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方一动也不能动,那些凶恶的毒蛇,全昂颈吐信,随时飞攫而噬。
    萧秋水更不敢动。
    他宁愿自己给鹰啄、虎撕、狮裂,都不愿唐方给一条小小的蛇咬小小的一口。
    老人笑了。
    他知道已控制住萧秋水了。
    可是他还要确保萧秋水不动。
    不只是“不敢动”更是“不能动”
    所以萧秋水双腕、双踝,也给缠上了四条碧、绿、红、花的毒蛇。
    他并不急着去取“无极先丹”
    数十年闯荡江湖的经验,已教他学会了“忍耐”
    少女更不急。
    所以她笑:“姊姊你现在是不是动不了?”
    唐方气到脸都白了,看到毒蛇,更骇得煞白。
    少女道:“我的毒蛇,没我的号令,绝不走开,你知道吧?”
    老人道:“我的也一样。”他笑问:“屈寒山给你的是不是‘无极先丹’?”
    萧秋水这才想起,屈寒山临死前曾说过:“小心蛇王”但他想起已太迟。
    老人眯着眼睛笑道:“要是你不回答,我便杀了唐方。”
    萧秋水只好答:“是。”
    老人笑道:“好。在哪里?”
    萧秋水垂首,望望襟怀,他的手脚,都不能动,一动,毒蛇就咬下去。
    老人摸摸他的头道:“很好。”然后用手掏出了五颗丹药,那蛇似会认人,见老人欺近,便不咬噬。老人取得仙丹,仰天长笑。
    萧秋水这才明白,为何屈寒山宁死交给自己,也不交给蛇王等人,原来这两人也是追杀剑王者,想把仙丹独占的人!
    老人张大了嘴巴大笑道:“我得到了!我得到了!”
    萧秋水心里发狠地想,服下去,吞下去你就知道但又回心一想,万一毒性发作时,两个蛇王只要一人呼啸一声,毒蛇即噬了唐方,——自己倒不打紧,唐方要是伤了,那怎么办!
    心下大急,叫道:“这药有毒,吃不得!”
    老人狠狠地盯了他一眼,拾起药丸,趋近眼前细看,又大笑道:
    “你年纪轻轻,也想唬我?!告诉你,我‘蛇王’只咬人,从未有人咬得着我——”
    突然惨叫一声,双眼变成了碧绿色。
    脸却成了金色。
    死金色。
    “唆”地一条金碧二色的小蛇,闪电般自老人的后头没入少女的袖口里。
    老人怔怔回身,萧秋水可以看见他的后脖子多了两个小孔。
    齿儿印。
    汩汩的血渗出。
    黑血。
    连萧秋水都怔住。
    老人巍巍颤颤,眶眦欲裂,高擎手掌,指着掌心五颗药丸,疾声道:
    “就为为这”少女恭谨地道:“是的,大伯您教过,一个人分的好东西,总比两人分的好。”然后又笑道:“这样宝贵的东西,大伯得到,能分一颗给我才怪呢,”叹了口气忧愁地道:“偏偏我又想独占。”
    老人嘶声道:“好想要可以跟我讨我可以给你”少女娇笑道:“万一大伯不答允,那可怎么办,先下手为强,大伯说过的,所以我忍住没先拿。大伯的毒蛇很毒,我的手也不敢伸过去,等大伯拿到手,我才敢下手,大伯说过:
    要杀人,就得忍耐”
    说着又“唉”地叹了一口气:
    “其实我也不敢斗胆杀大伯。可是大伯说过:你要杀一个人,要趁他不能还手,最好趁他不能动又不敢动的时候。现在大伯不可动,一动,毒性就发作得更快了。”她笑得花枝乱颤又道:“所以我现在敢在大伯掌中取药九了。”
    老人混声道:“你好好毒”
    少女施礼莞尔道:“却都是跟大伯您学的。”
    说着便一一取去了老人掌心五颗药丸,老人哑声呼嚷:“快快救我”
    少女脸若寒霜,道:“大伯,我还是孩童时,你玷污我,又作怎么说?!”
