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四方喧乱,裴液提剑冲下,坐于角落的甘子枫则更快一步,已经提牌撞入内圈:“仙桥峰可留两人,其余人勿进三丈之内!”
    又立刻转头一指:“赵成,把人拦住!任何人不得靠近张景弼——许峰主!!”
    之前所见的妇人被喝止在三丈之外,一位年轻人已经拦在她面前。
    甘子枫环顾四周,冷声道:“事有蹊跷,此处执法堂接手,诸位不要让同门难做。”
    周围一直藏在暗处的执法堂人手已纷纷而至,许裳身体微颤地立在原地,脸色茫然发白,手把剑攥得死紧。
    裴液走上前来,一言不发地看着现场。
    有赖甘子枫反应迅速,没有任何多余的人接近。此时这片玄气已被隔绝,晏采岳尚未昏迷过去,断臂与腹创俱已封住,血淅沥沥地淌了触目惊心的两大片,他面色苍白,痛意和怔茫同时出现在脸上,似乎尚不能接受眼前的画面。
    跪在他身旁的男人应是亲长,此时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但裴液立在两丈之外,都能感到一股深沉的阴冷。
    另一边张景弼被掌风击倒在地之后一动未动,茫然惶恐地看着被人群围住的少年,三位执法堂之人已冷脸立在他身周。
    “.脉树确实碎了。”医堂之人这时站起身来,声音肃沉,“受创很重.恐怕.”
    “不可能!”许裳上前一步尖声叫道,“景弼怎么可能击碎他的脉树!”
    跪地的男人猛地转过头,一双眼睛狠狠盯着她。
    甘子枫挪了两步,用身体截断两人的视线:“医堂不会在这种简单的判别上出错,事情究竟如何,执法堂会公道调查,诸位不必多说无谓的话。”
    甘子枫撂下这段话,转身环顾四台茫惶望来的人们,威声道:“彩雾峰张景弼论剑台上因私愤残伤同门,暂收执法堂关押,始末俱清之后,当依门规论处;晏采岳无性命之忧,论剑暂停半个时辰后继续,刀剑无眼,后续弟子多加注意。”
    医堂和执法堂分别将两人带走,张景弼面色惨白,惊惶中哑声无措:“我,我没有我不知道娘,我没有!”
    许裳慌忙上前,甘子枫再次凝眉喝止,已挺臂将剑横在了她面前:“许峰主!”
    许裳白着脸站住。
    甘子枫肃声道:“你也要接受调查注意避嫌。”
    “.”
    “像是巧合。”甘子枫从医堂走出来,身旁年轻人低声道。
    甘子枫不置可否,回到场边望着台上,两名弟子已重新开始了比斗。
    甘子枫看了一会儿:“瞧出什么失控的迹象吗?”
    “.没有——刚才在事发之前,也是一切正常。”
    甘子枫轻叹一声:“但我没有反应过来,诸峰前辈也没有反应过来。”
    赵成沉默。
    这就是这一件血事最吊诡的地方,武比本就有输有赢,也并不罕见反败为胜,但诸位玄门坐在这里,就是为了照看弟子,遑论疑有欢死楼窥伺,执法堂还多安排了人手。
    然而那一剑就是那样突兀且快,在所有宗师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酿成惨剧。
    甘子枫转过头:“裴少侠或在剑道上有更灵明的见解?可有什么想法吗?”
    “言重了。”裴液沉默一下,“我当时确实正在看这一合.这一剑是贵门偏基础的剑法吗?”
    “是山门初阶的《三楼剑》。”甘子枫道,“这一剑很简单,唯一长处就是轻快绝大多数崆峒弟子都学过。”
    “嗯。”裴液点点头,安静了一会儿,轻声道,“这一剑给我的感觉是.突兀。”
    “.突然?”
    “突兀。”裴液道,“我想这是大家都猝不及防的根本原因。不是时间上的快,而是在剑势上它没有铺垫、没有趋势,起得突兀又快,却精准得吓人,完美地切入了这一闪即逝的弱点就像谁把这样完全不属于剑者的一剑塞了进去。”
    甘子枫沉默片刻:“你是讲,可能有人在那一刻控制了张景弼的心神?”
    “心神之术,恐怕很难做到这个地步。”裴液道,踏上修行两月,他了解的东西其实十分贫瘠,但在“心神”和“剑”上,他确实接触过它们的上限,“而且,我——斩心琉璃也没有觉察出来。”
    这个名词令甘子枫认同地点了点头:“那裴少侠认为.”
    “.有时候剑者确实会用出这样的剑。”裴液沉默一下,“或是厚积薄发,或是灵心通神,一刹那间,爆发出远不属于自己的力量——这是剑赋卓越者的特权。”
    “.所以裴少侠也认为是巧合?”
    “相反。”裴液道,“我认为,张景弼用不出这样的剑。”
    “为什么?”
