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以前,方澈在这柿子树下埋下一坛杏花村,期望能得到秦秣的承诺。
    他说我们毕业时,再来喝这坛酒。
    秦秣当时说:“如果我不能回来,现在却答应了你,你到时候岂不是会很失望?”
    时间折叠,他们之间小小地绕了一个圈,最后秦秣还是回到了这里,想要挖开这坛酒。而此刻方澈就在她身边,牵着她的手。
    “就算没有承诺,你还是到了这里。”方澈侧身回头,神采飞扬,目光中闪动着异样的光芒,“秣秣,你这是自投罗网了!”
    秦秣看他一锄锄下去,翻开泥土,便也蹲下,用手去捧那小坑中央的酒坛。
    装着竹叶青的老坛子上面沾染了黄褐色的细细沙土沫子,因为土地干燥,秦秣只轻轻一拨,这些碎土就簌簌落下一大片。但这酒坛表面颇为粗糙,有些泥土渗进坛面,仿佛是在宣告一场不离不弃地缠绵。
    这是酒坛与泥土,千万年来不解的依恋。
    从人类发明陶瓷这种东西起,陶制品的最主要原料便来源于泥土;从世上有醇酒这个概念起,所有装在坛子里的酒,便习惯于从地底深处酿造历史。
    来源于斯,依偎于斯。
    秦秣的叹息中带着轻喜,她揭开泥封,便有酒香溢满她与方澈身边最近处的空气。
    “相忘于江湖,”她捧起酒坛,大喝一口,又将坛子递给方澈,“怎么比得上相濡以沫?”
    方澈就着坛沿,也是饮下一大口酒,与她相视笑道:“庄周只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却忘了,他非鱼,安知鱼儿宁可相忘于江湖?”
    “相忘于江湖不过是无奈之举。”
    他们面对面站着,风吹过来,酒香飘得更远。
    秦秣没有说出口的那一句话是:“所以,不需要相忘于江湖,真是一种莫大的幸运。”
    两人随口闲聊,轮流喝着醇酒,这竹叶青的度数着实不低,方澈酒量还好,秦秣却是没喝多少便又开始头晕眼花起来。
    他们不知何时又席地坐下了,虽说这枯草地并不干净,很容易把衣服弄脏,不过两人都不怎么在意这些。方澈再从秦秣手中取过酒坛之后,便挡住她的手,语调略带严肃:“秣秣,你不能再喝。”
    秦秣脸颊红得仿佛是朝霞染玉,她晃晃脑袋,神经反应虽然有些迟钝,意识倒还是清醒的:“不喝便不喝。”她吃吃地低笑:“带回去喝。”这笑容实在有些傻。
    片刻之后,她自己伸出双手捏住两边脸颊,一拉一揉,然后缓缓吐出一口气,保持住面瘫的表情,一个字一个字极缓慢地说:“方澈,你收藏过一幅怀虚居士的画?”
    方澈看她这样子,就只觉得心里的恶魔羽毛又在不安分地飞舞,他其实也有些醉意,便没怎么听清楚秦秣说的话。
    “什么画?”
    “怀虚居士的画。”秦秣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脸上居然很自然地含着些可以称之为潇洒的神情,“小方,怀虚居士的画,你还记不记得?”
    “原来是那个怀虚居士!”方澈恍然点头,“我看那画质的朝代,似乎是宋朝的东西。不过史料上找不到关于这个人的记载,我也不能确定。他的画风倒是挺有意思,我看那线条笔法跟你的有些相似。”
    秦秣还没来得及回话,方澈又略有不快地说:“你送给乔梓暄的那副《九思》,落款也是怀虚居士,他可没少拿着那画在我面前炫耀。”
    这模样,八分像是吃醋,还有两分,像是……非常吃醋。
    秦秣扑哧一笑:“你要是喜欢,我画多少幅画给你都没问题。”
    方澈又万分得意地说:“你这辈子都要跟我过了,我还缺那几幅画?”
    “那你原来收藏的那幅画?”秦秣挑眉?
    方澈立即说:“自然是贡献给大人。”
    秦秣本来就火热的脸颊又红了红,只是沁在原本就涂染如朝霞的底色上,让人看不分明。
    她很郑重地说:“那幅画,算作聘礼送到我家吧。我也不要收藏它,至于你……”她眼波流转,一笑之下竟有些魅惑放肆地姿态,“你有我这个怀虚居士常伴在身边,又哪里还用去看古人的画?”
