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洞中是沉沉的黑暗,宛如自远古以来,这里就从无天光照临。
    苏犹怜努力睁大眼睛,想看清楚洞里面究竟有些什么。她的心中有一种恐惧,自从进入这个洞中之后,她就忍不住害怕,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
    就在她的身体全部进入地洞的那瞬间,仿佛天地间所有的光都在这一刻隐没。
    突然,她发出一声惨叫。一股神秘的力量贯穿了她的身体。她修行前年,妖力虽不强大,但也绝非弱小,但在这股力量面前,却完全没有用武之地!她在感受到这股力量的瞬间便被击溃!
    一股强烈的悲伤伴随着力量侵来,瞬间将她的心房灌满。这股悲伤是那么强烈,她竟无法阻挡,只能眼睁睁地等待着它将自己撕裂。
    那是完全无助的绝望,让她痛透彻心髓。
    她忍不住发出一阵呻吟,孱弱地抬起头,祈求石星御的帮助。他不是有求于她么?想必不会看着她如此痛苦吧?
    但石星御的脸色却是那么冷。苏犹怜所感受到的苦难,仿佛没有半点沾染到他身上。他冷冰冰的声音击碎了她的软弱:
    “这便是泥犁盘生出的化妖之力,用全部心力去感受它,找出泥犁盘来!”
    他反手,将苏犹怜推出他龙力笼罩的范围,让她完全暴露在这庞大而深邃的痛苦中。
    瞬间,苏犹怜所感受到的痛苦骤然增加了十倍!她像是一片落叶,在化妖之力疯狂的侵蚀下破败,似乎下一秒就会晕死过去。
    但她紧紧咬着牙关,绝不再让半点呻吟逸出。
    因为,石星御的脸,是那么冷。
    那么残刻。
    他既然不在乎她,她又何必再祈求?
    两人缓慢下降,漆黑的地洞,慢慢明亮了起来。
    光芒从一朵朵彩色的云上发出的,那是宛如曼陀罗花一样美丽的云,泛着七彩的光辉,在地洞中漂荡着。地洞越往下越深广,再下降百尺,已变得辽阔无极,看不到边际。云朵缓缓在其中飘着,被下方透射上来的微光照耀着,幻化出彩虹般的美丽来。
    云朵中隐隐有玉阁龙楼,漂浮其上。每一座都美丽之极精致之极。楼阁中隐隐有人影闪现,每一位都身着华美之极的服饰,或坐或立,或行或卧。他们身周,盛开着琼花瑶草,溢荡着玉液琼浆,望之宛如神仙一般。
    他们也都快乐无比,挥觞作乐,隐隐有仙乐传了过来。
    这,无疑是神仙境界,又怎会是泥梨地狱?
    苏犹怜身上感受的痛苦与心中泛起的绝望一丝不减,却不禁疑惑,呆呆地望着这一座座漂荡的乐国。
    突然,遥远的洞底传来微微的一声轻响。
    所有的云中之人,动作全都静止。
    他们的脸上,全都挂上了悲哀之容。
    一如苏犹怜心底所感受到的悲哀。
    炽烈的火光,从洞底轰然烧了上来,所有的七彩云团,被那团火光沾到,立即炽烈地燃烧起来。
    苏犹怜身子猛地一震,剧烈的疼痛立即充满全身。她只有用力地紧紧地咬住嘴唇,才能让自己不尖叫出来。
    云团的燃烧极为迅捷,仿佛只是一眨眼,便燃烧净尽,火光一闪而过,消失在遥远的头顶。
    七彩燃烧过,成为漆黑。天堂燃烧过,便成为地狱。
    不再有玉液琼浆,琼花瑶草。
    每一朵云,都变成了漆黑的地狱。
    有的是一座巨大的熔炉,方才在上面饮酒作乐的仙人,此时在熔炉中沉浮着。他们无声地嘶啸着,熔汁精光闪耀,从他们的口中灌了进去,再从身体的缝隙中流了出来。他们的身体残缺不全,被熔汁烧成一块块的灰,若有若无地连在一起。他们拼命地想游到熔炉边上,但那熔炉浩瀚宛如海洋般,没有边际。
    有的是一座巨大的磨盘,每一次旋转,都发出雷鸣般的巨响。磨盘上挂满了锋利的刀刃,方才在上面宴坐经行的仙人,此时被一只大槌用力地捣进磨眼里,随着一声声巨响,磨成齑粉,从利刃中散落下来。漆黑的风旋绕在磨盘下面,齑粉被风一吹,又化成人形,再度被捣进磨眼中。他们就在粉身碎骨的痛苦中轮回着,永无止息。
    有的是寒冷的冰,有的是刀山,有的是油锅。
    有的是敲骨,有的是拔舌,有的是刺心。
    苏犹怜的身体猛烈地抽搐着,因为这些地狱中的每一种痛苦,都毫厘不爽地具现在她身体上!
