望北心底生出一丝细微轻叹,便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另一重命运,若是生在寻常百姓家,或许也会出落成小家碧玉的东墙邻家女,秋望北悠悠想着,到现在这个年纪应该早嫁了人,孩子或许都有了四五个,不过若是这样,恐怕就不会遇见那个人了吧。
    出神间已被人半推半引地搡入绣楼,阁子里张灯结彩,鲜红的吉结丝绦四处披垂,众人在楼下呐喊欢呼,便见得楼梯上众星捧月地簇拥下一众妙龄少女来,粉扑扑的团扇上绣了花鸟蝴蝶,团团地将中间蓝衣少女的面孔掩住,直到走下梯来立在面前,方如流云般纷纷撤去,面如桃花的少女抬起眼来,顾盼间生出光辉神采来。
    “见过公子。”蓝衣少女越出众人一步半低着头盈盈下拜。
    秋望北正要开口,已有一只绵绵软软的小手虚按在了唇畔,眼前的姑娘烟波盈盈,莞尔微笑道:“且莫开口,”秋望北噤了声,有些疑惑,“接下来的问题,公子只需点头或摇头,”说罢确认似的仰起头望着她的眼睛,笑吟吟道,“你可依我?”
    有什么误会待人少时解释清楚也未尝不可,秋望北暗想,毕竟是女孩子家面皮薄,大庭广众下莫教她失了颜面,想到这一节,便点了点头。
    “在场的众位可为我做个见证,”蓝衣少女向四周招道,随即转向秋望北,大大落落开口,“请问公子,家中可有妻室?”
    秋望北摇摇头,人群中爆发一阵欢呼。
    “再问公子,可有什么心仪的姑娘?”蓝衣少女唇边的笑意愈浓。
    秋望北又摇了摇头,却又无法。
    “三问公子,”蓝衣少女叠起双手,微微颔下首去,“可否嫌弃奴家?”
    秋望北有口难言,只得点了点头。
    三问一出,身后的莺莺燕燕们便簇拥上来,叽叽喳喳齐声庆贺,“恭喜姊姊”“贺喜姊姊”的祝喜之声不绝于耳。
    秋望北虽极少涉足中原地带,对传统婚俗却也不乏了解,抛绣球私定终身一事只在西南边夷一带盛行,东朝男女大妨虽不至严苛,婚姻一事却仍要讲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心下有些纳罕。
    却见得一个衣饰考究的女子自帘后转出来,恭恭敬敬呈着一只翟冠,一簇衣衫光鲜的少女拥上去,再转过来时,中间的蓝衣少女已端端坐在太师椅上,头上戴着那枚翟冠,莞尔一笑说:“我乃陈留的昭安郡主,今日绣楼招亲,物得这位公子为驸马,今生非卿不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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