    “这样一剑需要的很耀眼的灵光,张景弼之前并没有表现出这样的剑道水平。”
    “.可你前面不是说了,‘灵光’就是这样吗?”赵成忍不住问。
    “.不完全一样。这样的剑,不是那么容易到来的。”裴液安静一下,望着远处,“有的人能用出来,有的人一辈子也用不出来,而且它不仅依靠剑者自身的天赋和水平,同样对外界的处境有要求——一般是绝境之中、灵悟之时.诸如此类。”
    “张景弼,刚刚瞧来也在重压之中?”甘子枫这时说到。
    裴液沉默一下:“我想.还远远不够。”
    “所以,你认为这不是张景弼自己能用出的剑?”
    “至少,不那么纯粹。”
    甘子枫缓缓点头:“我们会记下这一条的。裴少侠还有更深的想法吗?”
    裴液锁着眉,摇了摇头:“断在这里了。”
    裴液望着台上:“我认为是有某种力量在起作用,可众目睽睽之下,台上干干净净而且这一剑虽然水平远远超过,但去向确实完全符合张景弼自己的意志——他就是对着《白虹篇》出剑前的那一丝仓促去的。”
    赵成这时猛一蹙眉:“之前在台上的时候,席天机提到过晏采岳的这个弱点!张景弼的位置应当听到了。”
    “这倒不是什么秘密.”裴液下意识看了一眼他手中的剑,“很多人都能看出来。‘知道’并不重要,‘做到’才难以理解。”
    “.”
    “如果是欢死楼的出手,他们是为了什么?”甘子枫忽然道,“我记得无鹤检的信中说,欢死楼是以魂珠夺魄窃剑,废了晏采岳又有何用。”
    “也许,是为浑水摸鱼。”裴液低声道,“贵门把弟子聚于一处,又遏止玄门入山.”
    甘子枫眯起了眼:“武者修为废去之后,还能有被夺魄的价值吗?”
    “只要心境未废,就可以。”
    甘子枫缓缓点头:“我知道了。”
    话止于此,三人继续一言不发地望着台上试剑的两位弟子,直到他们切磋结束,都没有再出现任何血色。
    “我去寻问一番。”裴液道,“先别过了,甘执事、赵师兄。”
    “裴少侠暂别,我也回执法堂讯问相关。”
    莲台之上,孔兰庭管千颜等人依然安坐原地,只是脸上都有些白,再无笑意。
    裴液没有过去,远远地对着感受到注视的小少年挥了挥手,把他招呼了过来。
    孔兰庭跑过来:“裴哥哥,什么事——晏师兄怎么样?”
    “没有性命之险。”裴液道,“但修行上,可能就此断绝了。”
    “怎么会这样.”少年怔然。
    “张景弼天赋如何?”裴液直接问道。
    “天赋.一直还不错啊,如今他又能自己学会《凤山鸣》,应是崆峒中的第一流了。”
    “比之你呢?”
    “稍稍差一些——怎么了,裴哥哥?”
    裴液点点头,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我觉得张景弼用不出这一剑,但我也找不到他被影响的地方——就从这一合来看,他当时也确实是想这样出剑的,只是他不该真的能用出来。”
    孔兰庭怔怔地看着他,脸色忽然有些白。
    “怎么了?”
    少年的声音变得有些微哑:“裴哥哥你说这一剑不是张师兄自己用出来的?”
    “.怎么了?”
    “有、有没有可能是他的剑呢?”
    “.什么?”
    孔兰庭犹豫着:“我觉得,张师兄会不会是摸到‘活剑’了?”
    裴液凝住了眉毛:“你说什么?”
    孔兰庭本来是一脸怔然的,但被少年这样凝重地一看,又仿佛脱离出来回到了现实:“啊,就是,一個故事啦据说崆峒山中,藏着一些活着的妖剑,它们掌握着崆峒的剑法,游荡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如果,如果要是不好好练剑的话就会被掌握对应剑法的妖剑找上来.打不过它们的话.”
    孔兰庭越说声音越低,渐渐也感觉到自己犯傻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
    “.就会怎么样?”
    “.不知道。”孔兰庭有些赧然。
    裴液立刻明白这是一个“教育故事”的必要因素——未知的恐惧才足够持久。
    “这是谁讲给你的?”裴液不想放弃任何一条线索。
    “讲剑教习。”孔兰庭道,“不过.肯定不是他编的啦,很多人小时候都听过的。”
    裴液还是没有放弃:“那伱被活剑找上过吗?”
    孔兰庭立刻有些惊讶的委屈:“我每天都有努力练剑的啊。”
    “.”