    这痛苦是如此感同身受,无比真实。仿佛那些残酷的刑具,也毫不留情的在她柔弱的身体上凌虐。
    炼狱之罚,不身处其中,又怎能想象其中的残酷?
    她没有犯下任何罪孽,却要一遍遍承受这些惨绝人寰的酷刑!
    身体仿佛都要碎裂。恨不得自己立即化身尘埃,不再有任何知觉。
    她的牙咬得太紧,鲜血从她苍白的唇际流下。
    石星御面容丝毫不动,身在龙气环绕之中,这些痛苦丝毫不能靠近他。
    他只要一缩手,就可以将苏犹怜拉进来,将她从痛苦中解脱。
    但他的手指,冰冷、修长、稳如磐石。
    只有让她感受到最激烈的痛苦,才能够尽快找出泥犁盘的位置来。
    良久,地洞上头,风火汹涌,那道火光凌空坠落,烧灼着无声惨啸着的地狱。
    一切黑,丑,凶,恶,全都被这从天而降的火烧尽,黑云变成了七彩云彩,玉液琼浆琼花瑶草再现,地狱升华成了天堂,安详与欢乐重新再临。
    仙人们褪去了万般苦难,重新穿戴起羽衣美服,欢笑举杯。
    极乐世界。
    痛苦与欢乐轮回着,他们只能醉生梦死。
    苏犹怜蜷缩在石星御的脚下。
    她身上的痛苦丝毫不减。
    因为她已被泥犁盘的化妖之力捕获。
    她的面容,肌肤,都幻化成了七彩,幽静而缓慢地闪烁着,仿佛彩虹融入了她的身体中,看上去妖艳瑰丽。
    但七彩每闪烁一次,她就经历一次炼狱的痛苦。
    刀山火海,敲骨拔舌。
    她的身子轻盈地抽搐着,无力抵抗这先天生克的痛苦。
    石星御冷冷看着她。
    他突然伸手,将她提了起来。
    “泥犁盘在哪里?”
    他强迫她醒来,清醒地感受这些痛苦。苏犹怜脸色苍白如纸,虚弱地指向下方。
    石星御身形暴射而下。
    每靠近泥犁盘一寸,苏犹怜的痛苦便增加一倍。
    巨大的磨盘上浇着岩浆,在她身上碾压着,她的神志被折磨得有些恍惚,痛苦得只想死去。但她仍然拼尽最后一份力量,指着泥犁盘的方向。
    因为,石星御的面容是那么冷。她是一只倔强的小妖,不需要别人施舍怜悯。
    终于,他们站在泥犁盘的旁边,石星御放开苏犹怜的手。
    苏犹怜萎落在他的脚下,轻轻抽搐着。
    宛如一朵凋零的花。
    她已无法再怀有一丝力气,呼吸被一只巨大的手挤压着,将她破碎的生命一点点从身躯中挤出去。
    石星御静静地望着泥犁盘。
    这件秘宝,其实并不显眼。
    它像是一件陶盆,颜色灰暗,花纹古朴。但它身上雕刻着的炼狱天国,却那么真实,似乎只看一眼,就会被吸引进去,永远无法脱身出来。
    每一幅图,都是半边炼狱,半边天国,紧紧嵌在一起。炼狱就是天国,天国就是炼狱。一丝丝的光从之中透出来,映照着整个地洞。
    石星御仰头。
    七彩云阁看上去是那么真实,一如石国中每一个痛苦着的人。
    石国,就像这个地洞一样,曾经以沦落而为辉煌,在地仙的掌中舞着。
    他深深知道,那是怎样的痛苦。
    所以,这地狱中的痛苦,已不能伤他,只能伤害苏犹怜。
    他一把拉过苏犹怜,将她擎起。
    “好好看清楚,这是妖的宿命。”
    然后,他另一只手猛然抬起。
    狂猛的龙啸声响起,灿烂的七彩猛然炸开。
    苏犹怜被揉碎的心一阵抽搐。她的心中充满了恐惧。那是将亲眼看到同类灰飞烟灭的凄楚。
    “不——”
    她尖锐地鸣叫着。
    苍蓝龙气一直穿透所有的污秽,飙射入长天,然后化成实质,从九万里的高空坍塌而下。
    灭世。
    地洞崩塌,诸天沦陷。
    石星御蓝发飞扬,擎着苏犹怜,飞空而出。
    他们飞过一朵朵坍塌中的云。
    七彩之云全被苍蓝龙气包围,那些仙人的影子在其中扭动着,被龙气吞噬,与彩云一起,化为灰尘。
    “不——”
    相同的痛楚在苏犹怜的身体内回荡着。
    她深深感知着它们的痛苦。
    因为,她跟它们一样,是妖,是人的世界中的异类。
    雪寒的泪落下,她用尽全部的力量摇晃着石星御的肩。
    她哀怜无比地望着他,她乞求,她求告,她哀恳。她放弃一只小妖的尊严,只为让他收回成命。
    但他全然不为所动,一手擎着她,一手释放着璀璨毁灭的龙气。
    他的容颜宛如冰雪。
    最后,当他静静站在地洞外的时候,这座洞穴,带着雷鸣般的轰响,坍塌,坠落,埋葬着群妖的躯体。