    突然一扬手,那金碧色的小蛇又闪电般在老人耳边咬了一口,再迅急地收了回去,少女道:“何况,蛇王毕竟只能一个;”她笑得十分得意:“我食了这些药,当不当蛇王,要看我高兴不高兴的事。不过——蛇王还是只准有一个;”她妙目望着脸色转灰黑色的老人,又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她伸出一只手指点点老人的鼻子道:
    “这——可都是大伯您教我的哦。”
    就在这时,老人忽然喉底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他突然尖啸一声,连人带身扑了下来。
    少女的脸色变了,老人居然还有还手之力,她意想不到。
    她真正意料不到的,倒不是老人超人的体力,少女所养的金碧毒蛇,除了她自己的解药,绝没有办法解救,而老人之所以还不死,是因为他血液里的毒液。
    他养了几十年蛇,也抓了几十年的蛇,各种各式的毒蛇,他都碰过,而且以蛇成了名,又以蛇的首尾相应启悟,调教了另一个“蛇王”他自己自然也被毒蛇咬过无数次,都仗了他的独门解药,以及疗毒之法镇制法毒效,才能够安然无事,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体内的毒液,已潜有二十三种,以毒克毒,所以金碧毒蛇的毒液虽注入了他的体内,但毒液并不能一下子流入心脏,导致猝亡。
    他尖嘶遽发,萧秋水身上“嗖、嗖、嗖、嗖”四条蛇,一齐飞射而出,噬向少女。
    少女大骇,也尖鸣一声,唐方身上四条蛇,也松缠弹出,与那四条蛇半空接住,拦斗起来。唐方一旦得脱,一扬手,二枚蜻蜓镖,打向少女!
    少女双肩被老人搭扣住。
    她一张口,竟咬住老人的咽喉。
    老人双目翻白,喉管“格格”有声,他体内的抗毒素质,能抵受金碧毒蛇的毒液,却抵不住少女的咬噬。
    少女手一扬,金碧毒蛇闪电般飞出!
    三枚蜻蜓镖,打入少女双肩,一枚射偏,擦头飞过!
    萧秋水已至,一掌打出!
    这时唐方惧呼一声,己被金碧毒蛇咬中。
    萧秋水一急,全力一掌“砰”地一声,少女倒飞起,撞碎了一尊金刚菩萨像,萧秋水的功力,现刻何等之高,少女中掌,当即毙命。
    两个“蛇王”都死在伏虎寺内,只不过是一前一后间的事儿。
    萧秋水飞掠过去,金碧蛇直咬住唐方的小腿不放。
    唐方脸色因痛苦与恐惧而全白。
    萧秋水大吼,也顾不得那么多,一手抓住了蛇身。那蛇久经训练,何等厉害,一给捉住,立即回噬。
    但萧秋水此刻的功力,实在可怕,一急之下,力由心生,竟硬生生把毒蛇搓成肉酱。
    唐方这时呻吟的一声。萧秋水也顾不了那么多“波”地撕开唐方小腿上的裤管,瞥见伤口,青黑色的一线,已化成千指百爪,蔓延向上,直至膝盖间,萧秋水不顾一切,张口往伤口便吸。
    一吮一吸,然后吐出,开始几口,尽是黑水,最后才见鲜血,这时唐方才叫痛起来,显然是伤口毒性大减,麻痒消失,才知剧痛。
    萧秋水当不放心,也不避嫌,伸手往少女襟里搜,掏出了几瓶药,他心中哺哺自念:
    你生前太恶毒,死后行行好,救救唐方,我冒渎你的尸体,也迫不得已,你要怪就怪我好了其实蛇毒力甚强,若不是萧秋水内功过人,毒力难侵,这用口吮毒间便得中毒毙命。
    但见几瓶药粉,有些写内服,有些写外敷,萧秋水忖思,蛇王身上的药,多半就是蛇伤之药了;但又认不出哪一瓶有用当下不管一切,能敷抹的就敷上,能服食的就给唐方服下。
    又过半晌,唐方的双颊才有了红润,但因金碧蛇的毒力实在厉害,萧秋水虽急智过人,先吮毒,后用药制住,但毕竟不通医理,所以余毒犹在,唐方竟发起烧来。
    萧秋水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这时中天微明,星稀月残的时候。唐方竟发烧而晕了过去。
    萧秋水站了起来,急得来回地走,终于“噗”地跑在如来佛像面前,默祷道:
    “南无如来佛菩萨,小人萧秋水在此恳求,愿唐方吉人天相,菩萨打救,纵令我俩不得见面,间隔万水千山,咫尺天涯,令我忍悲受苦,终生不欢,我也情愿”
    这时佛灯已近燃尽,忽暗忽明,似使洗象池畔的粼光一般;菩萨宝相庄严,一堆碎了的四大金刚相在殿中横排着。
    “噗”地一声,灯火全灭。
    殿中顿时一片黑暗。
    良久,萧秋水的眼中,渐渐闪现星星灰暗的微明。
    黎明将至。
    远处一些许晨鸟轻喧。
    啾啾不已。
    殿外大雾。
    殿上有人。
    萧秋水忽地吓了一大跳。
    平素他警醒过人,而今却因心系唐方,有人行近,也不得知。
    只见来者两人,似烟似雾,在晨露中大步而入。
    萧秋水急,挡住唐方前面,要看清楚前面的人。
    这两人是准?——
    难道是两条“蛇王”复活?