    方澈将酒坛放到一边,伸手又揽住她,喜悦安宁。
    “自然是好。”
    他只说了这四个字,却怎么也不会想到秦秣提出这个要求的真正含义。
    千年前的怀虚居士终于湮没在汴梁河中,散落在时间末端,甚至难以留下一段完整的记录。
    秦秣是当年那人生命的延续,但他们早已分裂,终归会有不同的人生。
    她以前害怕庸碌,现在宁愿平淡。每一个人都是独特的,只是有些光华内敛,有些着意绽放。
    平淡并不等于庸碌,只不过各人诠释不同。
    这一天他们还是没有把那坛杏花村全部喝完,方澈将酒带回了家中,说是要等到洞房花烛那晚再喝。
    秦秣当时硬生生忍住羞赧之意,转而挑衅他:“那你可得稳着点,千万别在洞房之前就被人给灌趴下!我先声明,我这把力气绝对拖不动你,你要是趴下了,我转身就跑出去潇洒。”
    方澈一把捞住她,恶狠狠地说:“敢在你相公面前嚣张,明天我们就登记结婚去!”
    第二天他们当然是登记结婚不成的,倒是一块儿在医院待了很久,逗弄秦云婷的宝贝儿子,那个小名贝贝的小家伙。
    “贝贝?这不是吉祥物吗?”秦云志一句话犯了众怒,他转头打一个哈哈,又一径点头说:“不错,这名字有气势。”
    众人顿时大笑。
    方澈又有点心痒痒,凑到秦秣耳边说:“秣秣,咱们的孩子都等不及要出世了。”
    秦秣温文尔雅地冲他一笑:“小方,你说我是不是也有必要到国外去留学几年?”
    “有吗?”方澈很认真地分析,“秣秣,你这个情况真不适合出国留学。你看,学英语是件麻烦事,小志的课业还要你监督,伯父伯母会很想你,家乡的土地也会想你。最重要的是,”他声音一低,“我们又得晚几年才能结婚了。”
    秦秣刚觉得自己被他的厚脸皮打败,没办法再多说什么的时候,又听他很郑重地说:“不过,你要是实在想去,我就陪你一起。再进修几年也好,在你什么工作也行。”
    秦秣心中和暖,知道这个人最能在细微处打动人心。
    然后方澈露齿一笑,牙齿白晃晃亮眼,笑容灿烂之极:“你现在要是出国留学的话,最顶尖的那几大名校只怕难进。不管你选择什么专业,读的也应该都是本科。按照我的履历,去某所大学谋个讲师职位并不困难。秣秣,我现在开始期待了,做你的老师,教你这么聪明的学生,感觉肯定非常不错。”
    秦秣脸色黑了下来,硬邦邦地道:“我们不同专业。”
    “你总要上公共课吧?”方澈的笑容真的表现出,他很期待。
    秦秣暗地里磨牙,磨到不行的释怀,她挑眉一笑,抬高手拍到方澈的肩膀,语重心长:“小方啊,学无止境,年纪轻轻就只记着教育别人,这很不利于你的进步啊。”
    话音未落,她撒开两腿便是一溜快跑。反正稍稍扳回一句就是胜利,言多有失,走为王道。
    这世上还有一句很有趣的俗语,叫做“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秦秣跟方澈不时斗嘴两句,有时候也免不了卿卿我我,倒渐渐有了些热恋的样子。小方同学的自制力确实值得嘉奖,不过随着时间的增长,他类似的问话也越来越多。
    “秣秣,你们学校真的不能排开年级,单算学分来管理毕业?”
    秦秣无奈:“公立大学,你也知道要改革不是那么容易的。”
    又过得一段时间,方澈说:“我要去你们学校教书。”
    秦秣重重地咳了咳:“小方,现在师生恋还是个禁忌。”
    再过得一段时间,方澈又说:“秣秣,我跟你的校长商量商量,看能不能改学分制。”
    秦秣告诉他:“你不认识我们校长吧?”
    “我可以找我的导师,让他以学者的名义带我去h大做访问交流。”
    “……”秦秣很实在地说:“我已经大四了,等你们交流完,再革新制度什么的,我都毕业了。”
    方澈便兴冲冲地:“秣秣,我们拍婚纱照去!”
    这种等待其实是充满喜悦的,他们青春正好,有做不完的事业,说不完的话。
    有时候,说些废话也让人觉得欢乐得很。
    2013年的7月1号,阳光犹如金纱,披满了这座起始于麓山脚下的苍翠校园,秦秣抛出黑色的学士帽子,那边快门按动,定格下她大学生活的圆满收尾。
    方澈拉着她的手就跑,看那架势,是要直接把她拉到民政局去。
    “喂!”张馨灵在后面大喊,“太猴急了吧你们!”
    秦秣解下外面的黑袍,露出清爽的小t恤和七分裤,大大舒一口气:“刚才真热。”
    她的长发在奔跑中飘扬,手中黑袍随风翻飞。
    “秣秣,我们结婚吧。”方澈说。
    秦秣粲然一笑,重重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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