    烟尘蓬天而起,将周围万物都遮蔽住。
    大雪山的山坳中,那祥和的世外桃源,在烟尘中看去是那么灰暗。
    所有的人都惊恐万分。他们被大地深处传来的轰鸣吓得六神无主,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从雪山顶上流下、一直滋润着他们土地的大河,渐渐干涸。
    灾难,如在眼前。
    就是这个人,毁灭了妖的炼狱之后,又要毁灭人的天堂。
    苏犹怜身上突然涌起一阵力气,她跳了起来,冲着石星御,喊出了她一千年的怨怒:
    “我恨你!我恨你!”
    巨大的痛苦随着这个动作撕裂着她的身体,她踉跄转身向外奔去。
    “别动!”
    石星御的声音冷冷传来。
    一只手按在了她的额头上。
    苏犹怜的力气忽然完全消失。
    龙气缓缓沁入了她的身体,她战栗着的心一点点平静了下来。龙气在她体内流转着,驱赶着痛苦,平复着她受到泥犁盘化妖之力影响的身心。
    一点点灰暗的腐败之气化成苍白的光点,从她的额头传递到石星御的掌心。
    每一光点涌入,石星御的脸便苍白一分。
    在吸噬着自己的痛苦么?
    苏犹怜冷冷地想着,冷冷地看着石星御。
    良久,她身外的七彩完全消失,她又变成了那片苍白的雪。受化妖之力鼓动的痛苦与悲伤,已变得遥远而模糊。
    石星御缓缓收手,转身。
    “走吧。”
    苏犹怜咬着嘴唇,忽然道:
    “你治好我,不过是为了让我为你找第三件秘宝吧?”
    石星御不回头,不停步。
    “不错。”
    苏犹怜咬着牙,紧紧咬着牙。
    第一次,她的心不再觉得,杀死石星御有什么好愧疚的。
    夜晚,苏犹怜被漆黑的噩梦捕获,一遍遍地经历着十八重地狱的折磨。地洞中每一只妖族的痛苦仿佛都降临到她身上,必须要完整体验一遍,才会终结。
    苏犹怜颤抖着,忽然惊醒。
    心底的悲伤感又再出现,那么熟悉,让她无法入睡。
    她仿佛又回到了地洞中,看到七彩云团上醉生梦死的群妖。
    地狱的火焰正从下而上地追逐着,他们拼命享受着最后一丝欢乐。
    苏犹怜紧紧抱着自己。
    虚空中传来一声轻微的裂响,仿佛什么东西在不可知的天幕尽头破碎。
    她怵然抬头。
    一点微微的光自冰峰圣殿上升起,袅袅娜娜地升到了天空中。
    那天是如此之蓝。
    苏犹怜心中升起一股很强烈的不安。
    她必须要爬上去,看一看。
    她赤着脚,走出了屋子。
    这座峰叫禁天之峰,是石星御钦定的名字。
    苏犹怜站在禁天之峰的顶上,寒冷的冰气钻进她的双足,几乎将她冻僵。
    她执着地一步步前行,走到圣殿门口。
    她看到了无法形容的美丽一幕。
    无数的光点,宛如丝绒一般柔软,悬浮在圣殿之中。柔和的光自其中耀出,将圣殿照在一片静谧的辉中。群列的冰像,低垂的幕幔,都笼在这柔光中,宛如梦幻。
    石星御坐在大殿的正中央,宛如坐在光之世界里。
    他掌中是一柄玉刀,雕刻冰像的玉刀。
    蓝衫斜披在他身上,微微敞开,露出左肩。
    玉刀轻轻刺破肩头,沁出血。
    那是龙血,最精最纯的龙血。天上天下,独一无二的龙皇之血。
    每一滴,都宛若太初秘宝一样珍贵。
    一枚光点发出一声尖锐的欢啸,扑上来,轻轻啜吸一滴龙血。
    它接受着龙皇的恩赐,身上隐藏的灰暗腐败,也透过吸吮,渗入石星御的身体。
    石星御面容因之苍白一分,但它却变得光明,闪亮,通透,纯净,带着满脸的惊喜,袅袅升入空中。
    就仿佛化成了一枚星星。
    石星御艰难地呼吸着,将脸上的灰败压下,玉刀再度刺出鲜血。
    一枚枚光点,将痛苦、腐败、黯噩遗留在他身躯中,化为灿烂的星辰,消失在夜空中。
    从此不再恐惧,不再痛苦,不再犹疑。
    这夜是如此美。
    天是如此青。
    苏犹怜跌坐在圣殿门口,无法呼吸,无法动作。
    她认得,那一枚枚光点,正是大雪山地洞中的群妖魂魄,而它们身上的黯噩,正是它们的罪,他们的孽。
    石星御正在用自己身上的龙血洗涤着它们的罪孽,将它们重新度入轮回。
    但群妖的罪孽,却全都留在了他的身体中。
    那是灵魂中附着的最深邃的痛苦。
    这是慈悲么?
