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环自入翰林院便开始着手修史一事, 在翻阅大量史籍, 并向院中前辈讨教之后,他亲自动笔写了一篇本纪,记述了前朝末代皇帝嘉元帝的言行政绩, 以及当时的重大事件。
    秦环将这篇本纪交给粟铭过目,粟铭拿回家研究了一晚, 次日,十分兴奋地找到秦环, 指出了文章中几处有争议的地方, 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和建议,并鼓励他继续撰写下去。得到粟大人的认可和肯定,秦环更是一心扑在史书编撰上, 夜以继日, 废寝忘食。
    这日,秦环正在独自整理文稿, 突然听到门外传来由远及近的喧哗声, 其中有个声音颇为尖细,像是男人捏着嗓子学女子说话。少顷,有一人叩门喊道:“子慕,快出来接旨。”这分明是赵安的声音。
    秦环一愣,连忙放下手里的文稿, 把房门打开,只见赵安身边还站着两个身着淄色宫服的太监。两个太监年纪虽轻,看上去却神气十足, 望着秦环,异口同声道:“你是翰林院修撰秦环?”
    秦环点头道:“在下正是。”
    其中一个太监正色道:“跪下领陛下口谕。”
    秦环赶紧整衣跪下,听太监宣道:“陛下口谕,翰林院修撰秦环,即刻到乾清宫西暖阁见驾。”
    秦环口呼万岁,磕头领旨。
    待秦环起身,宣旨的太监笑道:“秦大人果然玉树临风,龙章凤姿,也难怪陛下念念不忘。”
    秦环连忙拱手回道:“公公谬赞了。”
    “陛下平常召见臣子,起码都是今日传口谕明日见驾,哪有像召见秦大人这般心急火燎的,陛下这可不是对秦大人另眼相待吗?”那太监十分伶牙俐齿,又催促道:“秦大人现在就随咱们两个进宫吧,若是误了时辰,陛下怪罪下来,那可担待不起。”
    “劳烦二位公公稍等片刻。”秦环回到案前迅速将文稿史籍整理妥当,这才对赵安一拱手:“思危兄,我这就去了。”对两个太监一抬袖,“还请二位公公带路。”
    翰林院离内皇城不远,不多时,秦环便与两个太监从左掖门入了内皇城。秦环此番还是第一次进入内廷,虽然满怀着好奇与期待,还是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亦步亦趋地跟在两个太监身后走着。
    直到乾清宫出现在他的视线之中,远远地望着那琉璃重檐,庄严肃穆的宫殿,秦环脑海中那段依稀的记忆才突然浮现上来: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烧得半边天都是通红通红的……一片喧嚣混乱,人们惨叫哭号着四处奔逃,自己那么害怕,嚎啕大哭,却没有一个人肯停下脚步管一管自己……不知道母亲在哪里,难道连她也不要自己了吗……满心的恐惧,哭得声嘶力竭,耳边才终于传来了母亲焦急的呼喊……
    秦环木然地往前走着,直到两个太监阻止了他的脚步:“您便在此候着,杂家先去通报一声。”
    听到这话,秦环一愣,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点了点头,静立于门外,重新整理了衣冠,努力平复好情绪。
    未几,一个太监急匆匆地走了出来,躬身道:“秦大人请。”说话间,领着秦环来到暖阁门前,掀开帘子让秦环进去,自己则退出殿外。
    秦环磕头行礼:“臣秦环恭请陛下圣安。”
    “免礼,平身。”语气平和亲切。
    秦环起身肃立,抬起头,见那年轻的天子盘腿坐在炕上,身着常服衣冠,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眉梢眼角含着笑意,威仪中透着随和亲切,直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两人对视片刻,皇帝嘴角弯了弯,拿起案上的折子看了几眼,一边说道:“前日粟铭把你撰写的嘉元帝本纪给朕看了,爱卿的文笔果然不负盛名,深得朕心。”
    “陛下抬举,微臣不胜惶恐。”秦环谨慎答道,“那只是篇初稿,很多地方还有欠缺,多亏粟大人指点了错处,微臣正在修改完善,微臣文辞粗浅,仅资一娱。”
    “爱卿不必自谦,朕从未眼拙,当初殿试时便对你多有留意,你果真没有让朕失望。”皇帝提起笔在奏折上写着朱批,顺口说道:“爱卿与诸臣所见不同,世人皆道前朝嘉元帝乃亡国之君,致使朝野上下党派纷争,民间饿殍遍野,白白断送了禾氏的大好江山,这些足以被其他文人学士批得一无是处的行径,在你笔下倒是褒贬参半,甚至赞同多于批判。”
    秦环心中一动,不知皇帝这番言辞是何用意,低头揖道:“陛下,微臣不敢……”
    “爱卿不必紧张,”皇帝轻轻一笑,颇为玩味地看向秦环,“朕叫你来,只是想找个人好好地谈古论今,可不是要责罚于你。”话题随即一转,“不过要论那嘉元帝,也确实勤于政事,夕惕朝乾,就连朕也自愧不如。”
    秦环动了动唇,正欲开口,皇帝却搁下笔,面对着他正襟危坐,神情庄重,目光犀利:“常言道,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爱卿对前朝历史研究颇深,不妨同朕讲讲你的见解。”