    ——
    裴液来到执法堂前,天色已经趋暗了。
    通明的火烛早早燃了起来,裴液提剑直进,拉长的影子接连攀过院墙、庭树、屋檐.而后消没下去。
    沉闷回响的脚步开始响起来,这是一段往地下去的甬道。
    但并非深入地牢之中,因为这里是山峰,穿过此道之后,面前豁然开朗,出口是开在崖壁之上,外面一片暗沉云雾,其中许多互不相连的石柱破雾而出,只以铁锁和崖壁相连。
    可以想象当把犯人送上去后,这道锁链也会断开。
    “弟子在这上面,可以静心悔过。”赵成开了个不太好笑的玩笑,自己笑了下,“这案子在甲九柱。”
    裴液顺着他的指引来到了一座颇为宽广的峰柱上,这里雕凿出一片宽广的石窟,火烛在里面闪烁。
    赵成带着他入窟来到尽头,一座倚峰而成的石牢出现在面前。
    裴液一看就看见其中怔然倚坐的少年,他四肢已被扣上了不知名的法器,每一个动作都显得艰难。
    “裴少侠随意问讯就好。”赵成交代一句,转头道,“张景弼!切记,若有任何不尽不实之处,罪加一等!”
    其实根本不用他恐吓,少年早已唇面一色,如同一只雨中冷瑟的鹌鹑,看不出任何会负隅顽抗的可能。
    于一位生长于娘亲溺爱的少年而言,这确实是他从未接触过的门派残酷的另一面。
    裴液安静地看着他,轻声道:“不用害怕,只要说实话就好——你没想害晏采岳对吗?”
    “.我,我是想打败他的。”张景弼有些无措,低声有些啜泣,,“是,是我的错.”
    裴液忍不住笑了一下:“你想打伤他吗?”
    “我,我没想那么多.”
    裴液问的更清楚了些:“看着我,在那一刻,你是想斩断他的手臂,刺破他的丹田,让他从此成为一个废人吗?”
    张景弼脸一下白了:“没!我没那么想。”
    裴液点点头:“我想也是。”
    “.”
    “有些剑,是需要强烈的欲望支撑的。”裴液低声道,“那么第二个问题,你是怎么用出的那一剑的?”
    “哪,哪一剑?”
    “《三楼剑》,一剑击破了晏采岳的【贯日】,还贯入了他的丹田之中。”
    “.我就是那一瞬间想到了他的弱点.”张景弼又羞愧地低下了头,“我很想赢这一场,我偷偷查过他,知道他在这里有缺陷,然后我就刺了过去.”
    “就这样?”
    “.就这样。”张景弼低声,“我也不知道怎么就.”
    “你有没有感觉到,有其他的力量干预你这一剑,或者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张景弼怔怔:“.没,我就是感觉这一剑.很顺畅,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刺不出来的。”
    裴液沉默一会儿,轻轻揉了揉眉心,站起身来望着峰外的暗雾。
    纵然他的直觉一直在否认,但一切看得见迹象都在表明,确实是张景弼在灵光之中刺出了这一剑。
    裴液当然绝不愿相信这样的巧合,此时此刻发生在晏采岳身上的意外,他相信背后一定有欢死楼的推动。他们用所有人都猜不透的手段造就了这件事,又打算通过它达成什么目的?
    裴液低头思考着这一切,千头万绪理不出一条结果,嘴唇渐渐抿了起来。
    终于他轻叹一声,灯火都暗弱了,秋夜的凉意弥漫了上来,何况此处孤峰浓雾,寂冷透过衣衫贴上了肌肤。
    暂且放下这里,打算回去把【照幽】看完,也许能得到一些线索。
    在离开这座孤牢时,他低垂的目光却忽然被什么一引,落在灯烛下的孤桌上。
    是一柄剑,崆峒制式的、张景弼的那柄,执法堂人把他关押之后就把卸下的兵器暂且放到了这里。它迟早会被更妥当地处理的,但现在还没有。
    裴液想起孔兰庭讲的那个翻版“吃不睡觉小孩的大灰狼”的故事,低眉笑了下,心想若真有这样的剑,倒是确实可以解决这个难题。
    他转头正要离去,却忽然僵滞在了原地。
    一股寒意从心中升了起来。
    他缓缓挪回目光,细细打量着这柄长剑。
    作为一名剑者,裴液习惯在第一次见面时把目光扫过对方的佩剑。
    很多时候,也确实只要一眼就足以看清记下。
    唯独张景弼的那把他当时看了两眼,因为剑柄上很显眼地挂了一个粉红的平安扣。于一位十七岁的少年来说,母亲这样的关爱显然已令他有些窘迫,所以在上台之后,他的剑上就看不见那枚扣子了——裴液当然以为他是解下了这件累赘且令他备受奚落的东西。
    但不是的。
    在这柄仍然沾血的剑上,不止那平安扣不在,而是在剑柄末端.根本就没有那用以系缨的铁环!
    这根本,就不是同一柄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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