    是毁灭之后、杀戮之后的慈悲么?
    苏犹怜静静地看着满殿的光一点点消失,最后化为深沉的蓝色黑暗,笼罩在禁天之峰上。
    石星御沉沉睡去。
    他实在太过于疲倦,因此,他命令四大神龙,守住所有通道,让他陷入蛰眠。
    他却不知道,苏犹怜已来到了圣殿门口。
    也许,是因为他太疲倦了。
    苏犹怜轻轻地,走到了他身边。
    那张清俊若神的脸退去了冰雪之色,在睡眠中显得那么宁静。甚至,有一抹微笑,含蕴在他轮廓分明的嘴角。
    就似是三生石中的困倦,有着最缱绻之情的陪伴。
    他的左手轻轻垂下,还保持着无限爱怜的姿态,在虚空中抚摸着不曾存在的爱人。
    ——纵使诸天崩坏,我亦要见到你。
    苏犹怜禁不住跪下来,这让她离他近了些,更能看清他的面容。
    这是天下恐惧的魔王么?竟然睡得这么安静。
    他的威严在世间卷天而过,没有人能够抵挡。
    当他以龙皇之名而命令时,整个世界都为之战栗。
    但他,也睡得这么安静。
    他,只会在没人看到的时候,才能在星光下安眠。
    苏犹怜轻轻咬住了嘴唇。
    这个人,要灭掉世界,用诸天之劫,来成全自己的爱。
    真的要杀掉他?她在大雪山地洞中累积起来的憎恨,忽然瓦解。
    星光闪耀,他身旁的玉刀发出幽微的光泽,刀刃上龙血斑驳,似乎透露出隐秘的暗示。
    ——杀了他。
    这是最好的机会。
    也许,也是唯一的机会。
    杀了他,世界将不再崩坏。
    杀了他,你就能获得爱情。
    心,又开始痛起来了
    苏犹怜深深呼吸,纤长的手指在夜空中颤抖,划出雪的点点微光。
    她的手在空中划出无声的轨迹,越过石星御披垂的长发、微敞的衣衫、紧皱的眉头,缓缓向那冰冷的刀柄滑去。
    她的动作很轻,无声无息,但那一蓬雪的微光却在无声的颤抖中散开,尘埃般陨落到他的苍白的脸上,却又化为无形。
    微雪光芒的映照下,那个执掌生杀予夺、屠城灭国的帝王,在星光霰雪的陪伴下,沉睡得如此沉静。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是可被伤害的。
    只要她肯。
    苏犹怜咬牙握住了玉刀。
    掣刀,刀锋刚微微抬起,却仿佛已触动了什么。
    石星御叠落的衣袖滑开,一点幽微的光芒显现出来。
    他悬垂手指的正下方,躺着一尊雕刻了一半的冰雕。
    沉睡中,他仿佛隔着数寸的距离,在虚空中抚摸着情人那并不存在的脸庞。
    鲜血,沁出还未愈合的伤口,顺着手腕点滴坠落,打湿了那尊冰雕。
    打湿了那依稀的线条,依稀的容颜,依稀的爱怜。
    让这尊冰冷的雕像,似乎有了生命。
    苏犹怜的手腕顿时僵硬。
    她注视着那尊雕像,似乎从冰雪的返照中,看到了难以言说的忧伤。
    那是她自己的忧伤。
    冰刀轻轻叹息了一声,被放回了原来的位置。
    当她像片雪一样飞舞下禁天之峰时,她的眉头轻轻蹙起,将忧伤刻进了自己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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