    秦环缓缓点头,稍微整理了下思绪,从容说道:“前朝禾氏起于草莽,因战功立下汗马功劳,后加官进爵,成为中原贵族,势力强大。当时王室衰微,又兼外敌侵扰,儿皇帝不通政事,只能依靠禾氏主持大局,君弱臣强,于是顺理成章地被禾氏夺.权。禾氏建国后一边收复失地,驱除蛮夷,一边颁布法令,安抚百姓,于是数百年来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中原一片太平。可见若想一统天下,安定中原,必先攘除外敌,使百姓无性命之忧,如此方能稳固根基,重建盛世。”
    皇帝犀利的目光逐渐柔和下来,抚掌笑道:“爱卿此言倒是同兵部那些老儿一般无二,不过朕也确是深有同感。”
    秦环浅浅一笑,继续说道:“禾氏的根基稳固,才历十世而不衰,哪怕是后代帝王昏庸,沉迷仙术,也延续到了嘉元帝一代。嘉元帝虽不好声色,宵衣旰食,”秦环顿了顿,突然想起进京途中遇见的鹤发老者,心中怅然,却知不能表露出半分情绪:“只是前朝气数已尽,再也无力回天了。”
    皇帝注视着秦环,目光如炬:“朕记得爱卿在本纪中还在魏期身上花了不少笔墨,此人实行的变革之法却是争议颇多。”
    秦环抬起头毫无畏惧地迎着皇帝的目光,深吸一口气,终于决定将心底的话尽数吐出:“魏期的变革如若好好实行,必将一改旧状。陛下可知魏期之法为何不能实行彻底,反而导致了来年饥荒,还有前朝的覆灭。”
    “爱卿且说来听听。”皇帝理所当然被勾起了兴趣。
    “魏期丈量天下土地这一政策,本就触犯了贵族利益,再加上改革税法,地方官吏很难搜刮民脂民膏,与此息息相关的还是那些朝中的权贵,他们自然对变革极力反对。”秦环沉吟良久,轻声说道:“嘉元帝幼时即位,朝政一直被几位世家把持,待到嘉元帝亲政之时,这才发现自己颁布任何法令,都会有人暗中掣肘,那些老臣根本没有把天子放在眼里,为了一点权力利益互相明争暗斗,丝毫不顾及天下兴亡。”
    说罢,秦环悄悄地瞟过一眼,发现皇帝脸色微微一变,估计是有些感同身受:“嘉元帝一边重用魏期,一边暗中对付世家,结果不但没有处理好其中的关系,反而由于过于仁慈,也由于结亲之故一再容忍,当断不断,反倒将自己送上了绝路。”
    自古以来,有哪位帝王不想把权力牢牢抓在手中,谁都知道,如若外戚当道,奸臣掌政,必然会架空皇权,灾难连连,王朝倾颓。秦环低头垂目,轻叹一声:“嘉元帝最大的错误便在于此,最终落得玉石俱焚,还得了个千古骂名。”
    皇帝的神情逐渐凝重,目光也变得冷冽,淡淡地说道:“听爱卿一番言论,朕果然受益匪浅。”
    秦环拿捏着分寸,不再开口,只默默地立在原地。
    良久,皇帝好像有些乏了,撑案扶额道:“你且下去吧。”
    秦环磕头:“微臣告退。”
    倒退几步,刚要转身,又听皇帝说道:“改日朕再召爱卿议事。”
    秦环一揖到地:“微臣谨候圣意。”偷眼瞧去,皇帝的脸上仿佛隐隐含有不甘,困惑,忧虑之色。
    出了乾清宫,外面阳光明媚,风和日暖,秦环长舒一口气,心想时辰也不早了,索性直接出了皇城打道回府吧。
    阿谷驾着车,两人一路无话,等到了府门前,秦环下了车,抬脚正要跨过门槛,就见三娘哭哭啼啼地迎了上来:“大人嫌奴婢伺候得不好,奴婢改便是了,只是……只是千万别不让奴婢伺候您……”
    秦环一时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幸好今日心情尚佳,便耐心问道:“别着急,好好说话,出了什么事,谁说不让你伺候了?”
    三娘抽抽噎噎,半天才把事情的原委说清楚。原来刚才贾诚又来了一趟,竟带来一个厨娘,说这是贾府用惯的老人,厨艺精湛,还擅长做金陵美食,以后秦环的饮食就由她负责了,别人不必插手,说这句话的时候特意斜眼瞥着三娘,“别人”两字咬得尤其重。
    说到那厨娘,秦环一琢磨,在贾府的时候好像见过一次,印象中是大饼脸,水桶腰,皮肤黝黑,身壮如牛,做出来的膳食却出乎意料的精巧别致,回味无穷。而且,此人最擅长化寻常为神奇,于平凡处见真功夫,记得当日吃一道清炒芦蒿,那个青翠欲滴,那般清香四溢,饶是秦环从不喜形于色,事后回味,还情不自禁吟了一句东坡居士的“初闻蒌蒿美,初见新芽赤”,让贾诚如愿窥探到了一枚吃货的本色。想到从此又可日日品尝美味佳肴,秦环不由得面露恍惚微笑,一脸无限神往的表情。
    “大人……”三娘心凉了半截,欲言又止。
    “嗯?”秦环收敛心神,蔼声道,“还有何事?”
    三娘红肿着两只眼泡,无限委屈地抱怨道:“那位贾大人还说,阿谷是您的贴身小厮,您的日常起居一应事宜便该由阿谷操心,至于我,他说我只需在厨房打打下手,或是做些缝缝补补的女红便可。”
    秦环不免啼笑皆非,这贾诚还真是不可理喻,好言劝慰三娘:“厨房的事情腌h辛苦,你不做也罢,其他的,你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只是那贾大人到府里来的时候,你记得躲远点,别触霉头。”
    三娘喜不自胜,道了个万福:“只要能服侍大人,三娘便心满意足了。”
    秦环点点头,摸摸肚子,顿觉腹中空空如也:“午膳好了吗?”不知今日有何美食,想起来便食指大动,垂涎欲滴,真是等不及了。
    恩,我加几个字,不要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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