    萧秋水不禁毛骨悚然!
    雾渐散去。站在他前面的有两个人。
    其中一个人高大威猛,颀长硕壮。
    这高壮刚强的人冷冷地看着萧秋水,又冷冷地望向唐方,终于道:
    “我带她回去。”
    他一共只说了五个字。萧秋水只有点头。因为他知道他是谁了。
    唐门,唐刚。
    唐方的毒,只有用毒世家唐门高手方才可以解救。
    在唐刚身边,还有一人。
    这人忠朴,耿直、诚挚、老实。
    方方正正的脸,肯插双剑。
    萧家老二,萧开雁。
    萧秋水真是好久没见到自己的亲人了,他禁不住在这晨曦里泪流满脸,唤了一声:
    “二哥。”
    萧开雁的个性,忠耿朴实,跟萧秋水的个性有很大的不同。
    但是他看来比上次滩江畔上沧桑、惟悴得多了。
    这半年来他未涉足江湖,只是留守桂林,怎会反而苍老得更快,沙场奔驰,取敌首级,或闯荡江湖,长街械斗,都是大丈夫、大将军痛快豪狂的事!——
    可是留守的好汉呢?!——
    忍辱负重的男儿呢?!——
    古来征战的将军,生死俄顷,但快意长弓;惟不能出战的将士最寂寞。
    留守的萧开雁听到大哥萧易人在点苍山战败军溃的消息,终于放弃了留守,偕唐刚一齐赶了过来。
    峨嵋山上,诡秘的传说,无疑也吸引了他和唐刚。
    唐刚抱唐方离开。
    唐方所中的毒,连唐刚都无法即解。
    他只能把唐方的命暂时保住。
    只有唐门的女主人:唐老太太能解。
    唐刚抱唐方离开时,唐方犹未醒来。
    在晨雾中,萧秋水瞥见唐方白生生、俊俏俏的侧脸轮廓。
    一络乌发散下来,披在脸上。
    萧秋水忽然哭了,他跪下来:只要唐方不死,他矢誓不管尽一切力量,都要见到唐方,都要维护唐方。唐方啊唐方。
    唐刚走了。
    雾气还在,旭日已升上来了。
    萧秋水看着唐刚高大的背影,抱着唐方大步下山。
    “我跟你一齐去”
    “不行。”唐刚冷冷地望着他“数百年来,外姓子弟,未得允可,绝不能擅入唐门半步。”
    萧秋水发现这人不但像豹子一般剽悍,也似豹子一般无情。
    唐门是唐方的家,他喜欢唐方,唐家的规矩,他只好遵守。
    “守规矩”在萧秋水狂逸的一生中,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唐刚远去——
    唐方也远去。
    迎着旭日,萧秋水仍是跪着。
    晨曦的雾气未散,山上氤氲着雾。
    萧开雁在旁看着他这个自小在家里被认为“荒诞不经”的弟弟,眼神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情。
    他们俩人的性格迥异——
    他不是他,他也不是他。
    但此刻萧秋水的感觉,萧开雁能了解。完全地了解。
    此刻残雪未消,草木披霜,旭阳在空漠的天上,淡相映照,山峦在远方,一层又一层,无所尽了,都是寂寞的雪。
    山脉绵亘,氓山万重,大瓦屋、小瓦屋山在南北。不涉高寒处,安知天地阔,这时太阳渐渐如熔钢般炽热,弹跳上云层,漫天云雾由蓝转紫,由紫变红,又由红变黄,再由黄变白,碧云蓝空下,舍身岩刀劈般的百丈巨壑,北望北部,西可见贡嘎山和点点雪山。
    萧开雁低声说:“该走了。”
    萧秋水缓缓站起来,这时太阳已升到无尽苍穹中了,他说:“我们到金顶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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